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9.第一百三十九章

大雪下了整整一夜。

清晨时分,云开雪散, 天空一片蔚蓝。风却变得更冷, 走出房门,呼出的热气转瞬凝成白雾, 屋檐树枝垂挂冰棱, 在阳光下炫发五彩。

赵嘉紧了紧斗篷, 拂开随风扑在脸上的碎雪, 哈出一口气, 突然生出好奇心,这样的温度, 泼一杯水会不会立刻结冰?

没等满足好奇,冷风忽然增强,赵嘉连续打了两个喷嚏。不想着凉,迅速转身返回室内。坐到火盆边, 搓搓双手,借盆中腾起的暖意, 指尖总算不再冰凉。

没过多久, 耳边传来声响。

房门被推开,是魏悦送李当户归来。

魏三公子未着铠甲, 一身直裾深衣,绢带束在腰间, 挂着装有官印的鞶囊, 并配有一把长剑。剑鞘以铜制成, 和剑柄一样, 朴实无华,没有任何花纹。

赵嘉鼻子有些痒,忍了几忍,到底没忍住,当场打了个喷嚏。

意识到是自己带了凉气,魏悦拨动炭火,直至身上有了暖意,才将手覆上赵嘉额头。

确认没发热,魏悦松了口气。

赵嘉挑了下眉,倒也没说什么,从陶壶中倒出一盏温水,递到魏悦面前。

“三……”

刚刚道出一个字,屋外突然传来一声响亮的鸣叫。

不多时,又是砰地一声钝响。

赵嘉起身推开房门,就见金雕盘旋在半空,地上躺着一头野鹿。鹿角足有手臂长,呈枝丫状。鹿身壮硕,少说也有三四十斤。难为金雕能够带回来。

金雕又盘旋一周,自半空飞落。

健仆已经见怪不怪,仍是该做什么做什么。

庖丁闻声赶来,看到地上的野鹿,不由得吸了一口凉气,满脸惊奇。

鹰、雕抓到大型猎物,很少能全部带走。如眼前这只,力气大到能抓起成年野鹿,实在是罕见。

赵嘉倒是不觉如何。

自从见过金雕抓起一个胡骑,再见它抓着野鹿黄羊四处飞,半点不觉得稀奇,甚至连眉毛都不会抬一下。

野鹿被抓断脖颈,伤口被冻住,凝固一层鲜红。

鹿角完好,鹿身没有太大的损伤,赵嘉看过之后,命健仆套车,将野鹿放到车上。自己同魏悦返回室内,将所用之物装好,确认没有任何遗漏,随即登上马车,出发前往军营。

营中依旧热闹。

在负重跑时败给更卒,云中骑憋了一口气,哪怕是天降大雪,冷风刺骨,照样坚持早起训练。速度不行就比负重,总之,必须有一样要取胜!

不承想,沙陵更卒们撇撇嘴,陆续走到校场,二话不说,扛起近两倍的重量,轰隆隆飞奔而去。速度丝毫不比之前慢,跑到中途,甚至还一度加快。

套着三层皮甲,背着木盾长戟,弓箭短刀尽皆在身,断木换成石头,加起来重量达到四十斤,一个个仍是健步如飞,好像多出的二十斤根本不算事。

绕着军营跑过五圈,沙陵更卒回到校场,放下石块,分成两队。每队不过两什人,却是盾兵、长戟兵、刀牌手和弓箭手俱全。

文吏站在一边,扫一眼面露惊讶的骑兵,再看两眼例行围观的雁门守军,从袖中取出木哨,悠长的哨音之后,两队更卒发出大吼,进行实战演练。

盾兵排成一行,同时猛冲前进。大盾相击,钝响声不绝于耳。

长戟兵从盾后发起攻击,试图挑飞对手。刀牌手压低身体,在混乱中袭击对方下盘。

弓箭手站在阵后,弓弦拉满,搭上除去箭头的木矢。别看双方的弓箭手加起来不足十人,数息之间,飞出的箭矢数量却超过五十。

木矢不会造成实质性伤害,力道仍是不小。不小心被击在脸上,很快会出现红痕乃至淤青。

双方拼足力气,战斗持续两盏茶的时间,结果是战得不相上下,始终难分胜负。

待到文吏吹响木哨,哪怕心有不甘,战意未消,更卒也立刻分开,停止战斗。

喊杀声停止,校场的更卒一个个呲牙咧嘴,揉着被箭矢-射-中,或是挨了盾击和刀背砍到的地方,不服气地朝对手挥舞拳头。挥过两下,又是一阵表情扭曲,显然扯动了伤处。

“这真是……”

云中骑不知道该说什么。

在草原上,绝大多数时间都在奔袭,要么就是和胡骑正面交锋,基本没有步战发挥的余地。这种情况下,他们自然没见过更卒列阵。

如今亲眼目睹,心中惊诧自是难以言喻。

“赵军侯究竟是如何练兵?”

云中骑的惊讶不提,雁门守军围观之后,负责要塞的屯长很是心塞,一时气血上头,咬牙决定修改训练计划。被云中骑比下去他认了,可连更卒都比不上,而且不是一样两样,是样样都不如,未免太糟心。

几名队率知晓此事,合力劝谏,冬训计划才没真正实行。

并非他们不想练出强兵,而是实际情况不允许。

云中骑和沙陵更卒进-入要塞后,是自备口粮,一日三餐,而且每日都见荤腥。自家一日两餐,借对方的光才多吃几回肉,多喝几次肉汤。

之所以有这样的区别,绝不是军中克扣。有郅太守在头顶压着,没人敢这么干,除非是不要脑袋。

关键是朝廷定下的标准就是如此。

此前,郡内还特地调拨一批粮食,就为让守军吃饱,有丰沛的体力,能够进一步提高战斗力。

然而,吃饱和吃好是两个概念。

一天两顿和一天三顿更是截然不同。

看过云中骑和沙陵更卒的伙食标准,雁门守军都是咋舌。知晓在更役期间,赵嘉自掏腰包,更卒的伙食比这还好,连屯长和队率的眼都红了。

眼红归眼红,自家事自家知道。

以雁门郡的财力,能让军伍顿顿吃饱已经是相当不错。要是按照沙陵更卒的伙食标准,郡仓和县仓都得清空。

这也是沙陵更卒虽强,却无法仿效的原因。

经济基础决定一切。

没有足够的本钱,赵县尉的练兵法就是深坑。

马车抵达军营,操练业已告一段落。

伙夫抬出新蒸的粟饭和大锅的肉汤,骑兵和更卒手捧大碗和木筷,列队等待领取饭食。

赵嘉唤来季豹,让他将野鹿送去厨下,或烤或煮,抓紧烹制出来,分给营中兵卒。

“饭后拔营,返回云中。”

营地军伍接到命令,吃饭的速度瞬间加快。包子三口下肚,肉汤仰头饮尽,鹿肉烤好时,多数人已经吃饱。

“切开,分下去路上吃。”

云中骑和沙陵更卒加起来不过六百人,拔营的速度远胜上郡骑兵。

大车迅速套好,携带的粮食全部装车;战马牵出来,仔细检查马具;皮甲套在身上,兵器随身携带,确保不遗漏一件。

文吏调度有方,整个过程有条不紊。

旗帜张开,魏悦飞身上马,深衣外罩一件斗篷。

赵嘉伤势未愈,依旧乘车。

营门大开,六百人列队,在号角声中,向云中方向疾驰而去。

队伍中都是一人两马乃至三马,不落大雪,基本不需要歇息,可以抓紧赶路,争取早一日返回郡中。

马车车厢内铺了厚褥,还有数张狼皮。

赵嘉坐在车内,身上裹着斗篷,身边摆着一摞竹简。展开一册,里面记录有战国时期秦国法令,以小篆刻印,皆为郅太守相赠。

法令条文稍显枯燥,好在条文之后附有案例,多为后人整理。案例内容十分详细,不单有办案经过,还有办案心得,甚至有部分关于法医学的内容。

赵嘉看得津津有味,翻开一册竹简,其中记载一人诬告同乡,县吏查明审讯的所有经过。

其人言被同乡所伤,结果被证明是诬告,赔偿没要到,反而被施以重惩。更要给被诬者赔偿,数量就是他索取的铜钱。

放下竹简,赵嘉不免慨叹,严刑峻法固然有其弊端,但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惩戒的确解气,也能有效警告后来者,轻易不要以身试法。

车行半日,经过一处里聚。

里聚四周荒无人烟,多数房屋的屋顶不见踪影,夯土制的墙壁半塌,上面带着漆黑的污痕,分明曾遭过火焚。

骑兵前往探查时,从残垣断壁间蹿出几道黑影。

不等骑兵动手,金雕忽然从天空俯冲,锋利的爪子探出,将黑影牢牢抓住。

“野兔?”

一名骑兵走上前,金雕张开翅膀,发出警告性的鸣叫。

赵嘉得到禀报,披着斗篷走下马车。

停在金雕近前,后者看他一眼,将野兔留下,振翅飞上高空。盘旋两周,再次俯冲,又一只野兔到手。

文吏知晓天候,上报赵嘉,天空聚集乌云,风势加大,今夜恐会有大雪。

雪夜赶路显然不是个好主意。

赵嘉同魏悦商议,决定在里聚处暂歇,待风雪过后再行启程。

魏悦点点头,命骑兵避风扎营。

斥候往四周探查,搜索是否有大型狼群。更卒搭好帐篷,禀报过赵嘉,部分带上弓箭短刀,和斥候分不同方向巡视。

距离里聚不远,有一片茂盛的松林。几只松鼠在枝头跳跃,腮帮鼓起,估计是藏了松子。

突然,林间传出一阵咆哮。

紧接着,三名斥候策马奔出,在他们身后紧追着一头黑熊。看样子是冬眠被惊醒,不拍死吵醒自己的家伙誓不罢休。

黑熊被引出林中,斥候不再奔逃,调转方向,直接扣动手-弩。

伴着轻响,巴掌长的-弩-矢-射-进黑熊左眼。伤口涌出鲜血,黑熊发出咆哮,因疼痛陷入狂怒。

营地中飞驰出一什骑兵,协助斥候拦截发狂的黑熊。

魏悦张开强弓,箭矢飞出,精准扎入黑熊右眼。

魏武趁机冲上前,手中长矛猛然掷出,贯-穿了黑熊的身体,矛身仅有半截-露-在半面。

一切发生得极快,不到一刻钟,黑熊就倒在雪地上,被军伍拖到远处收拾干净,成为众人的晚餐。

待外出的更卒返回,营地内升起篝火,远处又有野狼徘徊,却始终不敢靠得太近。

野狼绕过几圈,不断在地上嗅着。找到目标,迅速扒开积雪,叼起冻得硬邦邦的内脏,立即头也不回地跑远。

赵嘉吃过一块烤肉,在火堆旁坐了片刻,就转身返回马车。

半梦半醒间,车门被推开,一阵轻微的声响之后,熟悉的体温笼罩在身边。赵嘉睁开双眼,很快又闭上,凑近热源,打了个哈欠,渐渐沉入梦乡。

篝火摇曳,除了守夜的骑兵和更卒,余者尽数进到帐篷,不多时,呼噜声就此起彼伏。

击退匈奴大军,边郡获得短暂的安宁。与之相对,冬日的草原却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大单于亲自下令,匈奴本部骑兵四处,冲天的火光中,一个接一个鲜卑部落被屠灭,鲜卑人的尸体被投入火中,粮食牲畜尽被抢走。

随着小部落一个个湮灭,大部落不得不团结起来,更派人去向丁零求援。

起初,鲜卑各部还抱着侥幸,以为匈奴人杀够就会收手。

哪里想到,匈奴本部铁了心,不听解释不说,更是刀子举起就不打算放下。看样子,甭管袭击呼衍部的是不是鲜卑,王庭从最开始就打定主意,不给他们半条活路。

无论多么恭顺,最终都是死路一条。与其白白等死,不如豁出去,各部联合起来,揭竿而起,再反一次!

不让他们活,那就谁都别想好过。

事到如今,就算是死,也要咬下匈奴一块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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