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很好,谢岑关。”百里决明怒极反笑,“这梁子我们结下了。”
谢岑关从怀里掏出天极日晷看了看,道:“时间浪费得太多了,我看你也不是想配合我的样子。罢了,我不盘问你无渡都去过哪儿了,直接用简单点儿的办法吧。”
“你想干嘛?”百里决明心里有不好的预感。
“‘侵魂’,听过没有?一个很复杂的禁术,可以窥探受术者的记忆,我学了五十八天才学会。在鬼国这些日子里,我闲着没事儿就学他们记载的禁术玩。江左仙门将玛桑黑教的典籍烧得精光,它们却在鬼国完整保留了下来。”谢岑关摸了摸百里决明的狗头,安抚地微笑,“不要害怕,放空你的脑袋,想象蓝天和大海。我不会窥探你的阴私,如果发现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我会为你保密。”
“你他娘的……”百里决明冷笑连连,“大爷我很久没见过找死找到你这般地步的人了。”
“现在你见过了。”
谢岑关盘起腿,双手搭在百里决明的肩头。平地刮起一阵阴风,光明灯猛烈摇晃,烛火霎时转阴,成了阴沉的幽蓝色。这昭示着鬼魂现身。裴真竭力抬头,看见谢岑关的眼耳口五窍涌出澎湃的黑气,犹如五条黑蛇,没入百里决明的五窍。那是极可怖的场面,裴真动了动手指,想挣脱肩上的小鬼黑符。谢岑关的小鬼们察觉到他的动静,影子像游鱼一样荡过来,盘桓在他身下的地板。
谢岑关微微侧了侧头,黑洞洞的眼望向了裴真。他略有些惊讶地说:“你竟然能挣脱我的安神符,有点儿意思。别乱动,小子,我不介意见血,但我不想和百里决明结下更深的梁子。”
黑气全部进入百里决明的五窍,谢岑关的视野一下变得狭窄阴暗,这是鬼魂的视觉,和有肉身的时候很不一样。光影变得扭曲奇异,世界像被关进了一层蒙蒙的雾气里。他深入百里决明的记忆,景物渐渐清晰,无数画面和声音流水一般从他的魂魄中穿梭而过。
首先看见的光景是谢寻微十四岁,抱尘山大火冲天,百里决明身体焦黑,跪在无数白骨和断剑之中。匕首插在他的胸膛,他渐渐模糊的视野里,谢寻微被仙门的人拖走,泪水糊了满面。
“不是这个。”谢岑关默念着,转过身逆着记忆的潮水奔跑。
记忆溯流,周遭的光景霎时间转换,他站在一个小屋里,烛台的火光罩着一方架子床,薄荷绿的纱帐收在帐钩里。谢寻微十二岁,披着棉被摇醒睡得正死的百里决明,哭哭啼啼地说,师尊,我好饿。百里决明翻身,将被子盖过头顶。谢寻微锲而不舍地摇他,最后拿来一面铜锣,在百里决明床边哐哐敲。百里决明怒气冲冲地起床,将谢寻微丢进厨房,忍了好半天才没把这死孩子扔进锅,转而炒了碗蛋炒饭,耷拉着眼皮看她吃得喷喷香。
“老子再也不收徒了,再收徒我就是猪。”谢岑关听见百里决明的心声。
不是这个,谢岑关继续跑。记忆再次溯流,谢寻微十一岁,上元节,百里决明教她女红,逼她纳鞋底,她死也学不会,闹罢工,撒娇耍痴躲着不学,百里决明只好自己纳。仙门各家主君长老前来拜会,他跷着二郎腿展示他的靴子,“看到没,我徒弟纳的。”
众人交口称赞寻微娘子懂事,百里决明十分得意,道:“能有什么办法呢,想不到这娃娃世家出身,还会做这些针线。每日为我缝补到天亮,伺候我穿衣伺候我穿鞋。我让她别干了她还不依,说徒弟伺候师父天经地义。”他脱下皂靴让他们传阅,“让你们欣赏一下我徒弟的针线活儿。”
大家把他的臭鞋传阅了一遍,口是心非地赞扬,“真是不世出的好鞋啊,人间难得几回闻啊!”
不是,不是!谢岑关继续奔跑。
谢寻微十岁,学堂夫子批她性子孤僻,不喜交游,百里决明把夫子打了一顿,强迫所有女娃娃和谢寻微当朋友。谢寻微八岁,江左仙门射箭大比,百里决明帮谢寻微作弊,让她的箭次次中的。仙门敢怒不敢言,将少年擂的魁首授予谢寻微。
光景蓦然转换,时间来到谢寻微六岁,百里决明与她初次相遇。
荒凉的天地,满山斜阳映着老椿。他回过头,看见一个稚弱的小孩细声细气地喊着:师尊……
时光好像在这一刻停滞了,斜阳温温柔柔包裹着天地,所有的一切好像被装进了金黄色的琥珀里,永永远远不会变。谢岑关望着那个小小的孩童,没有言语,转身离开。无渡到底在哪儿?为什么他看不到和无渡有关的记忆?他极速溯流而上,直接到达了记忆的尽头。黑魆魆的雾气横亘眼前,上下左右望不见尽头。
“这是什么?”他试探着伸出手,手臂没入雾气之中。
他想要进去,一道深黑的影子罩在头顶。回过头,百里决明悬空站在远处,恶鬼显露了几分本相,墨色的纹路像图腾一样绣在他的脸颊。他煞气满身,阴森森地注视谢岑关。
“你把关于无渡的记忆藏起来了?”谢岑关终于明白了。
“这是老子的心域,”百里决明不屑地俯视他,“老子想给你看什么就给你看什么。怎么样,有没有改变主意?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认回寻微,你的冒犯老子既往不咎。”
难怪百里决明这么容易就放他进来。“心域”,一如道门识海,是鬼魂的心内天地。这里有鬼魂的记忆,又有鬼魂的想象,鬼魂心里最深重的执念和秘密统统都在此处。然而对于道行高的鬼怪来说,这里又是另一种形式的“鬼域”,百里决明对他的心域有绝对的掌控权,他可以自由改变这里的形态,在这里和他打起来,谢岑关的胜算几乎没有。
只不过……
“这片雾后面有什么?”谢岑关问。
百里决明不耐烦起来,“跟你没有关系,你到底愿不愿意回头?”
谢岑关沉默片刻,叹了口气,“前辈,你知不知道你有一个致命的弱点?”
百里决明眯起眼睛,眉宇间蓄满风雷。
“就是寻微。”谢岑关狡黠一笑,“我是寻微的生身父亲,你无论如何都不会对我动手。”
他猛然回头,合身扎进了那片浓雾。
极致的黑暗,完全的寂静,什么也看不清,更辨不清来处与去处。谢岑关漫无目走着,忽在远处看见一点萤火般的亮光。是一盏孤灯,灯旁坐着一个小孩儿。谢岑关不明白,百里决明的记忆最深处,竟然是个孩子。
是那家伙小时候么?谢岑关觉得很奇怪,回头看黑暗尽出,百里决明竟然没有追进来。他隐隐觉得自己触碰了某种禁忌,来到了那个恶鬼心底的禁地。谢岑关静悄悄走过去,不自觉放轻了脚步。在这样一个静谧的地方,任何人都不会打破这里的寂静。
他在男孩儿正面蹲下,端详他的模样。男孩儿阖目独坐,对着那盏孤零零的灯火。金黄的火光映着他半边脸,照出他精致白皙的容相,还有眉心那朵赤焰红莲。像一个瓷娃娃,谢岑关这么觉得,好像是手艺超群的匠人精雕细刻出来的娃娃,人间无有,神龛里才能窥见他一角天容。
这个孩子看起来和百里决明一点儿也不一样,百里决明没有他身上这样深重的孤独与哀伤。他周身清冷寂静的气息仿佛凄清的潮水上下涌动,令人不自觉停止呼吸。
在他蹲下的一瞬间,男孩儿睁开了眼,暗红色的瞳子光华流转。这是百里决明的记忆,记忆里都是过往的幻景重演,这个男孩儿也是个虚像。可不知为何,谢岑关对着他的脸,有种他在注视自己的感觉。
“被鬼母标识的祭品,亦敢在吾的面前放肆。”男孩神情淡漠。
谢岑关悚然一惊,这小子竟在对他说话。
“滚。”男孩儿轻轻吐出一个字,食指抵在他的眉心。
一切发生得太快,谢岑关甚至没有看清男孩儿到底发动了什么样的术法。魂魄顿时失去了控制,像被什么沉重的东西迎面击中,整个人飞速向后退却。记忆的潮水在他身侧疯狂涌流,他随潮而下,头上脚下,摔得七荤八素。心域之外,汹涌的黑气从百里决明的五窍疯狂退出,像碰见天敌夺路而逃的蛇群,急速涌回谢岑关的身体。魂魄归位,谢岑关头晕目眩,抚着胸口,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那个男孩儿的力量太强大,他丝毫没有反抗的余地。
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抬起头,百里决明正冷冰冰地看他,“早告诉过你,老子的心域不是那么好闯的。”
谢岑关在他心域里折腾的这半天工夫,百里决明已经把小鬼符解了。他站起来活动手臂,顺便把穆知深和裴真身上的符咒也撕掉。穆知深坐起来,刚睡醒,头顶翘起一根毛,眼神很迷茫。
“前辈果然厉害,”谢岑关咳着血笑道,“想到你心域里还藏了这么位厉害的人物。”
百里决明没听懂他的话,满脸莫名其妙。
“哈?”
怪不得如此泰然自若,谢岑关想,轻轻松松放他进心域,又毫不在意地让他进迷雾,原来一切都留着后手。以前总觉得百里决明人傻,现在看来是小看他了。
“不玩了,没劲儿。”谢岑关做了个鬼脸,向上一窜,猴子似的攀上横梁,数条小孩儿鬼影尾巴似的跟在他后头。谢岑关蹲在上面,道:“最后卖你们一个人情,只有鬼母分身出现的时候时空才会归位,那个老太婆有寂静、忿怒和欢喜三个分身,一个比一个凶狠。刚才那个是寂静分身,最弱的那个,所以现在是你们离开这个寨子的最好机会,自己把握咯。”他向后一退,忽然就不见了。
百里决明大叫:“这王八羔子要逃!”
他紧随其后攀上横梁,裴真和穆知深也跟上,那忘八的鬼域破了,藻井上面有个不易察觉的空洞。谢岑关身材纤瘦,泥鳅似的钻了进去,百里决明比他高很多,只能探出脑袋和脖子,一侧的肩膀被死死卡住。谢岑关稳稳当当走在外头的铁链上,用夸张的口型跟他说“后会无期”,还从腰后取出一个包袱。百里决明两眼一瞪,那包袱素花锦缎,正是裴真随身带的那个,什么时候到了他身上?谢岑关从里头掏出无渡的冰蝉玉,笑眯眯地对着百里决明晃了晃。
难怪他翻找百里决明的包裹,原来是觊觎冰蝉玉!
狗娘养的,百里决明几欲吐血,拼命往外头挤。
裴真在后面说:“前辈,你不会缩骨,不要勉强。”
谢岑关慢慢退后,整个人隐入了黑暗。百里决明卡住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往下看,登时心里咯噔一下,下面尸液淌了满地,上面被困住的长脖妇却不见了。一排黏糊糊的黑脚印从那块地方往外延伸,百里决明顺着脚印看过去,脚印隐没在灯火照不见的黑暗里,一双苍白的脚立在脚印尽头,阴影罩住了小腿以上的部分,看不清。
不用再看了,那一准是长脖妇。
百里决明心里凉得像铺了一层严霜,伸手拽后头的裴真,示意他把他拉进去。
谁知裴真不拉他,反倒把他往外面推。百里决明不指望和裴真心有灵犀,却料不到裴真这么不懂他。
“前辈,快出去。快!”裴真道,言语十分急切。
怎么回事?后头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十分诡异,百里决明顿时反应过来,一定是祠堂里出现了变故。
穆知深说:“快,他爬过来了。”
谁爬过来了?百里决明看不见,心里很焦急。谢岑关走了,后头除了穆知深和裴真,还有谁?等等,百里决明想起来了,还有他用脚勾进来的那具皮囊,那半截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