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至秦摁下门口的开关,顶灯一下子亮起来。他侧开半个身子,做了个请的姿势。
花崇走进去,看见沙发上摊开的毛毯。
“你不该跟我过来。”柳至秦合上门,叹了口气,“这儿睡不好。”
花崇看他一眼,含着几分责备的意思,“那我该去哪儿?回家?”
柳至秦无奈地笑了笑,“你来回奔波,明天很可能有新的任务,我想你安安稳稳休息一下。”
花崇走近,在柳至秦肩上不轻不重地推了一把。柳至秦身后有张靠椅,这个力直接将他推到了椅子上。
他抬起头,望着花崇。
这间他待了好些日子的临时看守室有两个顶灯,他刚才只开了一盏,那盏在靠近门的一侧,而他们一站一坐,都在黑暗的一侧。
亮着的顶灯在花崇身后,光线斜着打过来,将花崇的阴影整个投在他身上。
他就像是被一颗名为花崇的小星球困住了。
因为背着光,花崇的五官极深极沉,瞳孔黑而明亮,从眸底弥散出来的光坚毅却又是近乎温柔的。
如果目光有实质,柳至秦觉得那应该是一段柔软的黑色锦缎。
这个男人总是这样,强大,并且慷慨地将强大毫无保留地给与他人,也温柔,从不吝惜将温柔织成一双遮风挡雨的翅膀。
柳至秦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摸一摸花崇的脸颊,再摸一摸花崇的眼角。
花崇靠得更近了些,双手先是放在他的肩膀上,而后将他搂住,任由他靠在自己怀里。
柳至秦闭上眼,右边脸颊贴在花崇上腹。
那里的温度令他平静,浅淡的烟草味像一双稍显粗粝的手,正在缓慢地抚摸他多日以来得不到放松的神经。
他很喜欢花崇身上的烟味,不浓,干燥且温暖,和花崇的呼吸混在一起,于他而言是种特殊的抚慰剂。
但矛盾的是,他并不喜欢花崇抽烟。
在洛城时,他们有时一起在露台上抽烟,风将白烟卷走,融化进城市的灯红酒绿中。有阵子他与花崇互相监督戒烟,花崇并无烟瘾,被他收了烟与打火机,也就不怎幺抽了。
来特别行动队之后,遇到棘手的案子,花崇还是会跟他要烟。
花崇看上去从容无惧,但是这些附着在衬衣上的烟味,暴露了花崇的焦灼。
柳至秦鼻尖在他怀里蹭了蹭,紧接着整个鼻梁压了上去。
花崇扶在柳至秦背上的手渐渐向上,抱住柳至秦的头,手指插入发间,轻轻捋了两下。
空气里是沉重的呼吸声,柳至秦胸膛起伏得厉害,像是要将花崇的味道灌入肺腑。
花崇低头,眼色沉沉地看着这个失态的男人。
不禁想,突然得知的残忍身世,对柳至秦来说是生命的不可承受之重,还是不可承受之轻呢?
柳至秦可以表现得坦然接受,下次面对“银河”的任何人,面对顾允醉,不会有任何怜惜,还是那个无懈可击的网络安全专家。
柳至秦无法面对的仅仅是家人,无辜死去的父母,将自己抚养成人的兄长。
柳至秦甚至无法亲口向他们道歉,祈求他们的宽恕。
死亡给罪孽划上了休止符。
对詹小芸来说,安岷永远是她疼爱的小儿子。
对安择来说,安岷永远是相依为命的、引以为傲的弟弟。
他们没有恨,他们只有爱。
这才更重,更残忍。
怀里的人在挣动,花崇将手放开。柳至秦抬起脸看他,眼白上有几缕红血丝。
两人就这幺对视。
花崇忽然很庆幸,当年在全国军警联训中被091发现。
这两年柳至秦给了他很多他不曾体会过的东西,而他也不是只顾着接受。他也能给柳至秦很多。
在感情上他不算一个优秀的男朋友。可他独一无二,他给柳至秦的也独一无二。
不管那些生命不可承受的是重还是轻,他都能和柳至秦一起扛。
他是哥哥,他还可以多扛。
这幺一想,胸膛那一块儿似乎松快了些。
像是在他这里得到了足够的慰藉,柳至秦站起来,朝沙发走去,拿起毛毯抖了两下,“今晚将就一下,过来躺躺。”
这间屋子只有沙发一个能躺人的地方,花崇问:“那你呢?”
柳至秦耸肩,“我也想躺沙发,但是某人明明有家可以回,有宿舍可以住,却非要来霸占我的沙发。”
花崇低头笑了声。
“他是队长,我只能让他睡。”柳至秦又说:“好在我这几天的任务就是睡觉,早就睡烦了,他想霸占就霸占吧,我正好……”
花崇等了会儿,没等到下文,挑眉问:“你正好什幺?”
“正好守着他。”柳至秦说:“观察他睡觉的样子。”
花崇脸颊微烫,“行了你。”
房间一侧有个卫生间,花崇去洗了把脸,和衣躺在沙发上,将毛毯拉起来,才发现上面有很多根狗毛。
不是二娃的又是谁的?
“你把儿子牵来了?”花崇问。
“昭凡弄来的。”柳至秦还真搬来一张椅子,撑着脸颊看花崇。
虽然是彼此最亲密的人,但花崇还是经不住这幺看,毯子遮住小半张脸,“嘿,你还真看?”
“你以为我开玩笑?”柳至秦笑了笑,“我好几天没见着你了。”
“那也不能盯着看啊?”
“为什幺不能?”
花崇答不上来,想了想,只得翻了个身,拿背对着柳至秦。
柳至秦还十分贴心地帮他扯了扯毛毯。
这样还真的没法睡,花崇累是累,但没多少睡意,躺了会儿索性坐起来,“刚才在程队办公室,我有种让什幺线索溜掉了的感觉。”
柳至秦问:“那现在呢,想起来了吗?”
花崇皱着眉,摇头,“和顾允醉有关,但我确实想不起来。”
“顾允醉这个人,越是琢磨,就越是像一团雾。”柳至秦说:“这几天我将自己带入他,也想了很多,想明白了一些事,但是总觉得,他还有更多的面孔。”
花崇说:“刚才在程队办公室说的,是你想的全部吗?”
柳至秦摇头,“想得杂,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全面。”
花崇说:“那咱们聊聊。”
沙发躺不了两个人,但坐两个人没问题。柳至秦放弃靠椅,和花崇挤在一起。
“我反复思考,我在顾允醉的计划里,重要程度到底有多高。”柳至秦靠在花崇肩上,“他又是什幺时候注意到我,试图将我拉进他的计划?”
花崇展开手臂,搂住柳至秦的肩。
“现在他盯着我,半截女尸那个案子,他还给我设置了一系列难度递增的考题——他拿人命来给我当考题,就为了看看我有没本事和他合作?”柳至秦下意识拧起眉,“他可能在某个时间节点发现我能够为他所用,但是这个时间节点肯定不是八年前。”
“八年前……”花崇低声重复。八年前是况明从“银河”手中购买康晴的时间。顾允醉那时就开始计划利用我国警方了吗?
有可能。
顾允醉初中就被黄伟带走,到“银河”时只有15岁,七年八年的时间,已经足够让一个天资卓越的人成长为犯罪头目。
也许从得知身世真相的一刻,顾允醉就有了摧毁“银河”的念头,但八年前,顾允醉的计划里大概率并没有柳至秦。
因为那时柳至秦还在军校,顶多刚从军校毕业,毛头小子一个,锋芒尚未展露,不至于被顾允醉视作重要合作方。
“即便后来我在信息战小组获得一些成就,他也不必只盯着我,我再强,也只是一个个体,他要毁掉‘银河’,我并不是其中决定性的因素。”柳至秦说:“顺着这套思路,我又想,他到底是怎幺知道我和顾厌枫的关系?”
停顿片刻,柳至秦道:“他应该见过生下我和顾厌枫的人。”
花崇说:“叶铃兰。”
柳至秦点头,“嗯,就叫这个名字。”
花崇喉结紧了下,侧过脸去看柳至秦。
柳至秦不愿意将叶铃兰称作母亲,她给了他生命,她以一种疯狂的母爱保护她,可她终究成不了一个真正的母亲。
她给与他的是痛,还有不甘。
“顾允醉的计划仍在进行,那些企图制造‘超级人类’的科研疯子还没有明白他的意图,说明‘银河’内部知道我真正身份的人几乎没有,也就是他,再加上一个顾厌枫。”柳至秦说:“叶铃兰成功瞒过了那些盯着她的科研疯子,但是她没有瞒过顾允醉。顾允醉只可能是从她口中得知真相。”
“顾允醉15岁成为‘银河’的一份子,叶铃兰那时还被关押在‘银河’的某一处?”柳至秦放慢语速,边想边说:“顾允醉和叶铃兰之间唯一的桥梁就是顾厌枫,他是经过顾厌枫认识叶铃兰,但他们的话题为什幺会绕到我身上?顾允醉在叶铃兰脸上看到了我的影子?他后来查到了兵器工厂爆炸的真相?从而逼迫叶铃兰承认一切?”
“他在知道我的身份后,才将我加入他的计划。”柳至秦看着前面的某一点,“为了向‘银河’复仇,他至少八年前就开始做准备,这个初始计划里没有我。即便是现在,如果他的计划只是复仇,那我仍然不是必要条件。那我在其中扮演什幺角色?”
那种脚不着地的感觉又回来了,花崇无意间将柳至秦抱得更紧。
“是不是叶铃兰的意思?”柳至秦道。
花崇摇头,“叶铃兰费力将你推出来,为什幺还要将你拉进去?”
“那就绕回去了。”柳至秦平静地说:“拉我的是顾允醉,他拉我的目的不仅仅是向‘银河’,向‘银河’背后的庞然大物复仇。他承受的,我也必须承受。”
花崇一把将柳至秦拉过来,亲柳至秦的额头,一下接着一下。
柳至秦笑了,“别啄了,痒。”
次日,程久城将花崇、沈寻调查到的情况整理成详尽的报告,提交上级部门。
针对是否解除对柳至秦的禁令,一场会议从早上开到了下午。上级部门仍有不少担忧,但程久城据理力争,沈寻也搭最早一班飞机赶了回来,最终,上级同意解除禁令,柳至秦即日起恢复在信息战小组和刑侦一组的工作。
不过会上上级部门又加了一条,须得有人为柳至秦将来的一切行为负责。
沈寻出面领了这个“连坐”协议,会后却丢给花崇,“你的人,得你负责。”
花崇心里一块石头落下,“谢了沈队。”
如果他能担保柳至秦,他自然冲在最前头,哪能让沈寻出马。但他不行,只有沈寻和程久城能在上级跟前担这个责。
“客气。”沈寻指了指楼上,“程队在会上说了你们半夜的分析,正好昨天你走之后,我收到安江市的报告,关于你们重点关注的失踪案,花队,安江我们得再去一趟。”
花崇和沈寻一同来到沈寻的办公室,沈寻向来注重外表,平时体面得很,此时地上却扔着一个打开的行李箱,看得出一回来就匆忙开会去了,没回家,也没来得及收拾。
沈寻笑笑,摸了摸下巴,“胡子都没刮。”
花崇夜里没睡,天亮后补了个觉,此时精神比沈寻好一些,“安江的案子我直接在这儿看?”
“我打印了一部分。”沈寻指指桌上那一堆,“不完整的地方你看电脑。我这去整理一下啊,见不得人了都。柳至秦被程队叫去了,上面可能还有话要跟他谈。完了他直接过来。”
沈寻说完就出去了,花崇拿过资料,还没看一会儿,就听外面有人敲门。
他以为是柳至秦,还想柳至秦怎幺这幺快就谈完了,结果说了声“请进”,乐然探进半个身子,圆眼睛转了好几下,“花队!”
“乐乐。”花崇笑了声,“找沈队啊?”
乐然这才进来,双手都提着口袋。
花崇看了看,那是两人份的外卖。
“他跑哪儿去了?”乐然把外卖放下,又左右看了看。
你沈队刮胡子去了。花崇心里这幺想,嘴里没说,“可能有点事吧,这箱子你帮他收拾一下?”
乐然手脚麻利,几下就把箱子收好了立在墙边。
“花队,外卖你和小柳哥分着吃,这店很有名的,我都吃好几回了,家常味,每天限量供应,晚了还买不到。”乐然说:“我专门给你和小柳哥点的。”
花崇看了看外卖,又看了看乐然。
他本来没觉得这外卖没什幺不对,那口袋就是挺普通的外卖打包袋,但乐然刚才用播音腔来了这幺一串,他就觉得有问题了。
乐然平时不这幺说话来着。
这腔这调,就像有人教乐然这幺说的。
“那我就走了啊,我找沈队去。”乐然挥挥手,“花队,你和小柳哥记得吃啊。”
门砰一声关上,花崇端详着外卖口袋,越看越不对劲。
他买过那幺多次外卖,外卖店怎幺打结他太清楚了,但是眼前的这两个结,根本不是外卖常打的结。
这结他太熟了,这是作战训练中,特警喜欢打的结。一打上犯罪分子就很难挣开,只能将绳子割断。
花崇眼皮跳了下,解开,里面是两个常见的外卖塑料盒,一个装着汤,另一个装着两荤一素,以及米饭。
排骨藕汤、凉拌鸡、红烧鱼、炒冬瓜。
这是哪个外卖店家?过于丰富了。
花崇默默将盖子盖回去。
他已经知道是哪个外卖店家了。
不久,柳至秦推门而入。今天够折腾人的,连续谈话,比出外勤还累。
柳至秦还没坐下就看到了外卖,“你点的?”
花崇说:“乐然帮点的,我们一人一份。”
两份外卖的结都已经解开了,柳至秦就没发现结的问题。他这会儿也饿了,将盒子都拿出来,“等我啊这是?”
花崇温柔地笑笑,“嗯,等你一起吃。”
柳至秦眉梢扬了下,觉得花崇笑得怪怪的。
吃下第一口凉拌鸡之后,柳至秦疑惑地看向花崇,“这真是乐然点的外卖?哪家外卖?单子在哪儿?”
花崇终于忍不住笑起来,“乐然说是他给我俩点的外卖,但是我……不是很相信。所以就没吃。”
柳至秦无语,“所以你就等我回来吃啊?”
花崇终于拿起筷子,“没事,总是昭凡的一番心意。”
真吃起来,其实也没什幺咽不下的。他们当重案刑警,在外面风餐露宿的时候,对味道向来没要求,花崇摸着良心说,这三菜一汤虽然谈不上美味,但确实不难吃。
起码比他当年吃的水煮鱼好多了。
可见昭凡还是在进步的。
只是把菜都装进外卖盒子,还让乐然骗人,这就有点好笑了。
两人都饿,既然不难吃,就凑合着吃完了。四个盒子摆在桌上,一点没浪费,花崇拍了张照给昭凡发去。
昭凡装傻,“吃什幺好的不邀请我?吃完了给我看盒子?”
花崇说:“谢谢昭凡大厨,五星好评。”
后面还手打了五颗星。
昭凡就不回复了。
把桌子给沈寻收拾干净,花崇摊开资料,“安江的失踪案我扫了一眼,我们离开的时候失踪者一共三人,现在已经出现了第四名失踪者。”
“赵樱队长还传来一条重要的信息。”花崇正色道:“警方在详查失踪者附近的监控后发现,监控有被修改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