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于彗原以为甘孜自治州这么大的面积,康定又是首府县城,按理说应该会比较繁华才对。
但是康父告诉他,康定的人口其实总计只有十几万,而且去年才退出贫困县的行列。
汤于彗在只有草原和牛羊的镇子上住了两个多月,去过的最密集的人口聚集区也就是镇子上的集市;而集市上卖的都是牲畜和农作物,他好奇地跟着康赭逛了一圈,再怎么磨蹭,花了十几分钟也就走完了。
还有几次汤于彗让康赭载他去一趟镇子口的小卖部,给孩子们买一点糖果和文具,也就算是难得的“逛街”了。
尽管康赭早就告诉他县城没什么可逛的,但汤于彗远离城市文明太久,连带着人味儿的空气都觉得新鲜,所以临出门前还是像要郊游一样的兴奋。
他们一大早就出发了,康赭怕长时间在摩托车上吹风让汤于彗感冒,就又把那件羽绒服拿了出来,一把盖在了汤于彗身上。
汤于彗坐在后座,趴在康赭的背上,摩托车开出去一小段路,那件衣服就顺其自然地裹住了他们两个人。
因为康赭开得一向很快,长途就更像是要开飞着走,汤于彗也就不便搭话灌一嘴的风,于是便在这阵轰隆隆的声音中熟练地开始发呆。
被置身在风中会让人失去语言,这就是自然始终如一的力量。
汤于彗放空地看着这辽阔又空空荡荡的国道上的风景
——白云如野,山山高峻,沉默地凝聚着清晨与黄昏。
汤于彗知道它们不仅是美丽,更是一种永恒不变的意义与追求。
那一片一片的草原从枯萎到郁郁葱葱,那些山谷从静静伫立到依循风声重逢,成千上万的牛羊栖息在广阔的牧场上,阳光下青稞田摇曳如穗海,河水始终奔波滚滚,日月醒来又安睡,群星古老如寂静的伤疤,从晓事起就永生善良的人们跋山涉水,朝着神山一步一跪,直到破破烂烂地走到布达拉宫的广场……
生命在荒野中不过悲过喜地前进,快乐的日子像风一样轻薄,好像随时可以被带往任何地方。
汤于彗想,为什么天地那么大,处处风霜凄厉,却总有一些这样的地方让我们自由。
刚刚看到县城的影子,汤于彗就在摩托车上兴奋地大喊:“阿赭,到了到了————!”
康赭到现在也无法理解汤于彗说蔫就蔫说疯就疯的这股劲儿,好笑地道:“你这么兴奋干什么?”
汤于彗连声叫道:“进城了进城了进城了——!!”
“……”
“我跟你说过了县里什么也没有,”康赭一脸平静地道,“要不然你从这里打个不正规的出租车去成都,还可以赶上去春熙路喝下午茶。”
汤于彗听出了康赭又在内涵他,瞬间就乖了,“不了……你就随便带我逛逛……”
康赭道:“吹了一个多小时的风你不冷吗,先去吃点东西暖和一下。”
汤于彗被康赭带去了县城里一家装修很简陋的餐厅,和镇子上的那些小饭店很像。这家店不在商业街的干道上,所以鲜有游客光顾,生意十分冷淡。
康赭刚一踏进店门,汤于彗就听见一阵动静,像是有人猛地站起,紧接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汤于彗好奇地探出头来,正好跟一双极漂亮的眼睛对上。
朝他们迎过来的是一个十分清秀好看的藏族少年,看起来和汤于彗差不多大。
他几乎是小跑着过来的,很快就在康赭面前停下,侧过头看了汤于彗一眼。
汤于彗刚刚酝酿出一个笑容,就看见这个少年转过了头,冲康赭笑着用藏语说话。
康赭回了几句,两个人像是很熟的样子,在康赭说了一句什么之后,少年突然又笑了起来,伸手想来拉康赭的袖口。
康赭却突然换回了汉语,避开了他的手,“丹珠,说汉语,我们要点菜了。”
叫丹珠的藏族少年一愣,继而才点了点头。他转过来,对着汤于彗打了个招呼,“你好,我叫丹珠,是阿赭的朋友。”
他的汉语说得十分流利,但是语气却并不怎么热络,显然一开始只是不想和汤于彗说话。
汤于彗对他笑了笑,没说什么。
康赭把菜单递给了汤于彗,“想吃什么?”
汤于彗看了一眼,都是牛羊肉,他不太懂,就道:“你点吧,我不挑食。”
被推回来的菜单康赭也没拿起来再看,而是直接对丹珠道:“那就还是和平时一样,你看着做吧。”
丹珠看了康赭一眼,好像还想要说什么,康赭却停下来,对他笑了笑,“快点做,饿了。”
等丹珠走了以后,过了一会儿,汤于彗才慢慢地道:“你朋友吗?”
康赭替他把一次性筷子掰开,刮了刮上面的刺,“嗯,高中时候的学弟,小我两岁。”
汤于彗轻轻地道:“他喜欢你吧。”
康赭拿筷子的手一顿,继而平静地道,“嗯,知道。”
他给汤于彗倒了一杯酥油茶,“但是他们家饭很好吃,这两件事没什么关系吧?”
汤于彗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笑了,“阿赭,你真的好残忍啊。”
康赭放下茶壶,看着他的眼睛,淡淡地道:“世上很多事,有的时候需要的就是这样一份残忍,不是吗?”
汤于彗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端起面前的酥油茶喝了,“嗯,是啊。”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康赭敲了敲茶杯的边,“你不想吃的话,要不换一家?”
汤于彗笑了笑:“没有,我想吃,没关系。”
饭菜确实很好吃,藏族人的餐桌上肉食居多,吃多了总会觉得腻。而这家店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牛羊肉在汤里都没有原来的腥膻味了,反而清香又细腻。
然而即使这样,汤于彗吃完饭后也不记得康赭到底点了哪几道菜。康赭要结账,丹珠坚持不要,把他们送到了门口。
他最后还是没有和汤于彗打招呼,只是拉着康赭,好像很不经意地想和他再多说两句话。
康赭却没有再闲聊的意思了,只是看着他淡淡地笑。
过了一会儿,丹珠松手了,康赭脸上的神色十分平静,最后很轻地对丹珠摇了摇头。
两个人离开餐馆,康赭问汤于彗:“你要买什么?”
汤于彗想了想道:“先去买衣服吧。”
康赭却突然道:“别买了,你就借我的穿吧,反正也没几天了。”
汤于彗一怔,心里猛地闷闷疼了一下,像是突然被钝器划开了伤口,不算太痛,但有什么鲜活的东西正在一滴滴地从那个小口中流出。
他愣了一会儿,才看着康赭点了点头:“那好吧。”
康赭不怎么温柔地揉了揉他的头发,“那你还要买什么?”
汤于彗好像想了很久才想起来一样,“给班里的孩子买一点零食和文具。”
康赭道:“这个在街上不太好找,直接去超市吧,应该还有一些特产,卖得比外面的便宜。”
汤于彗点点头,“嗯,走吧。”
和康赭一起逛超市,按理说应该是非常美好的场景,但汤于彗总觉得有些心不在焉。
汤于彗一直不愿意承认,但康赭仿佛已经明明晃晃地把事实推到了他面前。
——他所强撑的乐观与豁达不过是一层薄薄的借口,这张色厉内荏的皮并不比一张纸厚到哪去;而他一直所在盼望的,不过也就是自欺欺人地积攒回忆。
离别有期,并不因为任何主观的修饰而改变。这一点,康赭比他更加心知肚明。
只是那种伴随着快乐的模糊隐痛骤然猝不及防地给人一击,让汤于彗很难不在这快乐中看清自己。
康赭帮汤于彗挑好了文具和纪念品——在他看来实在没什么可买的,汤于彗要带回去送人的也不多,所以两个人不到一个小时就逛完了。
让汤于彗茫然的是,康赭不知道从超市的哪个角落里找到了一顶棕色的帽子,还买了下来。
这顶帽子明显是卖给游客的,上面绣着藏族的纹饰,但绣得有点粗糙,帽沿上还有参差不齐的流苏。
然而康赭试着往头上戴了一下,汤于彗就看得一愣,心想这么普通的帽子怎么康赭戴出来就这么好看。
尽管只是很局部的打扮,但这顶帽子却让康赭身上那种常常让人注意不到的民族气质被粗暴地展露了出来,刀刻斧凿的深邃五官更加的突出,显得十分英俊,有一种别样的神采出落出来。
两个人走出超市,时间还很早,汤于彗发现该做的事都做完了,但又不太想回去,于是期待又忐忑地看向康赭,不知道康赭会不会陪他。
他正在考虑怎么诓康赭带他去玩,头上却被猛然扣上了什么东西——
康赭把那顶帽子压在了他的头上,漫不经心地道:还想去哪?”
汤于彗被帽子压得一懵,茫然地看着康赭:“你干什么?”
帽子的两侧有细绳,康赭先没说话,帮他系好了才缓缓地道:“送你了。”
汤于彗满脸茫然,康赭拉住系口两端的绳子一扯,“快点,去哪,不说就回去了。”
汤于彗立马道:“那我们去跑马山吧!我想坐缆车!”
康赭翘起了嘴角,“我就知道。”
汤于彗的心情顿时又好了起来,他的眼睛弯成月牙的形状,一把抱住康赭的腰,自以为很有气势地大声唱起来:“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哦!”
康赭把手指按在他的额头上,“带你去可以,但我不想爬跑马山,你自己进去玩吧,我一会儿来接你。”
汤于彗睁大眼睛道:“为什么啊……”
康赭道:“不为什么,去不去?不去的话我们现在就回去了。”
汤于彗还是很想看看的,只好妥协道:“那好吧……”
不像其它景点,大名鼎鼎的跑马山就在康定的县城里,离得并不远。
在山脚售票处的值班是一个阿姨,难得康赭不能靠刷脸进去了。
康巴小王子也有买门票的一天。汤于彗被拦住不准掏钱,只能看康赭一脸漠然地拿出手机扫码,卖票的阿姨还好奇地看了他俩好几眼。
汤于彗和康赭约好了一个小时内一定下来,康赭就把他送上了缆车,站在原地对汤于彗挥了挥手。
缆车已经很老旧了,爬行得很缓慢,好几分钟了,汤于彗还一直看着康赭离开的背影。
他们来的时间晚,景区已经快到停止入场的时间了。
买票的时候就已经看不到别的游客,此时缆车上的人更是稀稀落落。
直到看不见康赭的身影了,汤于彗才转过头来盯着面前的景色。
晴空对待他仿佛向来十分眷顾,天空的颜色干净得像一盘初挤的颜料,而这中间,正在被云气逐层地点染出一层明亮的白。
——康定的云向来飘忽不定,聚散往往都是零零散散的片状,而这时云层却团成了一簇巨大的絮,像一座白色的孤岛。
那首歌写得真的很好,汤于彗想,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啊。
然而尽管庞大,阳光还是从那一团厚重的云层中穿了过来,投射在缆车的玻璃窗户上,把汤于彗的头发一点一点照成红色。
汤于彗一半沐浴在夕照下,另一半被山的层层绿意包围,在一缕温和慈悲的光线笼罩之中缓缓上升。
在汤于彗面前的,是一条通往云上的人工天梯;而他背后,则是在上升的过程中逐渐显山露水的一座巨大佛寺。
康定城渐渐地留在人间了,暮光投射在佛寺的金顶上,碎金一样的光随着缆车的上升在视线里细细地淌成带状,泛着和落日下河水一样,破碎的、金色的涟漪。
汤于彗怔怔地看着,感觉周围好似猛然喧哗起来,一时间胸膛里仿佛鼓满了高原的风——它们没有形状,却把人的心脏撑得很满。
对康赭的想念在这一刻猛地淹没了他,尽管他们才分开了不到二十分钟。
汤于彗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他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人都是这样,爱一个人的心情天崩地裂,不由分说地奔涌而来。
这从来都不是什么温柔的细水长流,从它孕育出来的那一刻起,汤于彗就知道,它注定了要溃于生命的许多场景之中。
他没有再往山上走了,汤于彗下了上途的缆车后,把回程票递给工作人员,直接坐上了下山的缆车。
佛寺的金光在渐近的俯视下显得更加真切了,它淌得不再那么耀眼和辉煌,而是静静地笼罩着整个寺顶,继而笼罩住整个县城。
汤于彗被送往了天梯的另一面,尽管他没有回头,但他知道,那团云就在他的背后,一直温柔地注视着他。
阿赭,阿赭。
汤于彗在心里呓语一样地念着,然而都快接近终点了,康赭的身影还是没有出现。
果然,阿赭是不会等他的。汤于彗有点失望地想。
阿赭不会做的事情很多,站在原地等人不过也是可以预料到的一件。汤于彗想,说好一个小时再见,阿赭大概去找他的朋友了。
工作人员诧异地来把缆车的门打开,汤于彗很慢地走下来,对满脸疑惑的工作人员笑了笑,打算去找个地方坐着等。
说来奇怪,康赭本人明明是极暗的,但是在他周围,光线的吸收好像变得更加不可理喻,从来都不比他更明亮。
汤于彗抬头一望,一眼就看见康赭坐在操作室后面的座椅上,低着头玩手机。
康赭的手上还拿着两袋栗子,一袋正在被他往嘴里送,另一袋则被塑料袋包好了,挂在他的手肘处。
察觉到动静,康赭抬起头一愣,“怎么这么早就下来了?”
汤于彗一言不发,很慢地走到康赭面前蹲下来,把脸颊放在他的膝盖上,在心里叫了一声阿赭,又轻轻地抬起头,“阿赭,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