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下的百姓和卫队死伤大半,就连般遮丽也负了伤。无人知晓那长脖子的鬼怪老妇是谁,她比他们见过的鬼怪都要凶恶。直到从中原打探消息的探子回来,带回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灵童和天女都死于非命,接连化鬼。那琉璃塔上的恶鬼,便是失去了神智的鬼怪阿兰那。
“王君,”探子递上一道金帖,“百里渡和百里决明说愿帮王君抵御……阿兰那。”
“让他们滚!”般遮丽大怒,“支起结界封山闭林,断绝他们从虚门进玛桑的机会。从今往后,玛桑与中原此仇不共戴天!”
般遮丽想不明白,阿兰那那样一个美丽的女郎,为了她心里的郎君放弃不老不死的寿命,放弃尊崇的天女名位,义无反顾出奔中原,最后竟是如此下场。是否所有热烈的真心都换不来好结局?般遮丽又想起迦临,他死前,可怨恨她么?
阿兰那的术法诡异至极,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半数寨子沦为鬼域。人只要进到里头,便无法再出来,直到被阿兰那吞噬。般遮丽带着所有族人撤出寨子,在阴木寨的外围扎营休憩。根据罹难者用连心锁传出来的讯息,阿兰那有欢喜、忿怒和寂静三个法相,正对应着他们玛桑的古老传说——人死后,会在三重明光里见到一生的欢喜、忿怒,最后归于永恒的寂静。另外,鬼域里时空错乱,所有进去的人都会迷失在永无尽头的房间里。
最后阴木寨的祖先传来消息:小灵童被阿兰那困在了阴木寨。
鬼域持续扩大,灵力的消耗让阿兰那的饥饿与日俱增,他们必须找到办法填饱她的肚子。聋者从天音带回答案,一个纯阴童子可以保阿兰那饱腹六十年。玛桑的首领和子民都以悲哀的目光望向般遮丽,她是玛桑的王君,她必须做下最合适的决断,即便那充满罪恶。
般遮丽决定献祭纯阴童子,以换取玛桑的平安。他们用金子塑造十一面天女和六臂灵童的法像,虔诚祭拜,供奉乳猪和饭团,将法像放进纯阴童子的棺材,再派人将棺材送进阴木寨。只要一切按照仪式步骤一丝不苟地进行,已经变成鬼母的天女就不会出现,挑棺材的男人们可以踩着月光安然返回。他们绘制彩画放在阴木寨,记录这段伤痛的历史。往后六十年,居住在阴木寨之外的玛桑人安然无恙。
百里决明看着那些痛哭流涕的父母将孩子放入黑漆棺材,喂他们吃下安神的酸枣仁。只要他们一觉睡过去,就不必直面恐怖的鬼母。父亲和母亲挑起竹担,小小的棺材升起。玛桑人目送着他们进入老寨,眼见那棺材孤零零放置在天井中央,父亲和母亲退出老寨,大门缓缓闭合。
一年又一年,族人死了一代又一代。般遮丽的功法延缓了她的老去,让她的寿命远长于常人。可岁月毕竟会留下痕迹,风雪来了又去,鬼国第二百六十年,它们永远归宿在般遮丽的两鬓。曾经那个骄傲的王女已经不见了,只有喻听秋知道,她的鬓边心上积落了多少无法融化的雪。
这一年按照往常的祭祀,将一个不满六岁的纯阴孩童放进黑棺,送入阴木寨。寨门闭合,所有人舒了一口气,他们又将迎来苟延残喘的六十年。
没想到的是,今年发生了意外,当玛桑人进入熟睡,绮丽的明光在鬼国的天穹亮起,红通通的窗纱外徐徐显现了一个黑漆漆的瘦影。尖叫声划破夜空,鬼怪在黑夜里狩猎。普通人的鲜血无法满足鬼母空虚的胃,所有卫队张弓搭箭,鬼母受的伤越重,就越疯狂。
终于,玛桑人被迫西迁。
再后来,所有的故事百里决明都已知晓。玛桑人千辛万苦来到西难陀,修建树屋,落地生根,阴气的侵蚀却让他们接连得了怪病。一天天胀大的肚子,一个个死去的人,身怀功法的般遮丽发病最迟,理所应当为他们送葬。她将冰蝉玉放入黑棺,阖上他们无神的眼。族人都走了,最后只剩下她。
其实死了这么多人,她大概知道只要在发病初期呕出胃里的秽物即可。无所谓了,因为即使那么做了,她也活不了多久。
不会有人为她封棺了,她坐在摇椅上,眺望窗外阴郁苍苍的望天树。二百多年了,她已经走到了人生的尽头。这苦厄载途的漫长一生,她早已感到疲倦。她点燃一盏长明灯,将深红色的衣袍叠放在膝头。山林噤了声,隔着窗纱,一枝横斜的藤蔓开了花,影子印在窗纱上。恍惚间,她好像又听见了野画眉的叫声,红烛在瓷盘里高烧,梅花蜡密密匝匝叠上汉地青瓷。灯火里他摘下金色的面具,一双静静的眼眸,她牵挂了一生。
摇椅寂寂地摇,长明灯流金的光晕里,银发苍苍的女人阖上了眼眸。
喻听秋睁开眼,却见自己站在黑暗中,远处有一盏明亮的长明灯,一把褪了漆的摇椅,一个陌生的女郎坐在上头,穿着她熟悉的玛桑红裙。她走过去,同这个女郎面对面。岁月在女郎脸上留下了痕迹,却遮不住她眼眸里美丽。她年轻时定是个明媚的女人,玛桑的女人美得一样热烈夺目。
“你变成鬼了么?”喻听秋问,“这里是你的心域?”
“小孩儿,见到长辈要行礼。”般遮丽道,“这就是你们中原人的礼数?”
喻听秋笑道:“原来你一直在看我们。”
般遮丽摇了摇头,道:“若非看在你们领头的那个人的份儿上,你们擅闯孤的长眠居所,扒孤的衣裙,窥探孤的记忆,孤早就要了你们的狗命。”她双手交叠在怀里,“行了,你们想看的都看完了。在迦临记忆里的那个男人不错,小孩儿,他是你的夫郎么?”
喻听秋耸耸肩,“算是吧。”
“你并不爱他。”般遮丽目光犀利。
喻听秋笑了,“怎么?你负了迦临,却要来指责我?你说得对,我并不爱他,我要走至高无上的大道,修天下至强的无情剑。可惜无情的前提是忘情,忘情的前提是有情。有人在我悟道以前斩断了我的情根,我不会再有多余的情与欲。”她舔了舔嘴唇,“可是,总算我运气好,遇见了你。”
般遮丽低眸笑,“你在我的记忆里尝到了情的滋味儿么?”
“远远不止,”喻听秋望向自己的手心,“我看到了炽烈的情,沸腾的欲,也看到了误会难解的毕生遗憾,和阴阳两隔的无限萧索。”
“你悟到了什么?”
“天倾西北,地不满东南。人间有离合,天地有残缺,唯大道圆满,不增不减,始终如一。”
般遮丽叹息,“你的郎君把清白给了你。”
“不用担心,”喻听秋摆摆手,“在中原,男人的清白不值钱。”
“真是个心硬如铁的孩子,”般遮丽道,“他们选你做我的灵媒是对的,你像我。既然你下定了决心,那就跟着你的同伴去谛听天音吧。它无所不知,有问必答。它会告诉你,你的无情道在何方。”
喻听秋躬身长揖,“多谢王君。”
“去吧,”般遮丽笑容温和,“我的族人会为你们指明方向。三百年了,你们来得总算不是太晚。”
般遮丽的身影越来越淡,那是超度的征兆。喻听秋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后退,再次睁开眼,乍然看见粲然的亮光,颇有些不适应,用手挡了挡。四下一看,她正歪在穆知深怀里,百里决明他们都围着她,裴真正在号她的脉,连百里小叽都蹲在百里决明的脑袋瓜子上,睁着绿豆大的小眼,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她有些发懵,“干嘛呢?”
“终于醒了,”百里决明长舒了一口气,“我解除术法,你这丫头却一直不醒,约莫是术法出了什么岔子,吓爷一大跳。”
“现下感觉如何?”穆知深神色关切。
喻听秋坐直腰板,“没出岔子。般遮丽的鬼魂将我拉入她的心域,唠了会儿嗑。她说我们对她的尸骨不敬,原本要找我们麻烦的,看在咱们领头人的份上,不和我们计较。”她左右看了一圈,“话说回来,咱们领头的人是谁?”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裴真。百里决明讶异问:“不是爷么?你们看裴真干什么?”
裴真笑眯眯安抚他,“自然是前辈,我什么都听前辈的。”
“哼,”百里决明满意了,“这还差不多。”
“她还说,她的族人会为我们指明天音的方向。”喻听秋道。
“族人?”百里决明拧眉。
大家伙望向窗外,明光已经出现了,他们在般遮丽和迦临的回忆里耗费了一个晚上,现下已是西难陀的白天了。百里决明推开木门,踏上粗壮的褐色藤蔓,外头的朦朦红光充盈视野,他霎时间睁大了眼睛。墨绿色的望天树间,层叠交错的宽大枝叶下,数不清的藤蔓上,立着许许多多面目各异的鬼魂。他们大多肤色黝黑,断发纹身,一看就是玛桑人。所有人都指着同一个方向,那是西难陀白塔的所在,也是天音的所在。
“你们……”百里决明喃喃。
几近透明的鬼魂收起手,抚胸长躬。这是玛桑人的礼节,意为欢迎尊贵的客人。做完这一切,他们的身影一个个接连蒸发,消失,化为点点星子一样的细小微光。丛林里飞满了这样的光,他们等待数百年,终于完成了心愿,得到了超度。
喻听秋环顾左右,道:“他们好像一直在等我们。”
谢岑关掩着嘴低声说:“百里前辈,幸好你换了副壳子,他们没把你认出来。”
不,恰恰相反。裴真伸出手指,一粒光栖落在他白皙的指尖。他们早已认出了师尊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