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良晤(二)

“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百里决明很警惕。

“爱信不信咯。”谢岑关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百里决明怎么也想不到,面前这个笑眯眯的男人居然是谢岑关。他换了肉身,比他死时显得还要年轻,瓷白的一张脸,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成两道月牙,是一副十分讨人喜欢,让人觉得亲切的相貌。他的笑容很有欺骗性,百里决明不可抑制地想起寻微,她回眸一笑的时候,天地仿佛都蒙蒙亮了起来。

这个人似敌似友,百里决明摸不透他。

“你到底想干嘛?”百里决明问。

“想同前辈叙叙话儿。”谢岑关抬起手,在穆知深和裴真额上各贴了一张符咒,两人随即软倒在地,人事不省。他微笑着解释:“前辈不要着急,只不过是安神符,让他们好生歇息一会儿罢了。我只想和前辈一个人促膝长谈,大人说话,小孩儿还是回避的好。”

“这就是你面见长辈的态度?”百里决明看了看两肩上压着的小人黑符。

在谢岑关看不见的地方,乱发覆额之下,裴真默默睁开了眼。他用一个鬼影替他承受了安神符的催眠,他的影子陷入了沉睡,而他依旧清醒如常。这是拘鬼召灵术的好处,在某种程度上来说,鬼影是他的分身。

“谁让前辈道法高深,我总得为自己考量考量。多有冒犯,还请前辈原谅则个。”谢岑关嬉皮笑脸,继而正色起来,“无渡大宗师,前辈想必很了解吧。”

百里决明嗤了声,“你要向我打听他?无渡老儿的传记市井坊间几乎人手一本,你们仙门子弟入门功课就是读他的语录掌故。你自己往书肆里随便找本书翻,来问老子做什么?”

“不不不,”谢岑关摇着食指,“那些不过是一些无聊的歌功颂德、阿顺谄谀罢了。大宗师离群索居,闭门谢客,不入尘俗。按理来说,当世之中,唯有大宗师的师弟——前辈您对他最是了解。”

百里决明冷笑,“怎么,你想知道些什么?他何时何日放了几个屁都是什么味儿,你要不要听听?”

谢岑关:“……”

裴真:“……”

唉,师尊这个人啊……骂人永远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骂法。裴真在心底默默地叹气。

谢岑关一定对百里决明很是无话可说,默了会儿才道:“我对您没有恶意,我的确有很多想知道的东西,这些年来,我一直在调查无渡,可无论我怎么调查,这个人就像迷雾一样,难以捉摸。每当我得到线索,总会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戛然而止。后来,我想到了您。”

百里决明的耐心快用光了,恶声恶气地说:“你到底想说什么,有屁快放。”

“先问您一个问题,”谢岑关笑了笑,“前辈知不知道,当初是谁通传仙门百家你是个身怀六瓣莲心的恶煞?”

百里决明少见地沉默了。

裴真蹙起长眉,这件事他也调查过,当年师尊的身份明明连他都不知道,却在一夜之间插了翅膀似的传遍江左。他追踪到一封送到姜家的信笺,那似乎是一切的源头。但那封信早在八年前就被焚毁,姜若虚对它闭口不提。

“我调查到一封信,八年前申正二刻,一封信直抵姜氏大宅,送到姜若虚的手上。姜若虚这个人道行很高,我没法接近,无从得知那封信的内容。但想来想去,无非是说你是恶鬼这件事。现在问题来了,”谢岑关抱着手臂道,“来历不明的一封信,何以让姜若虚如此信服,即刻通知江左仙门,调动四大世家,同上抱尘山围杀你这个旧日的宗师师弟,丹药长老?”

百里决明盯着他,没吭声。

“答案其实不难猜到,对么?”谢岑关耸了耸肩,“虽然无法得知信件内容,但是我查到了那封信从哪里发出。”谢岑关放缓了语速,似乎是为了让百里决明听得更明白些,“那封信,来自抱尘山。”

裴真的眸子猛地一缩。

百里决明冷冷道:“八年前无渡已经死了整整八年,我和寻微在抱尘山相依为命。你是想说什么?是我向仙门百家自曝身份,自寻死路,还是寻微无意间发现我是恶鬼,背叛我投奔仙门?”

谢岑关嗬嗬笑了两声,“最可能的情况当然是寻微背叛了你,毕竟在那些蠢夫愚妇看来,八年前是寻微大义灭亲,亲手弑师,将一把匕首刺进了你的胸膛。”他眨眨眼,“但如果真是这样,前辈就不会在重归人世之后如此护佑寻微,还为了他进入鬼国。”

“你很聪明。”百里决明嗓音森冷。

“比你想象得更聪明,”谢岑关的笑容有种隐秘的味道,“前辈是不知道,还是不愿意知道?那个背叛你的人,就是无渡大宗师。”

裴真眉心紧蹙,这怎么可能?无渡爷爷那时候早已仙去,如何在抱尘山发出信笺?

“你一定有疑问,无渡明明已经死了,怎么可能送信?”谢岑关道,“事实上,我也很想知道他怎么做到的。他看起来是死了,但我们也可以认为他没有死。”

“你的意思是他变鬼了?”百里决明问。

“有这种可能。在我调查他的这段时日里,总有某种力量阻挡我的行动。我一直怀疑有东西在监视我,跟踪我,所以我选择这里见您,黄泉鬼国我的域中域是最安全的地方。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一对一地谈话。”谢岑关看了眼地上躺着的两人,叹道,“好吧,不是完全的一对一,谁让我是个好鬼呢,总不能把他们都杀了。”

百里决明眼神轻蔑,“谅你也不敢。”

真不知这家伙哪来的底气,明明被制住,还一副高傲瞧不起人的样子。谢岑关没计较,只继续道:“尽管有东西阻拦我,我还是有了一些成果。据我所知,无渡在死前五十年频频外出。他似乎去过很多地方,其中之一就是黄泉鬼国。更令人惊讶的是,他从这里全身而退,毫发未伤。”

“那当然,”百里决明哼笑,“你以为他跟你一样没用?”

“前辈,说话甜一点儿,要不然就别说话,对你有好处。”

“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来教训本大爷?”

怪不得这家伙当了五十年的丹药长老,一个朋友也没。嘴里长刺似的,谁愿意当他的朋友?时间紧迫,谢岑关不和他斗嘴,“虽然没有根据,但我猜测阻挡我的力量和无渡有关。我很想知道他都去过哪些地方,照理来说他是大宗师,千人崇拜万人敬仰,三餐吃了什么都被记录在案,供人写成史传传阅,他的行踪不可能没人知晓。可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知道。”谢岑关神秘地笑了笑,“或许可以换句话说,知道他去过哪里的人,都已经消失了。包括您,您本应消失在八年前,我很好奇,你是怎么回来的?”

“你怎么知道我还‘活着’?”百里决明不答反问。

“我了解你,前辈,比你想象得更加了解你,当我知道有个叫秦秋明的小子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带走寻微,还身怀万中无一的先天火法,我就知道,这个人不是什么秦秋明,而是百里决明。”

百里决明冷冷盯着他,“你觉得我很好糊弄么?”

“好吧,我说实话,”谢岑关摊摊手,“你这人有个特性,就是每次看见你都让人很想揍你。这世上像你一样的人着实不多,其他像你这般欠揍的早已没命了,只有前辈您道法高深,就算有人恨透了您也杀不了您。你进鬼国来,我一看见你那目中无人的样子就知道你是谁了。”

百里决明:“……”

谢岑关又凑过脸来端详百里决明,“喂,前辈,你到底是怎么回来的?”

“滚开,离我远点儿。”他别过脸。

虽然好奇,谢岑关并没有寻根问底的打算,依言坐得远了些,“说说嘛,无渡宗师都去了哪儿?你告诉我他去了哪儿,我就告诉你怎么离开鬼国。一换一,谁也不亏,我这个人一向很公平。”

“想知道无渡去过哪儿,可以。”百里决明盯着他的眼睛,“但你要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请。”

“你早就离开鬼国了,为什么不去找寻微?”

裴真的心猛地缩成小小的一团。他也很想知道,为什么明明离开了鬼国,明明重获了自由,为什么不来找他?天下人都知道谢寻微在抱尘山,是百里决明的弟子。是害怕他知道自己的父亲变成了鬼怪么?他想这个男人和师尊一样傻,鬼怪又如何,他宁愿自己是鬼非人。

谢岑关沉默良久,抱怨道:“前辈的问题好难答啊……能不能换一个问题?”

“不能。”百里决明态度很坚决,他抿了抿唇,道,“谢岑关,你知不知道,寻微一直在等你?若你在意自己的身份,不必担心,她不会介意你是鬼怪。”

“不是因为这个。”谢岑关打断他。

黯黄的烛光里,谢岑关的眉目镀上一层淡淡的金,像戴着一个薄薄的金面具,显出一种不常有的冷漠来。百里决明想起谢寻微站在灯笼底下眺望远方的时候,眉目间颜色清冷,一如她的父亲。真奇怪,这孩子明明不在她父亲的身边长大,明明她的父亲已经换了一具形貌与原先迥异的皮囊,他们依然有着相似的神韵。

“因为我不要他了。”谢岑关说。

“你说什么?”百里决明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斗室寂静,谢岑关的声音缓慢又清晰,“因为我不要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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