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拉裴真过来看,忽然间对面的百里决明和裴真同时转过脸来,对上了他的目光。和另一个自己对视,真是惊悚极了。他头皮一炸,眼前一枚银光乍然出现。他立即侧脸闪避,银针贴着他的鼻子扎入虚空。身边的裴真将他抓起来,两个人迅速离开。
连跑了几间屋子,两个人贴着墙坐下来喘气。虽然知道对方不会追上来,但心里就是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和自己面对面,比见到鬼还恐怖。
“前辈知道答案了?”裴真笑道。
百里决明看他终于笑了,心里莫名松了一口气。
“嗯,”百里决明点头,“看来这就是鬼母的术法了。‘上下四方曰空,往古来今曰时’,上下四方看得见,往来古今看不见。我们的眼睛只能看见错乱的小屋,却看不见和小屋一起错乱的时间。如此看来,鬼母的术法是……”
裴真接话:“是时空。”
鬼怪术法不一,百里决明的术法是火焰,他造出的鬼域可以将地底深处的熔岩带到地面,将原本平静的山体变成忿怒的火山。而鬼母的术法,则是改易时空。
“当我们踏入不同的小屋,同时也踏入了不同的时间。所以谢岑关看见自己被杀,他看见的是未来的自己。所以喻连海被凶尸围攻的时候,谢岑关说‘许久未见’,因为他们本来就属于不同的时间。”所有的线索都串联在一起,百里决明脑子里犹有一束电光穿云破雾,“谢岑关想要杀掉喻连海,改变自己被杀的命运,却没有想到正是因为他动了杀心,所以才被喻连海报复。”
裴真说:“在经堂时我们发现的偷窥的眼睛是我们自己,那具躺在地上的凶尸是被我们开膛。我们误以为隔壁有鬼,非也,根本没有什么鬼怪,‘鬼怪’是另一个时间的我们。”
可以想象,在此时此刻,阴木寨的各个小屋中,无数对裴真和百里决明正在交谈、奔跑,从一间屋子到下一间屋子。甚至说不定,他们下一刻就会碰见自己的尸体,像谢岑关那样凄惨。
“嘁,我早想明白了,”百里决明厚着脸皮强调,“不比你晚。”
裴真侧目看他,唇畔含笑,“是,前辈最聪明了。”
这厮恢复了点精气神,神色又变回那撩拨人的怪样。瞧这勾他的劲儿,眼波流转间似乎要滴出水来。他颇有些招架不住,心里头直闹腾。忙往边上挪了挪,尽力离这人远一些,嘴上胡乱找话说,“你看见窗纱上的人脸了么?”
“看见了。没有对我们造成影响,不必理会。”裴真继续道,“鬼国的时空不似常态,寻常时空如一条江河迢迢而去,这是数支并流,互不干扰。那么只要我们找到成功离开鬼国的人,跟着他们的脚步,自然也能离开鬼国。既然有了法子,便不必着急了。前辈要找阳极之宝,还有穆师兄等我们搭救。我的干粮够五日之用,节省些七日也足够了,慢慢来。”
对了,还有个叫穆知深的小子。百里决明挠挠头,差点把他忘了。
清算包袱,带的蜡烛节约点儿够三天,干粮够四五天。水有些少,只够三天,这下得抓紧时间了。稍作歇息,再次启程一间屋子一间屋子搜。搜了小半个时辰,一共搜出来五十八间不同的屋子。这下不必劈屋顶想办法到下一层了,他们头先在通廊上看,一层只有二十二间屋子,眼下这层竟然搜出五十八间,说明阴木寨错乱的是所有屋子,不分层数。
然而直到搜第六十间小屋,他们都没能碰上曾经成功离开过鬼国的人。按照裴真的想法,成功离开的人至少有喻连海和无渡。他们最好的选择当然是跟着无渡走,实在不行跟着喻连海走也可以。只是到时候要多长个心眼,因为喻连海很可能在鬼国里面就成了鬼怪。
“并且按照文书记载,喻谢两家携带的干粮远不足以五十八天之数,他们一定食用了鬼国的东西。”裴真神色凝重,“我们到现在依然不知道食用鬼国食物的后果。”
总而言之,看喻连海那个无头鬼的状态,和正常人有很大差距。要是吃了鬼国的食物会变得疯魔,那跟着喻连海走实在是很不安全。
“不想那么多,接着走,一百一十个屋子总能走完,总能碰上无渡老儿。”百里决明叹了口气,“他死了这么多年,我还怪想他的。能在这儿鬼地方看见以前的他,挺好的。”
裴真低眸想着什么,没说话。
百里决明心里头有些发沉,这小子惯常带着笑意,如果遇见什么棘手的状况,他反倒会变得兴奋,有时候百里决明甚至觉得他脑筋有点不正常。但当他真正严肃起来的时候,说明事态已经非常严重,完全脱出了他的控制。
果然,他苦笑了一声,道:“有个坏消息。”
百里决明席地而坐,“等我喘口气。”他深呼吸了一大口,摆摆手,“说吧。”
“阴木寨的时间是错乱的,前辈可曾想过,它错乱的时间从什么时候开始?”
“从鬼域诞生开始?”
“那就麻烦了,我们无人知道鬼国何时诞生。就传说流传的时间来看,至少有三百年的光景。按照方才我们的经验看来,不同时间的相同小屋也存在并置的可能。”
百里决明点点头,他们曾经去过两间一模一样的屋子,但两间屋子的时间不一样。一开始百里决明还没有看出来,以为他们走了回头路。结果裴真眼尖,发现屋子里馒头的霉点不一样,他们才发现两间屋子时间不同。
裴真道:“以经堂为例,今日子时的经堂和今日戌时的经堂会同时存在,前辈同意么?”
“同意。”
“假设每个时辰的经堂都会同时存在。那么三百年来,每天有十二个时辰,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一共是一万三千一百四十个时辰,那就是一万三千一百四十个小屋同时存在。”
“我的乖乖……”百里决明捂住脸,“这走到我烂成渣也走不完。”
“按照我们半个时辰六十间屋子的速度,只要不眠不休走上九天,还是能走完的。”裴真笑道,“只怕并非一个时辰一间屋子,而是一炷香一间屋子,或者一盏茶一间屋子。又或者错乱的时间间隔根本没有规律,无序可依。那么这样一来,阴木寨的小屋就是无可计数的。”裴真叹了声,“这还是在小屋不移动的前提下。”
百里决明安慰他,“没关系,只要我们能碰上无渡老儿就行。”
“只怕……非常非常难。”裴真问,“前辈,你可知道无渡宗师在鬼国待了多久?”
“这我哪知道?我又没有他的耳报神,”百里决明抓抓头,“不过他离开抱尘山最长的时间是半拉月,就是他把寻微送到我身边那次,我怀疑他故意躲我,让我不能把寻微送回给他。”
“半个月,”裴真点头,“我们就假设他在鬼国待了半个月。半个月是十五天,一百八十个时辰。假设他每隔一个时辰换一个小屋,则有一百八十个小屋有无渡宗师。那么我们必须在一万三千一百四十个小屋中逢见这一百八十个小屋,才有与无渡宗师相遇的希望。”
“……”百里决明扶额,“我凭空由男变女的机会都比这大些。”
裴真弯眉一笑,“若能得见前辈变换阴阳,在这儿待一辈子倒也无妨。”
“滚。”百里决明怒道。
说来说去就是死路一条,若搁寻常鬼域,走不脱就去找到那结鬼域的恶鬼,暴打一顿,鬼域自然而然就破了。可鬼母这个黄泉鬼国,光一个阴木寨就能困死人,连鬼母的裙角都见不着,更别说和她干架。
百里决明怅然一叹,“还有最后一个法子,无渡能出去,这破寨子定然有出口。只要咱们别想着靠他,自己想辙找到出口,就能出去了。”可就是半点头绪也没有啊,百里决明翻出无渡的冰蝉玉盒子上下倒腾,“你说这个老头子,既然留东西给我了,怎么不把出去的法子也写上?”
其实还有个选择,裴真没有说。成功离开鬼国的除了无渡和喻连海,还有恶童。恶童在这里待的时间绝对比无渡和喻连海长,然而跟着恶童走的危险又比跟着喻连海大太多了,那鬼童子乃鬼母之子,真正的猛鬼,真正的凶煞,不是百里决明这种成日闷头睡大觉,穷得叮当响还以为自己特凶残特可怕的鬼怪。若真遇上恶童,十有八九是落荒而逃。
实在没法子,两人轮流背谢岑关走了许久,再加上之前又追尸又剖尸的,都累了。找了间看起来干净些的屋子歇息,这里没有凶尸也没有怪模怪样的尸体,只空地里几排朽烂的木架,搁满了绢书。梢间还有个神龛,上头罩着破旧的绛红色帘幕,下面坐着个十一面女人神像。这神像他们见过许多,几乎每走几间小屋就能遇上一尊。裴真猜测这是天女的法相,百里决明听了咂舌,说果然这阴木寨长得越丑越怪地位越高。
裴真失笑,道:“法相与真人差别很大,许多信徒为了强调信仰的神异,塑像会故意夸张,增加头颅、手臂是常用的手法。又如帝王画像,画师为了体现他们的庄严神圣,通常会把他们画得比常人大许多倍。”
百里决明耸耸肩,不置可否。
两人决定休息两个时辰,裴真这厮一向娇弱,这回竟然善心大发,让百里决明睡第一个时辰。百里决明睡得很不安稳,总觉得身上冷得慌。他已是个死人了,要通过灵力流动来感受冷热,按理来说对冷热的反应没有常人那么灵敏。可这回仿佛坠进了冰窟,寒冷冰蛇一样从脚底向脑门游动。
慢慢的,他发觉这并非寒冷,而是恐惧。
“哥哥,我好怕。”
寂静里有谁轻轻喊他,百里决明蓦然睁开双眼。
又是那个声音!脖子后面寒浸浸的,长了霜毛似的。再仔细听,那声音却不见了,好像是从梦里来的。谁在喊他哥哥?他哪来什么弟弟?百里决明心里面发毛,下意识找裴真。周遭一片漆黑,风灯不知道什么时候熄灭了。百里决明察觉到不对劲,斜前方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他眯起眼,隐约看见黑暗里裴真背对着他,青蛙似的蹲在墙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