那天云清厚起脸皮纠缠许久,想问出个所以然,奈何云真嘴太严,一口咬定闭关只为修行没在生气。
云清听这番说辞听久了,就被云真古井无波的语气和神色给糊弄过去了,心想自己认了错撒了钱又软语哄了这么久,云真即使原本有气也差不多该消了,不至于一直和他别扭。再者,云真性情素来淡漠,或许是真觉得没必要告诉自己。
他这么一想,心里便泛起些异样的情绪,褪了笑模样:“那我上去了。”
云真闭眼,不敢看他沉下来的脸,淡淡嗯了一声。
云清爬上去,决定这周轮到自己开伙做饭时托别人给师哥送饭,也不带好玩儿的来看他,以作师哥闭关不通知自己的惩罚。
四野无人,唯有浮云飞鸟,落日群岚,云真开始打坐吐纳,用修行口诀灌满脑子,决意不想云清。
他不明白的是,情爱一事看似柔软缠绵,内里却横生一条反骨,最忌生拆硬斩。恩爱夫妻朝夕相对,倒或许会渐渐觉得腻味,可要把有情人生生拆散,却比拆楼都难,有时人越知道自己不该喜欢谁,就越喜欢得心都疼。
其次,人的脑子是世间最不服管的东西,平时一天想十次的人,一旦勒令脑子不许想,脑子就偏要想个一百次,连每次下令不许想他,其实都是想了一次他。
转眼一个月过去,满以为能靠自我克制度过难关的云真不仅没能做到不想小师弟,还生生把自己逼出强迫症——睁眼想小师弟,闭眼想小师弟,连梦里都是小师弟。
更要命的是,自从云真上次在老宅窥视云清洗澡并自己动手丰衣足食食髓知味懂得情之妙处后,他的身体就变得不知廉耻起来,晚上眼睛一合,做的都不是什么正经梦,所以闭关时取水虽不方便,云真却十天有八天要硬着头皮起早洗裤子。
于是这次试图忘记云清的闭关反倒成了一次针对云清的大型回忆活动。
一缕月光跃入襟怀,云真便想起那夜自己为捞起井中西瓜晃碎的一泓明月。西瓜捞上来,切了,师弟们七手八脚地分,云清小半张脸嵌在一片弯弯的西瓜里,啃得淡红汁水四溢,自己捡去黏在他脸上的西瓜籽,那被月光映得瓷白的脸便转向自己,好看地笑一笑。
一片秋叶刮进崖洞,云真就想起那日竹林舞剑,叶片纷乱如雨,云清起了玩心,以剑气迫使竹叶浮空,再一片片削成两半,自顾自玩得开心。自己也不知犯什么蠢,偷偷用剑气帮他托着没来得及削的叶子,被他看穿了,还不肯承认。
断崖纵深极长且宽,像只巨大的碗,天地山川,日暮星河,尽数沉入这只大碗,一事一物,皆与云清有关。
……
这天,云真盘腿坐在崖洞中,呆愣愣地想着云清,想着这段时间的苦熬——闭关以来,他的心性丝毫没变得澄明坚定,反而愈发混沌迷乱。昨夜他打坐吐纳时,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委屈愤懑惹得心魔丛生,体内道道真气没头苍蝇般乱撞,费了好大劲才压下来。此时被波及到的经脉正隐隐作痛,一运气便是一阵火烧火燎的疼,不养上十天半个月恐怕好不了。
修道之人最怕心境不澄澈,杂念不仅会使修行事倍功半,严重时还能令人经脉逆行,走火入魔。云真本以为自己无望的爱慕会酿成祸事,没想到却是断绝爱慕的不甘先成了魔障。
那颗心早被暗恋的酸楚浸透了,不敢奢望,不需回应,不求光明正大,可当连最后一小把偷藏的喜欢也要被严苛的主人夺走时,它终于死活也不肯撒手了。
长久的静默后,云真起身,缓步踱至崖洞边,任由半山腰的云雾化作冰凉流岚灌满他身体与道袍间的空隙。他俯瞰脚下千年奔流不息的山涧,又仰望穹顶亿万年来东升西落的旭日,自闭关以来第一次放任自己的心绪,坦荡荡地、赤.裸裸地,想着云清。
他一直认为喜欢是错,不曾温柔对待过自己,可世事看似混沌,实则无一不为天道所制,小至蜉蝣朝生暮死,大至苍穹斗转星移,都是天道,任谁有再大的本事也挣脱不出。他生来只爱男子,性格内敛含蓄,内里长情守旧,会被灵秀跳脱且朝夕相对的小师弟吸引,其实也合乎天道,除顺其自然外别无他法。
云真唇角缓缓扬起,眉眼盛着罕见的温柔,几缕未被收束的松散长发被风吹得飘飞着,给他的严肃形象增添了几分洒脱随性的味道。他像一尊被雨浇透的泥塑神像,终于软下身段,滑下神龛,再也不必摆出端庄神圣的模样。
乾坤浩大,光阴无尽,想必容得下这一点渺茫如雪的喜欢。
云真在崖洞中过得忘了日子,掐指一算才发现这天恰好是中秋,是个出关的好日子。这段时间他生活得简单清苦,将崖洞中极少的几件物品打包收好后,他便攀着铁索上去了。
师父和师娘不知道去哪云游了,排行第二的云鉴代管观中一切事务,他管师弟们管得松,所以云真这次出关没受到多么热烈的欢迎,甚至还有人觉得二师兄代管得不错,见严厉的大师兄出关就像小学生看到本来请假的班主任突然出现在教室一样失望。
“师哥!”云清听见院里动静,擦着手从伙房跑出来,激动得调门都拔高了一度,嗓音愈发清朗透亮,“今天正好我做饭,还想待会儿给你送月饼去呢!”
云真目光一转,心脏猛地一跳。
云清笑容明快:“你是提前出关了还是陪我们过中秋来了?”
“出关。”云真一时半会儿改不了寡言的习惯,满腔热乎乎的话在肚子里滚着,却出不去,只直勾勾地盯着云清,似乎想把两个月来少看的许多眼都补上。云清纳闷,在脸上摸了一把:“我脸上沾菜叶了?”
云真摇头,收回目光,挽起袖子走进伙房:“我帮你。”语毕,想着团圆饭肯定得多做几个菜,怕把云清累着,便向众师弟发号施令,“都来帮忙。”
师弟们恨不得原地土遁,却没办法,只好唉声叹气地跟进伙房。
伙房里的案台上摆了几个装备用食材的大盆,那装白菜的盆外沿挂着半个毛绒绒的小屁股,云真一眼扫见,轻咳一声,一只偷菜的小白兔便啪叽一声摔在案台上,两只前爪在身前规矩地一摆。
紧随云真走进来的云清凑过去一看,啧啧道:“跳跳偷吃了。”
小白兔一个劲儿摇头,像人似的:“叽呀叽呀。”没有没有。
“那这是耗子啃的?”云清忍着笑,从盆里拎起一片被三瓣嘴肆虐过的菜叶。
小白兔大力点头:“叽!”
叽毕,气势汹汹地从案台一跃而下,跳到墙角人立而起,扒着一块挡在墙边堵耗子洞的木板,仗着耗子出不来,叽叽叽地朝耗子叫板,威猛异常。
“不是不让你吃,主要是太胖影响健康。”云清从云真手里接过一只削了皮的土豆,切滚刀块。
小白兔已有了爱美之心,最烦被说胖,把软嘟嘟的小身子缩成一团,试图减少体积。
云清贱兮兮:“呀,更圆了。”
小白兔急得瞬间摊平!
云真手里削着土豆,目光却一刻不离地黏在云清身上,脸上冷峻的线条一道道被甜化了,还不自知地噙着笑。他五官生得英俊,只是面无表情时有些吓人,这么一软下来就立刻显出那份英俊,好看得不行。
云清扭头接削好的土豆,正好撞见云真神情温柔地注视着自己,这份温柔和平常不同,不仅能拧出水,还能挤出蜜,且眼角眉梢皆泛着桃花。云清从没见过师哥这副表情,胸腔里的心忽地一晃,像枚钟摆被人轻轻推了一把,可这时云真已错开视线看着手里的土豆了。
“哎我发现大师兄今天总看你。”专注剥花生的云净忽然冒出一句。
被云净一打岔,云清刚才那丝莫名的感觉就咻地溜走了,他懒得去寻,只嬉皮笑脸地打趣:“俩月没见,师哥想我了。”
云真胸口猛地蹿起一股热流,他这两个月太想云清了,冷不防被这话戳了心窝,那股热流就乘势脱口而出:“是想你。”
说完,他胸腔热得起火,最后的尾音也紧张得发颤,他活了二十多年,还是第一次对人说“想你”,臊得脸都红了。
云清怔了一下,乐了:“想就想呗,脸红什么啊。”殊不知他说的想和云真说的想根本不是一个想,顿了顿,又讶然道,“……哎不对,你居然能说这话?你不是让人夺舍了吧,你是我师哥吗?”
云真低头专注削土豆。
一句想你说出口,他心里郁结的块垒都像被风拂过的灰堆般消散了,畅快不已,连昨夜损伤的经脉都不怎么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