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一定是眼花了。百里决明想,一具在阴木寨里吊了不知几百年的陈年老尸,怎么可能叫出他的名字?他又想,难道是从前的仙门弟子,魂魄入了那怪尸的皮囊?决明……那三面尸想说的,或许是“决明长老”。可是在进入鬼国的喻谢两家和宗门子弟里,有人认得他么?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现在这副秦秋明的肉身确实与从前那副有四五成相似。
百里决明和穆知深交班,自动忽略裴真。这厮身娇体弱,歇了将近半个时辰脸色还是白得像纸,怕他累出病来,不让他放哨。半个时辰歇够,继续赶路。路途走到一半红光消退,鬼国又恢复成初来时的黑夜。这说明那长脖妇真的走了,三人都切切实实松了口气。
一路无虞回到地裂,重返宗门。临回去的时候百里决明提溜着穆知深的领子威胁,要他谨言慎行,不该说的话别说。
穆知深神色没有丝毫波澜,平静说道:“前辈放心。”
若非这小子会说话,百里决明真会以为他是个木头傀儡。不管是见到长脖妇还是百里决明,寻常人早吓软了腿,独他面不改色的。裴真以名誉担保他不会乱说,百里决明才打消了要他性命的打算。顺便在小册子里填上他的家世背景——父母早亡,穆家接班人,雷法传人。性子沉稳,身材也出挑。百里决明十分满意,给他评了个“极品”。
从鬼国出来才发现,他们觉得只过了几天,至多不过四五日,外面却已经一个多月了。黄泉鬼母的术法让鬼国内部的时空混乱,还让它与外部产生了差别。其他人都断定他们已经遭遇不测,寻思着怎么把秦秋明葬身鬼国的噩耗告诉谢寻微。穆家那个老人家昏倒了三次,看见穆知深蓬头垢面地出来,喜极而泣,差点儿再次昏倒。只有姜若虚日日守在地裂口,坚信他们一定可以回来。
不过终究还是高估了裴真,这小子刚回去就病倒了,活水小筑闭门谢客,连百里决明也只能每日傍晚见见他。寻微自不必说,还是老样子,病病歪歪的,醒了的时候也不肯和百里决明多说两句,吃两口燕窝就撂开手,说饱了吃不动了。
百里决明看着心里又疼又急,鬼国里施放了两次术法,右手基本全废了,衣服里头用纱布包裹,手上戴手套,又不常出门,勉强可以遮掩过去,但这能撑下去的时日又缩减许多。
裴真那病秧子的模样,实在不放心把寻微托付给他,要不然宅院里老爷夫人各躺一边,成日药汤送进送出,像什么样子。看来还是穆知深好,百里决明决定想办法找他套近乎,让他过来和寻微二人相看相看。
“什么!?穆知深是喻听秋的未婚夫?”百里决明叫道。
裴真靠在凭几上咳嗽,从鬼国赶回来的时候淋了雨,着了凉,原本吃了预防风寒的木香丸,没起作用。他绑着青玉额带,体温高,脸颊透出些许发烧的嫣红,涂了两团薄薄的胭脂似的。面前摆着小案,搁着一碗白米饭和几碟素菜。
他握着筷子,温声道:“穆家大郎与喻娘子早已订了婚约,只等择婚期了,前辈还是另寻良人吧。”
百里决明十分泄气,看来寻微还真只能嫁给裴真了。
裴真从床边拿起一叠黄纸,递给百里决明,“按着宗门的规矩,我应当如实禀告这几日的所见所闻,奈何身子不爽利,不知可否能请前辈代劳?”
“谁定的规矩?麻不麻烦!”百里决明心烦。
“无渡大宗师。”
“这老儿,人都死了还给我找麻烦。”百里决明骂骂咧咧。
“前辈……”裴真斟酌着开口,“谢宗主的话儿,前辈可曾考虑过?”
“什么话儿?”
“宗师通讯仙门你是恶鬼。”
“嘁,那个忘八的胡言乱语你也信?”百里决明摆摆手,“不可能。无渡是什么人我知道,天底下谁都有可能害我,他和寻微绝不可能。”
裴真垂下眼眸,长长眼睫遮住眸子里的担忧神色。师尊总是这样无条件地相信他,他说什么,师尊就信什么,从来不需要验证,也不需要怀疑。师尊从来不曾想过,他天真可爱的小徒儿会欺瞒他,蒙骗他。
“不过……”百里决明摸着下巴,“也有可能真是他干的。”
裴真一怔,“前辈详细说来?”
“哎,我就是瞎琢磨,你听一耳朵,不必当真。”百里决明挠挠头,道,“我是这个意思,我说无渡不可能害我,但并不代表他不会通讯宗门我是恶鬼。无渡老儿了解我,超度我也好,封印我也好,我都无所谓。仙门围剿我,严格来说对我没什么损失。只是苦了寻微,流落去喻家。”
裴真明白他的意思了,无渡爷爷通讯仙门他的恶鬼身份的动机并非谋害,而是另有其他。那无渡爷爷到底想做什么呢?为何一定要师尊离开抱尘山?
“你看啊,”百里决明接着分析,“我们这次去鬼国的人其实很有名堂,咱们每个人都和无渡老儿有至少那么一星半点的关系。我就不用说了,我是他师弟。穆知深呢,当年无渡亲手给他纹上鬼刺青。谢岑关在追查无渡。哦……等等,你好像和无渡没什么关系。”
裴真握着筷子的手指慢慢收紧。
是了,一切都明白了。无渡爷爷对今日的事早有预料,他不厌其烦地重申黄泉鬼国的故事,告诉师尊内中布局,三条必定要遵守的律法。他教授谢寻微羽虫篆,玛桑黑教,道门复兴的始末。穆知深的刺青可以让鬼怪误以为他是同类,让他从恶鬼包围的窘境中逃生。原来早在十数年前,无渡就在做准备。他前往鬼国,为师尊留下冰蝉玉。他早知道今日,换句话说,他暗中推波助澜,让他们前往鬼国。
鬼国里到底有什么?他不明白,谢岑关也就罢了,他是从鬼国脱逃的鬼怪,那其他人呢?无渡为何要他和师尊去鬼国?
他忽然意识到,师尊一定有事瞒着他没说。这中间缺少了环节,无法解释通。
他颇为伤感,埋怨地乜着百里决明,“前辈,事到如今,您依旧对我有所保留么?”
“保留?什么保留?”百里决明装傻,旋即抱起手臂,得意地笑起来,“小子,等你娶了寻微,咱们就是自家人。到时候为师什么掏心窝子的话儿都跟你说,别说这些东西了,就是我的棺材本藏在哪儿我也告诉你。”
裴真落寞地垂下眼,“前辈之前还说对我有求必应,我没旁的希求,只盼望前辈真心待我。想不到鬼国里同生共死,坦诚相待,一出来前辈就翻脸不认人了。”
这话说的,跟个受委屈的小媳妇似的,好像百里决明睡了他还不负责。
百里决明耸耸肩,无渡让他去鬼国,或许和他心域黑雾后面的东西有关。他得找个时间内窥心域,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这事不便和裴真提起,更何况他自己还云里雾里的。他顾左右而言他,“我说你吃半天饭,怎么才吃这么几口?小鸡啄米似的。一个大男人吃这么少,难怪你身子这么虚。”
裴真有些生气,当女孩儿的时候嫌他吃得多,当男人的时候又嫌他吃得少。还成日嫌弃他体虚,怀疑他的能耐,今次又更是瞒着事儿不说。越想越气,人在病中,这人品贵重的贵公子也装不下去了,他气鼓鼓地想,师尊怎么能这样?
他把筷子一撂,“不吃了。”
百里决明没闹明白这人,“你怎么了你?”
“哼。”裴真别过脸,不理他。
“还哼,你还哼!”百里决明觉得他无理取闹,“我说你平常不是这样的啊,你是不是和寻微呆久了,被她传染了?你别跟我矫情啊,爷不吃这一套。”他用手指叩叩小案,“跟你说正经的,若是寻微问起来我们这几天去哪儿了,你别把她爹的事儿说漏嘴了。她爹那个模样,千万不能告诉她。原本身子就不好,要知道她爹是个没心肝的二百五,非得吐血晕过去。喂喂,我跟你说话呢,你听见没?”
裴真披衣坐在那儿,浑身透着股幽怨的气息。
百里决明摇摇头,真是被寻微那死丫头传染了。看这俩人,长得有夫妻相,脾气也是夫妻相,不成亲怎么收场?百里决明站起来,“不说了,你气着吧,回见。”说着,就踱步出去了。
裴真:“……”
论及他这个没缘分的阿父,他是真没想到谢岑关是那般人物。早年听过谢岑关几句传闻,都说他是谢家芝兰,宗族翘楚,行走坐卧、术法玄理都是同辈楷模。看来是死过一回,彻底抛弃枷锁做自己了。
“谢岑关,你们听过这个鬼怪么?”他问。
周遭的光影阴沉沉暗了下来,他的影子迅速膨胀,罩住了整个里间。童子推开门走进寝居,对裴真作揖。
影子里的恶鬼借由童子的肉身异口同声说:“不曾。”
有鬼魂询问:“要我们去探查此人么?郎君画技了得,令我等按图索骥,很快能找到。”
为了不被师尊发现端倪,同师尊在一处的时候,裴真令鬼影安分守己,封闭五识,是以他们都不曾见过谢岑关的面容。师尊虽然功体不全,又是个脑子缺根弦的笨蛋,但毕竟是阴寿五十余年的鬼怪,他不敢托大。
裴真赤脚下床,站在羊油蜡前用银剔子拨弄那高高低低的灯火。光影明明暗暗罩着他的脸,显得他神色难辨。
“也罢,”他怅惘地叹了一声,“他既然弃了这父子亲缘,我又何必巴巴地贴上去呢?”
“郎君说的是。”童子躬身。
他又歪头沉吟,“我记得谢岑关被师尊从心域里赶出来以后,说师尊的心域里藏了一个厉害人物。”他眯起眼,“我要找机会进师尊的心域。”
“您没有办法进去,他是百里决明,连谢岑关都被他驱逐。”
“会有办法的。”裴真淡淡地说。
无论如何,师尊所有的秘密他都要知道。
他踅身,曼声道:“行了,时间差不多了。传讯给初一、初二和初三,让他们带着车马货物,启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