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放什么狗屁!”百里决明愤怒至极。
“前辈知不知道为何纯阴之体极为罕见,”谢岑关掸了掸脏污的衣摆,“翻遍经书史传,各家宗族家谱,在寻微之前竟从未出现过纯阴童子。”
“你以为谁都能赶上阴年阴月阴日阴时的八字?”
谢岑关摇了摇头,“不是因为四阴八字极为难得,而是所有纯阴童子一旦出世,便会被家族掐死在襁褓之中,以免他招来滔天大祸。当年寻微出生,先父先母、宗祠长辈都要我痛下决心。世家弟子,宗族为先。我一辈子听阿父的话做事,四岁读书背经,八岁习剑,十八岁娶妻,十九岁生子。这是个即将给谢家招来大祸的孩子,我必须杀了他。”他目光变得悠远,笑容发着苦,“我记得那一天,下着雨,我提着剑去奶妈那儿,寻微刚出生,丑巴巴的,像一只煮熟的小地瓜。他一直哭一直哭,我从奶妈手里接过他来,说来也奇怪,他一下就不哭了,看着我笑。只要是我抱,他就笑,别人抱他就哭。我把寻微还给奶妈,到阿父门前跪了一夜。那是我第一次违背宗族的意思,我要留下寻微,就算把我赶出谢家,我也要留下他。”
百里决明噎住了,怒意渐渐消散。他看着面前这个男人,说不出话来。谢岑关换了具皮囊,他穿的这具尸体该是年纪轻轻就没了的,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可眼睛骗不了人,他眸子里映出的寂寥孤独,远超过他看上去的年龄。
谢岑关说:“一切祸端,皆源自纯阴的体格。只要寻微变成一个普通的孩子,所有迫在眉睫的问题都自然迎刃而解。我拒绝所有居心叵测的求亲,亲自来鬼国求取转换纯阴之体的宝物。这种宝物必须先天纯阳,吸食阳极之气达四百年。纵观人世,黄泉鬼国是唯一有希望的地方。”
“你找到了么?”
谢岑关深深看了他一眼,“一开始一切都很顺利,路上没有阻拦,我们看到树龄超过两百年的老云杉、巨柏,还有许多灵芝贝母,珍奇草药。巨柏循水而生,喻家阿弟博闻强识,判断我们通过地裂,到达了西南边陲之地,再往前走,应该就能看到江水。天一直没有亮,我们并不惊讶,这是鬼母的鬼域,必定有所异常。只是雨下得太大,行路艰难,我们决定找地方避雨。于是我们来到了这里,阴木寨。进入这里之后,一切都变了。”
“我知道,”百里决明说,“我看到了你和喻连海留下的八角铜镜,你们误以为对方中邪,自相残杀。事实的真相是阴木寨时空错乱,你看见喻连海将你充作食饵喂食鬼怪,引来凶尸追杀刚进来的喻连海,喻连海因此报复你,将你吊在横梁上。”
“差不多是你说的这样,但有一点你说错了,”谢岑关说,“我们的确中邪了。”
百里决明皱起眉,“什么意思?”
“你既然看过铜镜了,没发现里面所有人都很奇怪么?”
“哪里奇怪?”百里决明回忆镜子里的画面,他忽然想起来了,镜子里的谢岑关十分阴狠,透着一股邪性,和眼前这个笑嘻嘻的人很不一样。
“你们没吃鬼国里的食物吧?”谢岑关想到什么,忽然问。
“没有,无渡生前告诉过我,鬼国的东西不能吃。”百里决明满肚子疑问,“鬼国的东西吃了会怎么样?为什么不能吃?”那些发霉的东西吃了除了拉肚子,还有什么旁的危险的后果么?
“如果你们吃过鬼国的东西,就会变得和我们一样。”
谢岑关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变得无比地痛苦哀伤。在鬼国的那段日子,显然是他极度不愿意去回想的回忆。铜镜记录的东西太少,他们一定发生了许多比自相残杀更为可怕的事情。
谢岑关低头想了一会儿,大概在思考怎么叙说这件事。他沉吟片刻,道:“在这件事情上无渡没有骗你们,没吃就好。我们当时的状态很难形容,你有没有见过被下了降头的人?我们的情况和那个有点类似。在鬼国待得越久,你会发现你的思考和行动都和常理相悖。有的时候我回过神过来,发现天极日晷已经转过了好几天,可我完全没有这几天的记忆。越往后,时间间隔就越长。直到现在,我依旧无法回忆起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百里决明皱眉思考,这他娘的听着怎么像是被鬼附身?一般情况下,生人只有心神动荡,意识不清醒的时候才能让鬼魂有可趁之机。所以体格弱的女人小孩儿容易被附身,受到惊吓的人也容易被附身。他从来没听说过吃了某种东西会被附身的事儿。
“总而言之,来这里我们大错特错。我没有找到纯阳之宝,还丢了性命。阴木寨时空错乱,我不知辗转了多少年才恢复神智。当我好不容易返回人间,附在别人残败的尸体里爬回家,却发现谢氏满门被屠。管家、奶娘、我的妻子……所有人都死了。我在后院找到我的阿父,你说怪不怪,或许这就是父子亲缘吧,我附在别人的尸体里,可他一看见我的眼睛,就知道我是谢岑关。他拼着最后一口气,攥着我的手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他停下来,沉默了一会儿。
“他说,”谢岑关低声道,“‘吴中谢氏衣冠六百年,尽毁于你手。’”
百里决明叹了口气。
“你问我为什么不去见寻微,”谢岑关面容惨淡,“我倒想问你,我该怎么面对他?我见到他,我是该笑,还是该哭?我该说什么?寻微,阿父回来了。不,我早就死在鬼国了,爬回来的是一具冰冷的尸体,这还算是回来了么?”
百里决明喉咙发干,不知道说什么好。
骂人骂得利落,安慰的话却不知道怎么说。万幸的是寻微不在这里,不知往事真相,否则她一定很难过。百里决明心里像破了个口子,酸苦的水从里面汩汩流出来。他想起寻微天真烂漫的样子,发黑肤白,笑容生光,是天底下一等一的漂亮小孩儿。那么好一个孩子,为什么要受这样的苦?
“错的不是你,也不是寻微,是那帮没良心的狗贼。”百里决明最后说,“谢岑关,你再好好想想。寻微是你的亲骨肉,她一直在等你,每回我教她风谱,她都要练到大半夜才睡觉。这是你们谢家家传的术法,她这么努力,就是为了哪天你回来了,她可以自豪地给你看。”
谢岑关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
“这么多年了,我想得很清楚了。”
百里决明一窒,“你……”
“我最后再说一遍,”谢岑关表情冷硬,“前辈,那个孩子我不要了,送给你了。”
岑寂的灯影里,每一个字都像一个小小的鼓槌,敲在裴真,更确切地说,是谢寻微的心头。他躺在百里决明罩下的影子里,默默闭上了眼。
“你说的这句话,我就当你是放屁,我没听见。”百里决明忍住怒气,一字一句说,“给你三息的时间,给我重新说过。”
谢岑关沉默片刻,道:“前辈,他一岁我就走了,我从没养过他,他不能算我的孩子。谢家的命债太重,我过不去我心里这道坎。你养他长大,授他经书,教他术法。你是尊师,也是亲父。从今往后,他成亲拜高堂,拜你不拜我。他敬养尊亲,养你不养我。他摔瓦起灵,送你不送我。”他的声音很低,却无比的清晰,“就当我,从未生过这个孩子。”
他的话说得那般狠绝,不留余地,斗室一下子沉寂下来,只有沉甸甸的烛光压在所有人的眉间和肩头。裴真眸中一片寂静,他素来谋算出众,师尊归来、仙门重启地裂,事事尽在把握。收殓父骨,追查真相,报仇雪恨,他一步步行动。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原来父亲不回家不是因为死在了鬼国,而是因为他是一个被抛弃、被憎恨的孩子。
他记得小时候奔跑在谢家老宅绛红色的围廊里,风吹着海浪竹席扑剌剌响,他无意间听见帘后仆人的流言蜚语,说他刚出生时宗祠为他起卦,说他这一生寡亲缘,鲜恩情,孤克六亲死八方。
他还太小,听不明白,仆人言语中的憎恶与嫌弃他却听得出来。他躲在堂屋松柏挂画后面的密室里气了一天,让阖府的人急慌慌地寻他。直到六岁那年满门被屠,他从每次生气就躲进去的密室里爬出来,母亲倒伏在堂屋冰凉的地砖上,蜿蜒的鲜血漫过她为他纳的鞋底。直到十四岁那年师尊被封印,他眼睁睁看着江左四门的大家长剖开师尊的胸膛,取出血淋淋的六瓣莲心。
直到今日,他来鬼国为父亲收尸,却亲耳听见他说:
那个孩子,我不要了。
他不愿信命,有时候却不得不信。他想起幼时阿翁阿婆与他不甚亲近,望着他的眼神总是复杂又悲哀,充满他看不懂的东西。每回他跑到他们的园子,母亲总是急匆匆地把他拽回来。他以为阿翁阿婆年纪大了,不喜欢吵闹。
原来并非如此。原来从头到尾,他就是个被厌恶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