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侬寒在申请休息之后讲述了一个“感人”的故事。
在这个故事里,他唯一的罪孽,就是对向云芳的满腔深情。
36年前,大学尚未毕业的申侬寒被分配到温茗量具厂子弟中学实习,给初中生教授数学。
那时,量具厂是温茗镇的经济支柱,工人们端着铁饭碗,备受羡慕。而在量具厂厂区内的其他岗位工作,如当教师、当医生、当牛奶场的送奶工,也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一来稳定,二来在那个贫富差异不大的年代,收入也说得过去。
温茗量具厂子弟校如今已经沦为了镇里臭名昭著的混子中学,有能力的教师大多另谋出路,留下来的都是混吃等死的老师。学生越来越少,各个年级的班级萎缩到了三个。不过在申侬寒实习的时候,子弟校和其他中学没有任何差别。
申侬寒踌躇满志,想要靠出众的能力,在子弟校扎根。
那一年实习的12名应届毕业生中,只有2人最终留了下来,申侬寒就是其中之一。
子弟校给他分配了单身宿舍,和量具厂职工们的单身宿舍在同一栋楼里。在那里,他遇到了年长于他的向云芳。
向云芳不算漂亮,生得比一般姑娘黑一些,性格极好,活泼热情,喜欢和人聊天,但又很有分寸,从来不说令人难堪的话,也不会主动聊太过私人的话题。
申侬寒和向云芳住在同一层楼。筒子楼每一层都有个大通廊,门和窗户都对着这个通廊,邻居们每天进进出出,少不得彼此打个招呼,再加上厨房、厕所都是公用的,住在同一层,感觉就像住在一个大家庭里。
不过申侬寒和筒子楼里的谁都不亲。
子弟校有食堂,申侬寒一日三餐基本上都在食堂解决,偶尔嫌食堂的菜难吃,便和同事一道在学校外面的苍蝇馆子“打平伙”,从来没有在筒子楼的厨房里做过饭。
但有一次,子弟校开家长会,申侬寒身为最年轻的老师,被家长们围在走廊上,挨个解答他们的问题。送走最后一名家长时,已经是深夜,别说食堂,就连街上的炒饭馆都打烊了。
当然也有还开着门的饭馆,但太贵,一个人吃划不来。
申侬寒的工资也就几十块钱,不敢破费,路上买了一大口袋便宜的细面条,打算回家煮一碗果腹,剩下的留着下次晚归时再煮。
筒子楼的厨房就每天早中晚最热闹,各家各户都挤在里面用灶,有时还会因为灶少人多而产生小摩擦。但到了夜里,厨房就安静了。
申侬寒拿着细面条去厨房,正好遇到炒蛋炒饭的向云芳。
彼时,他只知道向云芳和自己同在一层楼,还未与对方说过话。
那个年代的青年,单独与异性见面大多紧张而莫名喜悦。申侬寒站在厨房门口,轻轻“啊”了一声,不知是该离开还是进去找一个灶台煮面。
向云芳回过头,冲他大方地笑,“是小申啊,来做晚饭?”
申侬寒觉得自己脸有些红,“呃……”
“进来呗!厨房本来就是给大家用的。”向云芳说着关掉火,“我炒好了。你来这边一排灶上煮,这边火大。”
申侬寒点点头,将碗筷、小锅、面放在桌上。
向云芳在炒好的蛋炒饭上撒了层葱花,回头一瞧,“你的青菜和鸡蛋呢?”
申侬寒在锅里倒好水,“我煮面。”
“我知道你煮面啊。”向云芳端起自己的碗,边吃边说:“煮面怎么能不要青菜和鸡蛋呢?噢,你连佐料都没有准备!”
申侬寒这才想起,自己忘了买盐。
向云芳来了兴趣,走近一些,但又不至于太近,“你……吃白水煮面啊?”
紧要关头,申侬寒的肚子极不给面子地叫了一声。
周遭安静几秒,向云芳小声笑了起来,“小申,不对,应该叫你申老师。平时没见你来做过饭,应该都是在食堂吃吧?哎,你们这些年轻小伙子呀,家里也不备点存粮,是不是连佐料都没有?”
申侬寒看了看向云芳的眼睛,立即别开视线,脸上有些烧,“我就这么吃也行。”
“这哪行?”向云芳放下碗,“你等着,我回去拿两个鸡蛋。”
申侬寒还没来得及反应,向云芳就步伐轻快地跑走了。
几分钟后,向云芳提着一个塑料口袋回来。申侬寒一看,里面不仅有鸡蛋,还有绿叶蔬菜和一根香肠。
“我帮你煮吧。”向云芳说,“你们当老师的呀,可不能亏待自己,脑力劳动太辛苦了,比我们在厂子里工作八小时累多了,得尽量吃好一些。这香肠是我妈做的,多肥少,煮在面里提味儿……”
申侬寒站在原地,看着向云芳洗菜、切香肠、调佐料,一种奇怪的,称得上是喜悦的情绪渐渐在心头酝酿。
最终,他们在厨房分享了一顿简单得近乎朴素的晚餐。
此后,申侬寒与向云芳成了朋友。向云芳喜欢吃糖,但过去买糖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申侬寒请出差的老师帮忙,买到一小袋外国的糖果送给向云芳。向云芳开心极了,连着给申侬寒做了好几天宵夜。
向云芳总说:“我家全是哥哥,我是最小的一个,如果下面还有个像你一样的弟弟就好了。我听别人说,弟弟疼姐姐。哎,我家那些哥哥啊,小时候光知道欺负我。”
申侬寒知道,向云芳将自己看做弟弟。
但时日一长,他便不甘心于只和向云芳做朋友,更不甘心给向云芳当弟弟。
在细水长流的相处中,他爱上了向云芳。
可他只是个没有任何资历的教师,年纪比向云芳小,收入也比向云芳少。
子弟校是量具厂的附属物,工人才是量具厂的主导者,教师的社会地位虽然高,但在量具厂这个小范围里,教师并不比工人更受人尊敬。
申侬寒觉得自己还没有资格追求向云芳。
他想再等等,等到自己在教学这一项事业上更上一层楼,等到自己的存款能买下一套厂区房,再对向云芳倾述爱意。
可是他想等,向云芳却到了该成婚的年纪。
某年寒假,当申侬寒带优秀学生前往洛城参加竞赛时,向云芳与满国俊经人介绍,走到了一起。
申侬寒痛苦而懊恼,怨向云芳没有等自己,更怨自己没有早早表明心迹。
满国俊是量具厂一个生产小组的组长,更是劳模,收入不比普通工人高多少,但在当时,收入并不是衡量一个男人可靠与否的依据。
工厂劳模,当然是最佳的婚恋对象。
申侬寒嫉妒,却又无可奈何。
满国俊那时候还没有自己的居所,住在另一栋单身宿舍。申侬寒在学校守完晚自习回家,时常看到满国俊送向云芳回来,两人不是去看了电影,就是去厂子里的灯光球场跳了舞。向云芳笑得很开心,而那开心刺得申侬寒眼睛发痛。
满国俊与向云芳处了三年对象,申侬寒也痛苦了三年。
向云芳始终将他当做弟弟,闲聊时告诉他自己要结婚了。
他怔忪了很久,连向云芳正疑惑地看着他也浑然不觉。
“小申,你怎么了?”向云芳问。
申侬寒回过神来,险些控制不住情绪,只得仓皇逃离。
自那以后,他开始刻意躲着向云芳,再未踏进筒子楼的厨房一步。但就在向云芳和满国俊即将成婚之前,他在疲惫与长期抑郁的双重负荷下病倒了,咳嗽数日,又发起了高烧。
向云芳带着一碗清淡的番茄面,还有从厂医院开的药,来看望他。
他烧得糊涂,冲动之下,终于对向云芳剖白心迹。
向云芳自是震惊又羞恼,想要立即离开,却被他压在床榻上。
筒子楼隔音效果极差,但那时正是工人上工、教师上课的时候,整栋单身宿舍没有别人。
申侬寒哭着求向云芳,在出嫁之前满足自己的一个心愿。
他几乎是以死相逼。
向云芳也哭了。两人拉扯许久,申侬寒痛哭流涕,跪在地上哀求,匍匐着倾述自己这些年的爱慕。
“我知道我们不可能了,你马上就要嫁人。今后我发誓不会纠缠你,只求你答应陪我一次。”
当向云芳低头解开纽扣的时候,申侬寒就像看到一束救命的光一般,急切地扑了上去。
这荒唐而扭曲的情事没有第三人知道。
申侬寒不知向云芳有没有后悔,他自己已经在清醒之后后悔了。
两人的行径在当年,是可能获罪的。
在后悔与恐惧中,青涩的爱恋渐渐淡了。申侬寒无时无刻不在害怕东窗事发,而向云芳似乎也并不轻松。
一个月漫长得令人心惊胆战。
突然有一天,向云芳将申侬寒叫了出来,告诉他,自己没有怀上。
申侬寒长出一口气。
向云芳又说,那天是一时冲动,才与他做了那样的事,非常后悔,也非常痛苦,“今后我们不要来往了,就当这一切根本没有发生过。”
申侬寒心有不舍,但已经无法辩驳。
他还有自己的事业与人生,而向云芳注定要嫁给满国俊,陪他胡来一场,已经是满足了他多年的妄想。
除了放弃,他没有别的选择。
就这样,向云芳如期嫁给满国俊,婚后不久生下满潇成。
申侬寒遵守承诺,与向云芳断了往来,既没有参加向、满二人的婚礼,也没有参加满潇成的满月宴。
他搬到了别的单身宿舍,所有精力都放在教学上,连向云芳什么时候生下孩子都不知道。
往后的多年,他年纪渐渐上去了,学校的老师开始给他介绍相亲对象。他全都拒绝了。
他明白,自己还是喜欢向云芳。向云芳是他生命里最特殊的女人,别的所有人都比不上。
但向云芳已经有了家庭,有了孩子,一家三口似乎还生活得很美满。他告诫自己,不能去打搅向云芳。
偶尔在路上遇见,也只是装作陌生人,各自别开视线。
生活变得清心寡欲,教学成了申侬寒唯一的追求。当满潇成念初中时,申侬寒已经成为子弟校高中部最有名的数学教师。
洛城的几所名校开始向他抛来橄榄枝,他差一点就接过了。但一想到满潇成即将升入高中,便犹豫了。
满潇成是向云芳的儿子,听初中部老师的说法,满潇成很优秀,好好念书的话,前途无可限量。
他想,离开温茗镇之前,自己应该再帮向云芳一个忙,也算是对向云芳赎罪,此后到了洛城,便再无挂碍。
满潇成念高一时,申侬寒破天荒地当了一回班主任。那时满国俊已经形如废人,到学校给满潇成开家长会的是向云芳。
申侬寒没有让旁人看出半点端倪,也没有主动与向云芳攀谈。
十几年的时间过去,向云芳操劳于工作和家庭,已经很是苍老,但申侬寒,却成了学生们口中“风度翩翩”的申老师。
向云芳什么都没有说,家长会后便匆匆离开。
申侬寒对满潇成的感情有些复杂,既有恨,也有爱。恨是因为满国俊,而爱是因为向云芳。
好在满潇成的确如初中部老师所说,聪明优秀。久而久之,申侬寒便放下心里的结,认真对待满潇成。
满潇成自己也争气,科科优秀,最擅长数学。
申侬寒让他当了数学课代表,高考之前为他争取到了加分。
向云芳让满潇成送来一双手套,算是感激,申侬寒心下感慨万千,没有收,只说是满潇成自己优秀,本就应该拿到加分名额。
满潇成毕业之后,申侬寒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任何理由再留在温茗镇。多年前,他做了对不起向云芳的事,如今,他将向云芳的儿子顺利送进了师范院校的大门。他已经不欠向云芳了。
离开温茗镇的十来年,申侬寒几乎没有再回去过。洛城是个大城市,洗掉了他身上最后一丝小城镇习俗。他在洛城一中顺风顺水,没花多少时间就成了专带高三理科实验班的名师。
九年前,满潇成从师范院校毕业,入职温茗二中。他知道,并发自内心为对方感到高兴。
七年前,满潇成被劝退。他暗自打听过原因,只余一声长叹。满潇成自己不珍惜前途,他当然不会出手帮忙,何况他也没有理由帮忙。
同年,向云芳被查出罹患严重的心血管疾病。他同样知道,却仍然“袖手旁观”。
这一家人,已经与他没有半分关系。
后来满潇成出事,他是过了很久,直到向云芳去世,才知道。
一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人,最终在出租车司机的岗位上死于非命,他无话可说。
“我不知道满潇成是我的儿子,自始至终都不知道。向云芳骗了我。我以为满潇成是她和满国俊的孩子。”申侬寒最后道:“我承认,你给我看满潇成的照片时,我就认出他来了。但我,但我不想说出我和向云芳的过往。”
“这这这这!”申侬寒算是被肖诚心带人摸排出来的,肖诚心看完监控就嚎起来,“他这故事编得也太没说服力了!谁会信啊?他把向云芳当什么了?向云芳对他再好,那也只是朋友之间的感情,怎么会被他一求,就跟他‘那个’?况且当时向云芳马上就要和满国俊结婚了,向云芳图什么?不行不行,我不信!他就仗着向云芳已经去世,没人能够揭穿他的谎言!向云芳肯定是被他以某种手段强行侵犯!”
“这套说辞也是他早就想好的,其中不一定全是谎言。如果全是谎言,他连自己都欺骗不了。但那些是真的,那些是假的,只有他与向云芳知道。”花崇本来想抽烟,拿出一根闻了闻,又放回去,“他的口供有一些逻辑上的漏洞,我可以把这些漏洞揪出来,证明他在说谎,但是即便他在侵犯向云芳一事上撒了谎,也不能推导出他是杀害吕可等人的凶手。”
“那亲子鉴定白做了?”张贸走来走去,“我们能确定申侬寒是满潇成的亲生父亲,却不能确定是他为满潇成复仇?”
“别急。”花崇抬了抬手,“我们查出申侬寒和满潇成的关系,对申侬寒来说必然是一件极不愿意看到的事。如果不是有所准备,他刚才说不定已经招了。”
“但他没招啊!”张贸说。
“他没招,是因为我们查到他俩的关系虽然令他恐惧,却在他拟出的多种可能性之中。他能够接受,不至于为此自乱阵脚。”花崇道:“但在杀害丰学民时留下足迹,却是他始料未及的。他已经慌了。”
“花队,你是想从足迹入手,迫使他认罪吗?”肖诚心有些愧疚,“如果我能找到他作案时穿的鞋就好了,那样就能百分百给他定罪。但现在……哎,他家里被清理得非常干净。可疑的鞋、衣物、凶器通通不见了。”
“足迹这一点,只要痕检科完成建模,他就很难狡辩。不过我想到了另一种让他认罪的可能。”花崇说着拿过亲子鉴定书,自言自语道:“现在想做亲子鉴定,是不是必须走正规渠道?”
“难说。”徐戡在电话里道:“一些小的机构也可以做鉴定,不一定会留下我们能查到的记录。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在想,申侬寒有没有给满潇成做过亲子鉴定。”花崇握着手机,“他早就知道满潇成是自己的儿子。怎么知道的?血型和出生日期合理?还是向云芳告诉过他?或者他悄悄做过亲子鉴定?满潇成曾经是他的学生,他要拿到满潇成的毛发很容易,关键是他会不会想到去做亲子鉴定,找不找得到靠谱的机构。”
徐戡不大明白,“申侬寒是否做过亲子鉴定很重要吗?”
“重要。”花崇说:“如果没有做过,那我这边就还有可操作性。”
“你想怎么操作?”
“徐老师,申侬寒有没有弱点?”
徐戡想了一会儿,“对向云芳的感情算不算他的弱点?他的口供我看了,怎么说呢,半真半假吧。向云芳同意与他发生关系这一块我不相信,但前面他对向云芳的感情,以及后来双方断绝联系,看着倒像是真的。向云芳可能确实是他放不下的牵挂。”
“我认为不算。他觊觎向云芳,这毋庸置疑。不管是强迫向云芳,还是哀求向云芳,总之,他最终‘得到’了向云芳。但他对向云芳的渴望,是他内心骄傲的投射,他想征服向云芳,可惜最终失败了。在婚姻上,他输得一败涂地,被满国俊踩在脚下。但向云芳的孩子却是他的,满国俊操劳半辈子养的,是他申侬寒的种。在这一点上,他赢了。”
徐戡听得皱起眉,“这不能以输赢来算吧?”
“对申侬寒来说,怎么不算?”花崇继续道:“如果申侬寒现在发现,满潇成不是自己的孩子——徐老师,从心理角度分析一下,他会不会崩溃?”
徐戡沉默片刻,“会。申侬寒风度谦和的外表下,有一颗极端扭曲的心。他这样的人,普遍自视极高。他既然认为满潇成是自己的儿子,那就必须是。如果你告诉他——满潇成其实不是你的孩子,等同于粉碎他的自尊心。”
“不过。”徐戡又道:“满潇成的确是他的儿子啊。亲子鉴定结果不都出来了吗?”
“所以我想知道,申侬寒以前有没有做过亲子鉴定。”
徐戡猛地明白,“你想诈他?”
花崇叹了口气,“不知道小柳哥在网上能不能查到申侬寒的鉴定记录,如果真的没办法查,那我只好博一下了。”
痕检科通宵达旦,终于完成了复杂的足迹分析,确定命案现场的脚印可能为申侬寒留下。
对此,申侬寒咬定:“我不是凶手。如果你们不给我看亲子鉴定书,我连满潇成是我的骨肉都不知道。我有什么理由去为他杀人?”
“操!”张贸骂道:“他钻了足迹鉴定的空子!足迹的排他性确实不如指纹,但人不是他杀的,还会有谁?难不成是个和他身高体重年龄相同,走路习惯也完全相同的人杀的?”
曹瀚说:“这就叫死不认账唷!”
“不管怎么说,这仍然是一项重要证据。现在口供很重要。”花崇微拧着眉,踱了几步,听见走廊上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不用看,都知道是柳至秦。
“小柳哥儿回来哩!”曹瀚喊道。
柳至秦快步走进办公室,“我查到了无人机的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