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异的事发生了,他们在八角留影镜里看见了两个谢岑关。一个被悬挂在房梁上,被不知名的怪物吃掉了半截身子。一个隐藏在暗处,用铜镜记录下了一切。现在能够确定的是谢岑关和喻连海发生了内讧,自相残杀,结果非常惨烈。除此之外,所有东西,包括谢岑关和喻连海的状态都十分诡异。百里决明回想这两个人,他俩看起来都不太正常,尤其是第二面铜镜里谢岑关最后的表情,恶狠狠的,鬼附身了似的。
“第一个问题,为什么会有两个谢岑关?”裴真说。
“别什么问题不问题了,你才是大问题呢,”百里决明拿手试了试他的额头,“我怎么觉得你怪不对劲的?看你脸白的,活像抹了胡粉,被吓到了?你这小子,敢在我面前洗澡,怎么就怕这些玩意儿呢?”
裴真看着他,似有些幽怨,别过脸闭了闭眼,道:“有些乏了,无妨,正事要紧。”
果然是少爷身子,百里决明很无语,他这体格不应该当宗门医者,他该去当公主帝姬。百里决明道:“得了吧,你要是吧唧一下倒了,倒霉的不是你,是我。到时候我还得背你,你个儿这么高,老子累死了都没处诉苦去。算了,你别说,听我说。第一个问题,为什么会有两个谢岑关?”
裴真蹙起眉,“易容?”
百里决明探过身,捏了捏尸体的脸皮子,没有易容的痕迹。他道:“不是易容的假货。会不会是双胞胎,谢岑关有没有什么兄弟?没准儿他和他老弟一起来的。喻谢两家带的都是族中子弟,谢岑关带着自己的兄弟来也不稀奇。”
裴真摇摇头,“不可能,谢宗主是家中独子。谢氏三代单传,连叔伯堂兄弟都没有。”
这就奇了,不是易容,也没有相似的兄弟,怎么会出现两个一模一样的人?百里决明百思不得其解,裴真也眉头深锁,不说话。
“我想到了!”百里决明忽然拍了下掌,“裴真,首先我们必须得确定,这世上绝不可能出现两个谢岑关,这根本不符合常理,你说对不对?”
“不错。”裴真点头。
“其次,有条重要的线索被我们遗漏了。”百里决明重新打开第一面镜子,“你听,这面镜子的谢岑关和喻家人各自说了什么?”
——“许久未见,开开门呐!”
——“谢宗主怎么会变成这样?什么许久未见?我们才刚刚分开!”
——“是啊,他不是说带人先行搜探鬼楼么,怎么转眼就引来这么多凶尸杀我们!”
“喻连海的判断是谢岑关中邪了,”百里决明说,“喻连海为什么会这样说?只有一个原因,这面镜子里的谢岑关的作为和他们认识的谢岑关差别很大。而且你听喻家子侄说的话,谢岑关请命搜探鬼楼,去又复返,还带来了一大批凶尸要杀他们。这个行为非常怪异。”百里决明朝裴真挑挑眉,“你有没有想到什么?”
这个时候了,还要臭显摆。裴真叹了口气,道:“前辈想说,这个引凶尸杀人的谢岑关,不是真正的谢岑关。”
“没错!”百里决明猛点头,“有人易容成谢岑关偷偷跟在队伍后头,趁真的谢岑关和队伍分开,假的谢岑关现身杀喻连海,结果被喻连海逮住。真正的谢岑关约莫和他们失散了,阴差阳错看见喻连海吊杀假谢岑关的场面。”
裴真没说话。
“而且假谢岑关一定和喻连海是旧相识,有深仇大怨,”百里决明补充,“要不然他不会说‘许久未见’的话。”
“前辈,你的猜测里有一个致命的漏洞。”裴真摇头道,“按你所说,半截尸是假谢岑关,可这具半截尸并非易容。”
“那就是真谢岑关点背,被喻连海逮住,冤死了。”百里决明说。
“那假谢岑关又何必用八角铜镜记录一切,自己还要露脸?岂非自找麻烦?”
百里决明被问住了,是啊,为什么?假谢岑关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做。
“我倒觉得……”裴真低下眼眸,“他们两个都是真的谢岑关。”
“怎么可能?”百里决明睁大眼睛,“两个谢岑关,寻微有两个爹?”
“若我没有猜错,这和鬼国的术法有关。”裴真定定望着那具被他们剖了腹的可怜凶尸,缓声道,“这么说,前辈可明白了?”
百里决明噎了一下,他还云里雾里的,可若是他说他没弄懂,岂不是显得比这臭小子笨似的?他咳嗽了一声,高深地说:“嗯,有道理,我也有些眉目了。”
“……”裴真看出这厮不懂装懂,不禁失笑,道,“不必着急,我们很快就能知道答案了。”
“什么意思?”
裴真没有回答,转而问:“谢宗主的事,前辈打算如何告诉寻微娘子?”
“……”百里决明回过脸,看了看地上的谢岑关。仔细端详这个男人,越看和寻微越像。怪不得寻微这般好看,她的父亲就是个出挑的相貌。百里决明叹了声,道:“把谢岑关带出去,找个地儿把他烧了,把骨灰带给寻微。他只剩半截的事儿,还有具体怎么死的,咱们别告诉寻微。她身子弱,怕她受不住。”
百里决明爬起来,收拾谢岑关的残骸。谢岑关的手臂被吊了太久,硬梆梆的,关节都硬了,保持着伸过头顶的姿势,掰不下来。百里决明想了半天,道了声“得罪”,将他两条手臂斩断,撕下布条绑住,挂在他脖子上,模样有种说不出的滑稽。
裴真站在一边看着,脸庞好像被冻住了,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他试着回忆和这个男人有关的事情,却发现他们分别得太早,他早已没了印象。他甚至没有办法通过别人的言语去建构这个男人的形象,因为谢氏一门满门被屠,他无从知晓这个男人的过往。
他只能努力去虚构一些回忆,或许小时候他的父亲也像别人家的父亲一样,把他高举过头顶,让他骑在自己肩头。或许他们一家三口曾经一起逛庙会,他闹着买糖葫芦,父亲直接把一棒子全扛在肩头。他看着死尸的脸,努力去想象谢岑关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前辈,你觉得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裴真轻声问。
“他是一个好父亲。”百里决明说,“他为了寻微进鬼国,吊在这里十八年。”
裴真闭上眼。悲哀像一层纱,裹住了他的心脏。
百里决明脱下中衣,拾掇谢岑关流在地上的内脏,收作满满一大包,血水渗透麻衣,染红双手。裴真蹲下身,脱下外袍,包裹住谢岑关的残骸,蒙住头颅,兜住腹腔,扎成一个大包裹。扎得太严实,看不出来人样儿。最后百里决明把人负起来,用布条捆得牢牢的。纵使没有腰以下的部分,只剩下上身和头颅并两条断掉的手臂,这也着实是不小的分量,他和裴真约定轮流背。
一切收拾好了,百里决明将背上的谢岑关往上颠了颠,说:“老谢,带你回家看闺女。”
裴真拉高袍子的领子,遮住谢岑关苍白的脸颊,再用布条绑住。
嗯,回家了。
“差不多了。”裴真忽然说。
他按了按百里决明的肩膀,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指了指板壁的方向。
百里决明没回过神来,以为他说墙那边有什么东西,转眼望过去,几个破烂的簸箕,什么都没有。难道有鬼?他定睛看,虽然黑黢黢的,但是不像有鬼的样子。他刚想说到底怎么了?忽然间,他听见隔壁传来脚步声。
咔嗒——咔嗒——
咔嗒——咔嗒——
隔壁有鬼!?
裴真悄么声贴到墙边,对着缝隙张望了几眼,回过脸,对百里决明招招手。百里决明也靠过去,扒着缝隙看。对面是个昏暗的小屋,一盏风灯搁在矮几上。会用风灯,不是鬼,应该是仙门的人。穆知深队伍的幸存者么?光晕里立着两个人,他们和百里决明隔着好几个书架,似乎在拉扯着什么。
百里决明一看见他们,霎时间惊呆了。
他看见了裴真和百里决明。
他看见了另一个裴真,和另一个自己。
百里决明想起镜子里的谢岑关,那个家伙看见另一个自己慢慢死去。他终于理解了谢岑关在最后发出的疑问:“我到底活着,还是死了?”他和谢岑关一样,看见了另一个自己。
他第一反应是易容,有人易容成他和裴真进了鬼国。但他又想起裴真说,两个谢岑关都是真的谢岑关,那么两个他自己都是真的他自己?对面的是百里决明,那他自己又是谁?他实在难以理解眼前的景象,他唯一能想出来的答案就是他中邪了,眼前都是幻觉。就像被千眼尸迷惑的时候,他产生了凶尸复苏的幻觉。
等等,千眼尸!
他猛然发现,对面这个屋子是他和裴真最开始进入的那个经堂。那几具凶尸就端坐在百里决明和裴真背后,面容惨白,各自脖颈后面都扎了一根针。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对面的百里决明正扯着裴真的衣袖,似乎想要从里面掏什么东西。这个动作他做过,百里决明想起来,当时他想要拿记载天女的册子再看几眼。他看着拉拉扯扯的那两个人,自己做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作为旁观者看怎么觉得这么暧昧?他一时有些无语。
窥视缝隙的角度很好,整个经堂尽收眼底,百里决明和裴真就在他视野的中心,犹如戏台上的两个主角。屋子里光影昏暗,两个人的影子打在素白的窗屉子上,真如皮影戏一般。以旁观者的角度,能发现许多身处其中无法发现的细节。比如那些被裴真定住的凶尸都蠢蠢欲动,表情缓慢地变得狰狞,幸而裴真的针扎得够稳,这些凶尸都起不来。
再比如,在烛光的边缘,最尽头的窗纱上,他看见一张模糊的人脸。
那的的确确是一张人脸,不是他眼花。那玩意儿面无表情地盯着屋里,死人一般。准确地说,他正盯着大屋里的百里决明。百里决明挪到哪儿,他的目光就挪到哪儿。百里决明后知后觉地感到毛骨悚然,原来当他和裴真在经堂交谈的时候,不止一个人偷窥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