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良晤(一)

“怎么没找到,门、小鬼,不都是么?”百里决明也向他传音。

“非也,”裴真低低地笑,“前辈这么聪明,不会找不到的,再仔细想一想。”

“……”这小子还来劲儿了,考他是吧?百里决明很想给裴真一拳,若别人敢这么对他不敬,他早把人给踹飞了。看在这小子长得漂亮的份上,姑且陪他玩一玩。百里决明撇撇嘴,又四处逡巡了一遍,裴真说“这里不妥”,到底还有哪儿不妥?“这里”……百里决明的心悬起来,“这里”不仅包括这里的物,也包括这里的人。

裴真顾忌穆知深和白笳,那两个人有古怪么?

穆知深沉默寡言,不怎么说话,做事倒是出奇的凌厉。百里决明记得他掷给女鬼的那一刀,角度十分狠,若是寻常人挨这一刀,脑瓜子已经碎成两半了。至于白笳,这家伙来历不明,从一开始就很古怪。但裴真若是顾忌他,一定有更严重的原因。

琥珀黄的烛火摇曳,晃得百里决明的眼睛疼。百里决明忽然想到什么,传音道:“小子,你点的蜡烛不是这里的蜡烛?”

“不错,”裴真淡笑颔首,“是‘光明灯’,‘上照诸天,下照诸地,八方九夜,并见光明’。”

这是仙门“灯仪”用的灯烛,它最重要的功用是区别恶鬼,鬼怪站在它的烛火里不会有影子。百里决明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下,没有影子。又看了看裴真,有影子。再看穆知深那边,穆知深也有,白笳蹲在阴影里,看不出有没有。百里决明仔细回忆,这家伙好像从一开始就一直站在阴影里。

穆知深和那玩意儿待在一块儿,怕白笳发难伤到穆知深,百里决明朝穆知深招招手,“姓穆的小子,过来,大爷找你问话。”

“干嘛呢?”白笳一下勾住穆知深的脖子,他个头差穆知深太多,要勾他还得踮着脚,看起来有点儿滑稽。他歪嘴笑了笑,一副流氓相,“我俩找鬼呢,你俩不帮忙,在那儿说悄悄话就算了,还要把我的穆师兄抢走,我可不依。”

这厮起疑了,还勾着穆知深当人质。百里决明暗暗磨了磨牙,“行,我直接问了。”他从怀里拿出那本名簿,写下“穆知深”三个字,“姓穆的小子,你娶妻了没?”

“没有。”穆知深说。

白笳问:“你问这个干嘛?”

“别插嘴,有你什么事儿?”百里决明就随口一问,想不到这小伙儿还不曾娶亲,上下打量一番,肩宽腿长,八块腹肌,比裴真强壮多了,一看就很能干。裴真肤浅,喜欢丰腴的女人,这小子说不定不一样。百里决明越看他越满意,认真了起来,“接下来这个问题很重要,好好答。”

“嗯。”穆知深淡淡回应。

百里决明问:“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穆知深沉默了一会儿,道,“无聊。”

他转过身,继续寻找壁画上的小鬼。

百里决明倒不在意,负着手道:“你这小子挺有意思的,你知道我是鬼怪,却一点儿也不怕。你不怕我夺你的肉身?”

“有的时候,人比鬼更可怕。”壁画前,穆知深低下眸。

白笳探过脑袋来插话:“前辈,不知道我们有没有荣幸知道您的身份?”

百里决明踱步上前,摸着下巴沉吟,“横竖是到了这个地步,咱们都是一根绳儿上的蚂蚱,再瞒着你们也没有意思。行,告诉你们也无妨,”他挑眉一笑,“我是百里决明。”

祠堂里寂静了一瞬,白笳瞪大双眼,惊道:“百里决明?”

“没错,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恶鬼中的恶鬼,凶煞中的凶煞,”百里决明十分骄傲地抬了抬下巴,“就是本大爷。”

裴真看着他那臭屁的模样,笑着摇了摇头。

白笳抱着穆知深乱摇,叫道:“我的老天爷,我见到活的百里决明了!活的!”

“我早就死了,白痴,”百里决明翻了个白眼,“小子,你知不知道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

“呃……”白笳思索了一阵,“倒霉?”

他话音刚落,百里决明忽然出手,左掌压住了他的天灵盖。一瞬间仿佛一座山压在脑门子上,整个人控制不住想要跪下去,白笳正想要瞬移,百里决明不知从哪摸出一根针,扎在他后脖颈子上。细密的麻意犹如游蛇,从颈后向全身游弋蔓延,身体顿时僵住了,像灌满了铅,直僵僵地动弹不得。穆知深面无表情地一根根掰开白笳的手指,从他两手间退了出去。

百里决明恶狠狠地笑,“意味着即便你把穆小子抱得再紧,就算你俩黏在一块儿,不脱层皮分不开,我也有办法在不伤到穆小子的前提下碾死你。想拿他当人质,免了吧。说,你是什么玩意儿,接近我们想干嘛,这小鬼鬼域怎么出去?”

白笳哀嚎:“冤枉,我是好人!”

百里决明把他踹进光明灯的烛光里,他头向下栽倒在地,没有影子。

白笳尴尬地笑了笑,“我是好鬼。”

裴真单膝跪在白笳面前,笑眯眯道:“阁下为了引我们入彀,实在是煞费苦心。先是在机关梯下发出行走之声,引我下去察看。又早早预备好壁画上的青衣人,引我靠近壁画。凡此种种,都是为了将我捉入这域中域,是也不是?”

“青衣人不是我画的,”白笳吊儿郎当地笑,“壁画上本来就有他。青衣、羊脂白玉,你们爱显摆的人都这么穿,壁画上画了一个中原人。”

“哦?”裴真眯了眯眼。

其他的没否认,就是默认了。百里决明拍拍白笳的脸,“就知道你这小子没安好心,打长脖妇的时候,你故意往壁画那儿蹦跶。你欺负穆小子实心眼,拼命救你,再把我也拉进来。这根本不是什么小鬼的鬼域,而是你的鬼域。”

“谁让百里前辈如此多疑,我都说裴先生在画里了,您还犹犹豫豫不上前,实在是让人很难办。”白笳摇头慨叹,“幸亏咱们运气好,遇见的是鬼母的寂静分身,若是遇见其他两个,咱仨可就插翅难逃咯。”

“你说那个长脖妇是鬼母?”百里决明讶然。

“分身,是分身。”白笳强调。

“你他娘的到底是谁,”百里决明捏着他的下巴左右看,“怎么对鬼国这么熟悉?打从我和裴真刚进来,你就一直跟着我们吧。鬼国的屋子变幻莫测,你居然还能跟上来?”

裴真望着地上的白笳,眸色深沉,“只要参透变换规则,并非不可能办到。麻烦的是,要做到这一点,必须在鬼国待得够久,走得够远,见得够多。我们初来乍到,当然不行。可若待上五年、八年,就不同了。与我们不同,阁下浸淫多年,早已对鬼国了如指掌,我说的对么?”

“你是喻连海和谢岑关那拨队伍的人!”百里决明大惊。

“人太聪明不好啊,”白笳歪在地板上看裴真,“容易短命。”

身份暴露,这家伙依旧怡然自得,笑容灿烂,露出一口白花花的牙。好像身处窘境的不是他,而是别的什么人。裴真脸上罩着一层阴翳,不知道在想什么。穆知深眉目冷淡,这厮生就一张泰山崩于前而不动的脸,大概就算有人告诉他“你屁股破了个洞”他也只会淡淡“哦”一声,然后继续往前走。

“喻宗主可以变成鬼怪,其他人自然也可以。”裴真凝眸盯着他,“道行高深,熟悉鬼国,想来想去,只有陷在鬼国的喻家人和谢家人了。你来自喻家,还是谢家,叫什么名字?”

“唉,”白笳仰着脖儿长长叹息,“就是知道聪明人不好糊弄,才先弄你,剩下一个百里决明就好办了,想不到还是搞成现在这样。小兄弟,你猜的大多没错,鬼国的变换虽然奇诡,但并非没有规律可循。这里头的屋子看起来乱七八糟,其实只有十三种排列方式。”

“猜的大多没错……我猜错了哪些?”裴真问。

白笳狡黠一笑,“这个鬼域……不是我的。”

地板上,他身下突然伸出一只莲藕似的小黑手,拔出白笳脖子上的银针。百里决明一惊,刚要出手,终究晚了一步。白笳立即双手结印,绚烂的银光在他指间潋滟闪过。裴真三人忽然肩上一沉,仿佛有大山压在肩头,三个人同时坐倒在地,额头冷汗细密而出。

穆知深握紧双拳,用力想要挣脱束缚,额上青筋暴突。

“别挣扎啦,互相看看你们的肩头。”白笳撑着下巴笑。

他们的肩膀上不知何时被放置了黑色的符纸小人,百里决明恍然大悟,这是小鬼符,把鬼魂放进符纸里,压在人身上,让人动弹不了,和鬼压床是一个道理。这术法太简单,仙门的垂髫小童都会玩儿,通常拿来恶作剧。可就是最普通的术法,让他们丢失了警惕。百里决明甚至想不起来,这个王八羔子是什么时候把小鬼符放在他身上的。

白笳身后的壁画上,无数黑溜溜的童子蠕动着爬出来,变成一条条扁平的黑影,匍匐在白笳的脚边。原来鬼魂不是藏在他们当中,而是所有童子都是鬼。

这些鬼孩子离开壁画,壁画真正的模样就显露了出来。被它们遮挡的部分显现出许多棺材,那些寨民扛着棺材,往老寨里送。有的棺材已经进入了寨子,露出半截棺材身。

裴真猜得没错,这老寨从来就不是给生人住的,它是玛桑人的坟墓。百里决明听说过这种墓制,和佛教有些相似,对于大师火化留下来的舍利子,佛门中人会修一座塔供养,在佛塔下挖掘地宫,存放舍利。玛桑人修建坟寨,放置死人,那些千眼尸很可能是坟寨的守卫。能在这种寨子里安葬的人,应该是玛桑族内地位很高的人物。

可惜那些家伙或许已经被长脖妇吃光了。

白笳从袖里拿出一个小瓷瓶,挨个往影子里滴血。血液接触地面,刹那间没入鬼影。

“拘鬼召灵术,”白笳笑嘻嘻,“这些小鬼我养的,鬼域是它们的。”

百里决明肚子里一大堆疑问,刚要开口,白笳做了个“不要说话”的手势。

“还是先让我这个东道主说几句吧,”白笳道,“百里前辈,幸会幸会,我还是人的时候见过你,那时候无渡宗师还没仙逝,你还是抱尘山的丹药长老,我才七岁,跟着诸多和我年纪相仿的仙门儿郎向你拜年。谁知道时移事异,几十年的光景,什么都变了。”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前辈,今番良晤于此,我盼望了很多年。”

“你还没有说你的真名。”百里决明阴森地看着他。

“啊,差点忘了,”男人咧嘴一笑,笑容灿烂如朝阳,“我是谢岑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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