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搜寻

“郝仁杰,你看见于归了吗?”陆青时守在隧道口见他灰头土脸爬出来, 立马揪着他追问。

“不是和你在一起吗?”郝仁杰喘着粗气, 刚刚二次塌方好不容易死里逃生, 他还心有余悸。

“联系不上她了, 其他人呢?”刘青云和陈意纷纷摇头。

这种救援行动通常分散开来的话, 也会是医生护士两人一组相互照应,绝不会允许落单的情况出现。

陆青时揉着眉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好人姐说说刚才的情况”

郝仁杰一边说着, 顾衍之拿着纸笔画出了隧道的平面图:“出事的大巴车在这里,当初青时和于归在这里分开, 那个时候你还和她在一起吧?”

“对”郝仁杰点点头, 咽了咽口水:“当时于归为那个病人做了清创缝合包扎,我们一起送他出去, 快到隧道口的时候,看见了陆姐她们,于归就说她也去帮帮忙, 我想着离隧道口不远就一个人送伤员出去了,再进来的时候就找不到她人了”

陆青时打断他的话:“当时找不到人为什么不上报?”

郝仁杰犹豫了一下, 懊恼地垂下了头:“当时太忙了, 没想那么多,就跟着别的医生一起抢救伤员了, 我以为她和你在一起很安全……对不起……”

陆青时动了动嘴唇,却说不出责怪的话,兵荒马乱的,伤员又多, 确实不怪他。

她转身回了帐篷,补充了一些常备药品和器械背着鼓鼓囊囊的包走出来。

顾衍之拿着图纸走过来:“隧道长约八公里,大约还有一半的地方没有清理出来,被落石堵得严严实实……于归应该不会往那里去”

陆青时点点头:“我知道了,我进去找她”

顾衍之拉住她的手腕:“我和你一起”

“还有我,我也去”

“我也去”

“我也去”

众人纷纷背着重新整理好的急救包站到了她的身后,陆青时微微抿起唇角,露出一个柔和的笑意,冷不防一道声音插了进来。

“你们都去找于归了,医疗站里的这些患者怎么办?等死吗?”

山路湿滑不好走,救护车供不应求,帐篷里至今还躺了不少滞留的伤员。

郝仁杰捏紧了背包的带子,神色黯淡下来:“那——”

陆青时止住他的话头,拍了拍他的肩膀,是在跟他说,也是在跟担心于归安危的同事交代。

“放心吧,我进去搜寻幸存者,顺便也找找于归”

徐乾坤一直阴阳怪气的:“陆主任可快点回来啊,可别也折在里面了,毕竟外面还有一大堆伤员等着治疗呢”

顾衍之揽着她的肩膀就走,陆青时跟得跌跌撞撞,扯着背包上的带子:“怎么了?”

她头也没回:“我害怕我再待下去会忍不住一拳砸到他脸上,你是怎么和他共事这么久的?”

陆青时唇角微微弯起一丝弧度:“习惯了”

隧道口又被二次塌方堵住,消防官兵们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乱石堆里掘出了一条救命的通道。

顾衍之和陆青时以及其他搜救的官兵依次爬了进去,顾衍之身上佩戴的通讯器响了起来,她按下接听之后,脸色有点不好看。

“我们得快一点,气象部门通知两个小时之后该地区会有持续大到暴雨,到那个时候,搜救工作就不得不停止了”

“好”陆青时点点头,手电筒光来回扫射着黑黢黢的隧道。

顾衍之拍了拍手中牵着的搜救犬,把于归用过的东西放到它的鼻子底下闻了闻,搜救犬汪汪嚎叫了两声,嗖地一下窜了出去。

众人打着手电纷纷跟上。

下了夜班从工厂出来,方知有并没有瞧见那个熟悉的身影,从今天早上开始她的心头就笼罩着一股淡淡的不安,撑着伞快步往家里走去。

等红绿灯的时候,下意识拿出了手机看时间,深夜十二点多,有一条未读短信。

她按下右键:知有,抱歉,我去了灾区,只有这一次我要违背自己的诺言了,我会平安归来,等我。

电话号码是陌生的,署名却是于归。

方知有气得手抖,又有不可抑制的恐惧从脚底升起。

她想起工友今天说的话:“你知不知道常平隧道塌方了,死了好多人,据说现在常水河里飘的都是死人”

“那可不,咋这么严重啊,这才建成通车第一天,据说还有个学校组织秋游来着,一大巴车上没活几个”

“哎哎哎,最新消息,就在刚刚发生了二次塌方,据说埋了好几个救援人员还有医生呢”

她停下手中的动作,俯身过去,画面上出现了几个消防员抬着担架出来,虽然盖着白布,但露出了一截血肉模糊的手腕,上面穿着白大褂。

方知有顿时有些心惊肉跳,但拼命安慰自己没事的,于归已经答应过她了,不会再当医生了,等艾滋病初筛结果出来,就正儿八经地找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做着。

方知有有些慌乱地按下那个号码,一连拨打了数次,都是您所呼叫的用户不在服务区。

她气得想砸手机又生生忍住了,看着远方仁济医科大的招牌在夜空里闪烁,绿灯已经变红,她顾不得许多径直穿过了马路,司机一脚踩下刹车,破口大骂:“艹你妈了个逼,找死啊!”

方知有闻所未闻,只是一味撑着伞朝同一个方向狂奔。

夜晚的仁济医科大依旧人满为患,留在这里的都是重伤员或者需要观察的病人,门诊大厅或坐或躺了一些骨折病人,一股消毒水味夹杂着泥土腥味扑面而来。

方知有闯进去,随手扯住了一位护士问:“于归呢?!”

“哎你谁啊,今天普通门诊暂不开放啊,看病去社区医院……”护士手里端着医药盘,脚步匆匆,不欲多搭理她。

方知有又提高声音吼了一遍:“我问你于归呢?!”

周围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过来,小护士这才顿住脚步,上下打量着她:“于大夫跟着陆主任去灾区了,你是她的什么人?”

“能联系上你们医疗队吗?我……我是她……”方知有顿了一下,缓缓道:“表姐……我给你们陆主任打电话也没人接……”

小护士看她焦头烂额的模样,裤腿上都是泥水,心软了软,把手里的托盘交给她:“那你帮我拿着,山区信号应该不好,我去医务处问问”

方知有感激不尽了,微微鞠了一躬:“谢谢,谢谢”

等待她回来的功夫,方知有不知不觉走到了急诊科这边,如果说门诊大厅还是一片太平的话,那这里就是硝烟弥漫,血肉横飞。

消毒水味也遮盖不住的血腥味,几乎令人作呕。

走廊上塞得满满当当的加床,她不得不绷紧身子从纵横交错的输液架中穿过。

躺在病床上的人浑身缠满了绷带,奄奄一息,或者被截了肢的,袖管裤腿空空如也。

有头发花白的老人扑在轮床上哭,也有中年男人跪地哀嚎,更有几岁大的孩子在塌方里失去了双亲,一个人抱着怀里染血的洋娃娃睁着茫然而又无辜的眼神看着周围的人来了又去。

“哇!”一口黏腻的鲜血沾上了自己的鞋子,躺在病床上的人开始剧烈痉挛起来,方知有受惊猛地缩回了脚,一群穿着白大褂和淡蓝色护士服的人扑了上去。

小孩子被吓得哇哇大哭:“妈妈……我要妈妈……爸爸……爸爸……你在哪里?”

不知道怎么地,也许是人类原始天性中的怜悯被激发了出来,方知有的脚尖转了一个方向,朝着那个小女孩走了过去。

“总算找到你了,你怎么跑到这来了?”小护士气喘吁吁跑回来,一眼就看见她正在给小女孩腿上的小伤口消毒,动作还挺娴熟的。

“有过护理经验啊?”

方知有点了点头,把手里的托盘交给她:“家里有病人,怎么样了?”

“那个……”小护士面色不虞:“刚刚二次塌方的时候,于大夫没出来……”

方知有眼前一黑,一把扶住了轮床,紧握的指骨泛了白。

“哎哎哎你别晕啊,赶紧坐下坐下,那个李姐帮我拿杯葡萄糖水来”

“我不喝”方知有把糖水又塞回她手里,缓过劲来径直起身往外走,眼眶通红。

“你干嘛去?!”

“我要去灾区!”

“你疯了?!现在已经没有前往灾区的车了,全线封路,禁止任何车辆通行,况且我们陆主任已经进去找她了,会有好消息传来的,你冷静,别冲动……哎!”

护士话音未落,那个人已经推开了她的手冲进了雨帘里。

方知有花了平时十倍的价钱租到了一辆黑摩托车肯带她去灾区,但也只负责送到离常平隧道五公里处的高速公路入口,因为那里会有警察设卡拦截,剩下的路需要她徒步进去。

方知有毫不犹豫坐上了后座:“走吧”

雨又陆陆续续下起来,她摸了一把自己的脸不知道是泪还是水,摩托车司机回头看她狼狈的样子:“小姑娘家在丰县吧?据说那边山体滑坡也挺严重的,好多房子都塌了……”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眼泪就止不住地流,方知有抿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摩托车司机又加快了速度:“后备箱里有雨衣,披上吧”

“谢谢”

在这个漆黑的夜晚,雨越下越大,一人一车冒着狂风暴雨穿梭在盘山公路上。

不时有轰隆隆的雷声从深山里传来,但她只有一个念头:哪怕前方天崩地裂,跨过千山万水,也要见到她。

但这个夜晚真的发生了太多事,等到很多很多年后,她终于可以释怀的时候,如果你要问她:后悔吗?

等到的也只是一声叹息。

因为那个时候的她,真的不知道怎么抉择才算是对两个人都好。

又是一台胸腹联合外伤结束,在陆青时的长期锤炼下,急诊科的众人基本都练造了一身野外开胸缝合止血的本领,伤员生命体征平稳地送上了救护车,刘青云松活着筋骨,长出了一口气走出帐篷外面透气。

秦喧从救护车上跳下来,手里拎着两个恒温箱,交给随行的小护士,那里面是紧缺的红细胞和冷沉淀。

“陆青时和于归呢,怎么没看见她们?”

忙活了整整一天就算是钢筋铁打的也要吃饭喝水不是,入了夜个个医疗站基本都燃起了炉灶,不值班的医生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扒着泡面。

陈意手里也拿了两桶□□过来分给他们:“别提了,你走之后就二次塌方了,于归没出来,也联系不上她,陆姐就又进去了”

秦喧咬咬牙:“我也去”

“秦喧呢,秦喧回来了没有?这有一个怀孕21周的流产了……”徐乾坤摘了手套跑出来。

“我……”秦喧被噎了一下,抬头看着乌云密布的夜空下黑黝黝的隧道口犹如一头蛰伏的猛兽,咬咬牙,还是一头扎进了帐篷里。

“来了!”

“还走的动吗?”

陆青时靠在损毁严重的车身上微微喘了口气,又站直了身子。

“可以”

顾衍之伸手扶了她一把,搜救犬叼着什么东西远远地奔了回来扑进她怀里,拼命摇着尾巴。

陆青时把手电筒的光调到最亮,是于归的通讯器,表壳已经坏掉了,还沾染着血迹。

她心头一紧,顾衍之拍了拍搜救犬的背:“好宝贝,快带我们去”

一行人纷纷跟上。

“于归!”

“汪汪!”

狗在原地来回转着圈,回声在隧道里传出去了很远,躺在乱石瓦砾里的人微微动了动,一只沾满鲜血的手从土里伸了出来。

“咳咳……”一张嘴就是一鼻子灰,于归声音哑得厉害:“有……有人吗?我……我在这里……”

“于归!”陆青时拿着手电筒跑了过去:“你在哪?!”

“陆……陆老师……我在这里……”在被困了长达四小时之后,终于听见了她的声音,于归简直要喜极而泣了。

面前横着一块钢筋混凝土石板,看样子是从隧道顶上落下来的,陆青时踩着拇指粗的螺纹钢爬了上去,手电打下去,正好照在她苍白毫无血色的脸上。

“有没有受伤?”

于归拿手遮了一下刺眼的光线:“腿被夹住了,动弹不了”

掉落的石块刚好砸在了一辆七座面包车上,车身被砸塌下去,却也正好形成了一个可容身的三角之处,在于归的身下还有一个抱着孩子满脸惊惶的女人,医生用并不结实的背撑起了一片天,也算是福大命大。

陆青时松了一口气,扔下去急救包:“自己扎上,给你身边那两个伤员也扎上”

顾衍之趴在地上量了一下尺寸,一个拳头大的缝隙,看样子像刚才那样爬进去是行不通了。

“你的腿怎么样?”看着她把针尖送进自己的静脉里,陆青时仍然很在意她刚刚说的腿的问题。

“没知觉,可能是骨折了,我摸不到”

“你怎么这么蠢呢?多大人了……”

那抱着孩子的妇女勉强笑了笑:“不怪于大夫,要不是她我和孩子就交代在这里了”

“孩子多大了?”照惯例的问询,那圆盘脸的女人神色却有些躲闪起来:“八……八个月了……”

八个月能有这么长的手?

从单薄襁褓里伸出来的小手看上去像是有一二周岁的样子。

陆青时皱了一下眉头:“你伤哪了?”

“磕到头了”于归替她答:“救下她们的时候我做过检查,头皮轻微擦伤,没什么大碍”

“再做一遍检查,孩子给我,我先抱出来”上面的缝隙刚刚够成年人塞进一条手臂,不过对于婴幼儿来说够了,陆青时伸长了胳膊。

那女人却抱紧了孩子:“不……我要和宝宝一起出去……”

“先出来,快点,孩子待在那里不安全容易窒息”再三催促之下,女人才把孩子递给了于归,于归伸长了胳膊满头大汗,扶着车身抖得不行。

陆青时瞥了一眼她那腿,右腿被卡在了石板下动弹不得,这人倒是没多说什么,只是咬着唇一味强忍。

“青时,先下来,我们准备拉了”

“好”陆青时跳了下来,顾衍之扶了她一把,把绳子系在了腰间,其他消防员也如法炮制:“一二三,走你!”

沉重的石板被人力一寸一寸地挪开了,绳子咯进肩膀柔软的肉里,顾衍之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咬紧了牙关。

陆青时接过她胸前半截绳子也勒进了自己肩膀里。

于归咬着牙也在死命强撑着,感受着肌肉和骨骼被寸寸碾碎的剧痛,情不自禁痛呼出了声。

“于归!”外面陆青时叫了她的名字。

“干嘛?”于归浑身抖成筛子回答她。

“正常胸腔积液为红色和浅黄色,一旦患者出现了黑色的胸腔积液则他可能患什么病?”

仿佛又回到了魔鬼查房现场,于归搜肠刮肚绞尽脑汁:“根据查体如果排除感染的话,可怀疑为转移性黑色素瘤,或者含碳脓胸”

“患者生活环境接触工作没有吸入活性炭的可能,再答”

于归瑟瑟发抖:“是肺癌?不对不对,还是胰腺假性囊肿破裂……”

她简直要给这人跪下了:“对不起陆老师……我……我不知道……”

“你是猪吗?急性心肌梗死早期的心电图改变是什么?”

“支气管扩张引起大咯血的原因为合并重度支气管炎还是支气管动脉先天性解剖畸形?”

一连串问题劈头盖脸扔了出来,于归被砸了个晕头转向,哪里还顾得上腿疼:“是……是合并重度支气管炎……”

陆青时冷着脸把人从缝隙里拽出来:“都不是,回去把内科学重抄一百遍”

于归两眼一翻,直挺挺躺了下去。

再次醒过来是在温暖的帐篷里,秦喧坐在她身边打瞌睡,她蹭地一下从床上弹了起来:“我知道了,是支气管动脉和肺动脉终末扩张血管瘤破裂!”

秦喧差点没从椅子上摔下去:“我靠你鬼叫什么呢?!”

于归这次是真的鬼叫了,疼得龇牙咧嘴:“我……我的腿……是不是废了……”

秦喧翻了个白眼:“死不了,你陆老师亲自给你接的骨,还亲自送你回来的,啧啧啧,我都没这待遇,酸了酸了”

于归疼得直抽抽,躺在床上冒汗:“她还罚了我抄一百遍内科学,这种福气我可不想要,快快,给我来一针止疼”

秦喧把注射器扔给她:“自己扎”

“话说,我救回来的那对母女怎么样了?”透明的液体缓缓推进了静脉里,于归觉得好受一些了才道。

说到这里秦喧更是懒得理她:“你说说你图什么,救谁不好救个人贩子,幸亏你陆老师察言观色觉得有些不对劲,暗地里通知了向南柯,一查有拐卖人口的前科,一出来就被逮住了”

于归有些唏嘘:“我也不知道……就看她俩挺无助的……”

秦喧摇摇头,但也没真心责怪她:“行了,好好休息吧,明天送你回去养伤”

“那那个孩子呢?”

秦喧掀开帘子的手微微滞了一下:“初步检查怀疑为先天性胆道闭锁,送回医院做进一步处理了”

于归垂下头来,用手撑住了额头。

风雨交加的夜晚,救援行动暂时搁置了下来,隧道里的落石已经清理出来了一多半,生命探测仪也已经监测不到任何生命迹象了,但这样顾衍之还是有些不放心,一边吃着泡面一边往隧道口瞟着,一只脚架在了工具箱上。

突然一抹白色的影子跃入眼帘,她赶紧正襟危坐起来。

“出什么事了吗?”

陆青时摇摇头,手里拿着碘伏和棉签还有纱布绷带什么的:“把衣服脱了”

“咳咳咳……”猝不及防下听到了这个答案,顾衍之一口泡面呛在嗓子眼里,咳得惊天动地,周围的下属们纷纷投来诡异的、好奇的、羡慕的、等着她出丑的各色眼神。

陆青时视若无睹:“快点”

顾衍之却不是这么问心无愧了,放下泡面碗拉着她一口气跑回了自己休息的帐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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