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决明在经楼里写文书,无渡定的什么破烂规矩,九死一生好不容易回来,还得被这玩意儿折磨。他咬着笔头思考,很多东西不能写,他删删改改,主要将长脖妇和他们看到的那几册绢书写了上去。正埋头疾书,穆知深腋下夹着纸卷,跨进门槛来。
“欸,你怎么来了?”
穆知深将自己的两份文书递给他,“这是我的见闻,一份给你,一份呈递宗门。哪里需要删改,告诉我。”
穆知深是个清俊的男人,就是沉闷了些。听说他在宗门独来独往,很少和人沟通,大多数时候都窝在自己的小筑里。然而,他独行还有个原因是大家不太敢靠近他。穆家最有名的不是穆知深,而是他的父亲,穆惊弦。穆知深十二岁那年,穆惊弦在穆家堡手刃发妻、亲女,自尽化鬼,至今盘踞在穆家堡,浔州穆家堡因此被称为穆氏鬼堡。
很多人猜测穆惊弦是修习雷法走火入魔,才酿成如此大祸。穆知深是雷法传人,人们担忧他会步他父亲的后尘。
百里决明终于想起来这个孩子是谁,寻微刚来抱尘山不久的时候,穆惊弦带着穆知深拜谒他的药园,求他收穆知深当徒弟。他拒绝了,他们父子回家不久,那震惊仙门的惨剧就发生了。
“小伙子挺上道儿,不错。”百里决明很满意,指了指旁边的蒲团,“坐。”
他浏览穆知深写的文书,注意到他们甫进老寨时看到的石碑。无渡在的时候,曾说他要去西难陀,那正是谢岑关想知道的地方。难道玛桑西迁的目的地就是西难陀?
难陀,玛桑语里是欢喜、嘉乐的意思。无渡跟他提到过,玛桑的经文里记载:“是时过三千浊土,有世界曰难陀,清净欢喜之地。万灵居所,灿烂莲生。”那地方座落在十万大山西面,极西之地。无渡说那里已经距离中原很远,两地之间隔着无数山山水水,去了那里就好像去了世界的尽头。那儿和中土不一样,小国林立,各有各的王,但他们大都信仰玛桑黑教。
不过西难陀到底具体在哪里,百里决明也不清楚。
抬起眼,穆知深正闭目养神,熹微的晨光落在他肩头,他面容锋利的轮廓被磨得柔和了。握刀的时候肃杀如雪的男人,这一刻安静乖巧得像个被遗忘的瓷偶。百里决明越看越满意,可惜是喻听秋那死丫头的未婚夫,按捺不住,直起身来道:“十八年前不曾收你为徒,想不到我们还挺有缘分。本大爷有意将寻微许配给你,你去把和喻听秋的婚约退了,来我这提亲。”
穆知深缓缓睁开眼,说:“我拒绝。”
百里决明气道:“你喜欢喻听秋,不喜欢寻微?”
他忽然想起来,去鬼国之前喻听秋出走了,喻夫人知道了大怒,让喻凫春亲自带人去搜寻,然而似乎到现在还没个音信。
“都不喜欢。”穆知深嗓音平淡,“要删改么?”
“不用。”百里决明把呈递宗门的那份文书还给他。
他接过文书,“裴真在哪?”
“还在睡觉吧,你找他干嘛?”
“给他看文书。”
“……”百里决明狐疑地盯着他打量,“我怎么觉得裴真才是你老大似的,你不是给姜若虚做事么?”百里决明觉得不对劲儿,裴真硬要跟他去鬼国,嘴上说找什么先人遗骨,到里头首先干的事儿却是在各处阅览典籍。出来以后知道他有事相瞒,还跟他闹脾气。那家伙十分在意鬼国,调查鬼国才是他的首要目的。
穆知深带队进入鬼国,全军覆没,只有他和假扮成白笳的谢岑关活下来。这厮根本不是在为姜若虚回收铜镜,他是在为裴真打前哨。就算同队的弟子没有遭遇变故,他也一定会想办法独自行动。刚进鬼楼不久他就提议要撤退,大约是为了保全这帮人的性命,再自己找机会重返鬼楼。
文书里写他在逃避千眼尸的时候扔掉了连心锁,恐怕不是因为连心锁失效,而是他故意切断和宗门的联系。连心锁在进入阴木寨后发出怪声,然后失效,很可能也是这厮自己搞的鬼。连心锁一一配对,无有替换。到达有六臂童子那个屋子之后,他翻出来的连心锁不是同宗门联系的,而是同裴真联系。
前后全都串联起来,百里决明越想越笃定,难怪裴真肯用名誉担保这小子的人头。
“臭小子,说实话,你是不是在给裴真办事儿?”百里决明盘问他。
“嗯。”
他答得出乎意料的爽快,百里决明抱起双臂,上下打量这个沉默的男人,“你是穆家嫡长子,为什么要帮一个宗门大夫办事儿?”
“因为一个约定。”穆知深垂着眼睫,把文书卷起来收好。
“什么约定?”
“裴真不让说。”
百里决明七窍生烟,心里有个痒痒挠似的,两个大男人能有什么约定,难道拉勾上吊一百年,从此约定咱俩是好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你他娘的都说到‘约定’了还藏着掖着,你故意消遣我呢?”
穆知深淡淡道:“裴真的原话是:前辈既然对在下有所保留,在下也应该对前辈有所保留,这样我们才公平。”他从袖兜里掏出一张宣纸,面无表情地展开,上面画着一双微笑的眼睛。由于画得十分粗糙,且只有一双眼,看起来十分诡异。
“这是什么?你在鬼国见到的鬼?”
“笑脸。”穆知深道,“裴真说,要对你微笑,表达他的歉意。”
裴真那个小兔崽子,就知道他是故意的!百里决明咬牙切齿道:“你俩到底什么关系?”
穆知深这回沉默了,他垂下眼,长而翘的眼睫微微颤动,好像在认真地思考。过了一会儿,他抬起铁灰色的眼睛,道:“不知道,大概是黑夜里一起赶路的人吧。”
“哈?”百里决明没听懂。
他把那张笑脸图放在百里决明手里,“前辈,不要惹裴真,他很记仇。招惹过他的人,大部分都死了。”
他这话说得意味深长,百里决明很无语,怎么的,裴真还能吃了他不成?
穆知深没再说什么,拎起刀,踅身跨出门槛。正要走,百里决明在后头叫住他。
“对了,小子,问你个事儿,”百里决明说,“你是江左四家的人,应该和喻家走得很近吧?我徒弟这几年过得如何,你可有所耳闻?”
穆知深沉默片刻,微微侧过脸,道:“前辈不必担忧,他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他说完就走了,檐角的风铃在他头顶摇摆,声音清脆,叮叮当当缠绵的一长串。他沿着夹道走,身边经过许多宗门弟子,个个见了他像看见鬼似的,避而不及。他没有在意他们,目不斜视,拾阶而上。经过已经凋谢的辛夷花,经过青色的垂柳,到了种着杏花树的院子,推开裴真寝居的门,再阖上,跪坐在乌漆小案前。
上面搁着一张地图,画的是一个巨大的堡垒,地图上有一个血掌印,透着一股不祥的阴冷气息。
“这是你要的鬼堡地图,为了绘制出这份地图,我折了一个鬼影在里面。你真的要回去么?”裴真敛眉轻叹,“那是连鬼魂都出不来的鬼域啊。”
“要去。”穆知深把地图收起来。
“何日启程?”
“不知道,没想好。”
两个人相对着沉默,裴真素手执盏,静静喝茶。其实他不是个爱说话的人,只是对着百里决明才有多说几句的兴致。穆知深更不爱说话,两人都不言语,四下就安静了,窗外有簌簌风声,飞花落进窗前小桌。穆知深站起来,打开门,天光潮水一样泄进来,照亮晦暗的房间。
“谢寻微,”临走前,他忽然回头,“你什么时候行动?”
“快了。”裴真淡淡说。
“很好,”穆知深说,“我为你拔最后一次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