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八的这天天气很好,在汤于彗已经习以为常的大密度云群中,他好像看到了来甘孜第一天的蓝。
那天空透亮得他无法言语,蓝得让他觉得渺小、干净、无忧。
康父康母都提前出门了,康赭即使在这一天也很难早起,快到中午才载着汤于彗出了门。
无垠的蓝色天空下,汤于彗仿佛也被这个节日的意义感染,变得明快与晴朗起来。
他轻轻地抱住康赭的腰,想起自己在三年级的时候,于正则就开始考他初中数学,他每周末都要做一张试卷,很少像别的小孩子有自由支配的活动时间。
汤蕤的书柜里,有一套被淘汰的、已经有些旧了的百科全书,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大人的笔迹,看得出书的主人曾经用心地在上面投入时间。
笔迹是汤蕤的,这书是他姐姐的,汤于彗在很久以后才知道。
于家有三间书房,于正则有一间,汤蕤有一间,还有一间综合用的,等汤于彗长大后被分给了他,而这套百科全书被放在汤蕤书柜一个阴暗的角落。
小时候的汤于彗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很聪明地依靠直觉没有告诉妈妈自己发现了这个角落,在于正则和汤蕤都不在的时候常常偷偷溜进去,津津有味地捧着这套百科全书读好几个小时。
他讨厌做于正则给他出的数学题,也讨厌学不懂的物理。很难,如果他不会,爸爸妈妈都会不高兴。
相对的,百科全书里的世界是那么简单而有趣,北极熊毛茸茸的可爱,DNA有美丽的双螺旋结构,而我们生活的庞大的地球是原来只是宇宙里一颗不起眼的小星星。
百科全书很大、很厚,在被汤蕤发现之前,汤于彗看了好多好多遍。
在上初中以前,比桌子高不了多少的小汤于彗已经能自豪地背出许多全知类的知识,下定义他最擅长,例如彩虹是一种光学现象,氧化还原反应的实质是电子的得失或共用电子对的偏移,而大气中的云正是一种水蒸气遇冷形成的美丽的、漂浮在空中的混合物质。
即使后来在各种教材、展览、甚至是仪器上,汤于彗见过很多壮观的、原貌的气象图,他也能清清楚楚地背出那套百科全书上原始的概念解释:
——“大气中的水蒸气遇冷液化成的小水滴或凝华成的小冰晶,所混合组成的漂浮在空中的可见聚合物。”
“你说什么?”康赭转过头来,隔着头盔对汤于彗问道。
汤于彗不知道自己居然背出了声,他笑得双眼眯成缝,大叫道:“我说你开快一点,要追不上了!”
康赭莫名其妙地道:“追什么?”
汤于彗没有出声,默默地在心里大喊,你,你啊。
他想,如果云知道,它一定听见了汤于彗本人喜欢康赭,或许爱上了康赭的宣言,像一群过于饱和的水蒸气依附在凝结核周围——他爱他的物理意义和人文情感,它们同样那么轻那么美丽,他早就开始崇拜、开始热爱,这几乎是一种自然规律。如此眷恋云海,他注定会沉浸在这种任意滂沱、随便晴朗的自由中间。
等康赭载着汤于彗赶到山脚下的时候,祭山活动早就开始了,仪式已经开始正式进行。
汤于彗喘着气和康赭爬上山顶,看见许多当地的藏民围聚在一起。山顶堆起了一个简陋的祭坛——是用石头和箭矢累累堆起的石碓,康赭说这个在藏语里叫作“拉则”,其实也就是现在所说的“箭垛”或者“神宫”。
汤于彗很小声地道:“这个有什么寓意吗?”
康赭道:“这是神灵依附的宫殿。”
说不上为什么,康赭的这句话语音刚落,汤于彗的心里就产生了一种巨大的震动——他看着面前静默的石碓,仿佛被无声肃穆的空气流穿了心肺,念经文的声音顿时被放得很大,近于群山的叹息。
天空清白磊落,阳光变成一种温柔的钝器,无声地切割着人的思想和情感。
忽然,汤于彗和站在拉则的中心、作素衣僧侣打扮的老人对上了视线——
那是一双智慧、怜悯的眼睛,在漫长的时间中被生命打磨出了如博爱一样的柔光。汤于彗被这样的光注视着,顿时产生了一种默然又浓烈的悲恸。
也许老人并没有看他很久,但是他灵魂的噪音变得很大。
人群围着的中间,被点燃的松枝萦起一股倦怠的白烟,它们被高原的太阳照成金色的光带,好像一条升往云上的河流。
康赭昨天就提前告诉汤于彗,这种仪式叫作煨桑,松柏的枝叶能够燃烟洗涤晦气,雾状的渺茫中,神灵将会到来。
近乎跳跃在鼓膜上的悲吟和缭绕如烟的、汤于彗听不懂的经文发生了共振,他闭上眼,曾无数次出现在梦里的、康赭模糊的脸浮现在他脑海里,带着笑看他,温温柔柔地道:“我不希望你记得我。”
汤于彗隔着一片茫茫回看过去,安静地想,为什么神灵一定降临在这种如云的缥缈里,如果他来生变成草木,会在枯萎成灰的那一刻见到他焚尸所求的那一道光吗?
想到这里,那层薄如裙带的灰烟带上了一种他熟悉的、冷水一样的颜色,团成天空的岛屿。汤于彗明白,这不是他的宗教,甚至是他偷来的短暂信仰,但他一生或许都将循着这缕吟唱,追逐那道蓝色的光。
肃穆的祭祀仪式过后,康赭带着汤于彗下了山。
汤于彗沉浸在刚刚那种巨大的情绪里缓不过来,他呆呆地道:“那个主持仪式的老僧人……”
康赭道:“是我爷爷。”
汤于彗转过头来,震惊地看着他。康赭淡淡地道:“我爷爷从在我奶奶去世以后,就常年住在寺庙里了,我也不太能见得到他。”
“哦……这样啊……”汤于彗慢慢地道。
康赭揉了一下他的头发,“怎么了?”
“没什么,”汤于彗摇摇头,“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到他的时候有种很奇怪的悲伤的感觉。”
康赭笑了笑,“他很严厉的,不过他可能会很喜欢你这样的小孩。”
康赭带着汤于彗离开了祭山仪式后的人群,他们和太阳一起走下山坡,天色已接近黄昏了。
虽然康赭的情绪表现一向不明显,但是汤于彗感觉他今天的心情好像有些意外的好。
康赭把摩托车停在了祭祀的山下,问汤于彗道:“走走吗?”
汤于彗点点头,跟在康赭身后,在几乎空无一人的国道上安静地同行。
穿行在草原和道路上的风被他们走出了另一空间的荒诞感,几乎让人忘记了时间流逝。
高原的黄昏同样炙热,阳光把汤于彗的皮肤烤得几乎发痛,他觉得自己的五感正在流失与外界的关联,轻轻地道:“我觉得我今天听到了一种呼唤。”
这种奇怪又矫情的说法也没有引起康赭的发笑,他走在汤于彗的前面,这时转过头来,看了看他一眼,轻飘飘地道:“是吗?呼唤你什么了?”
“不知道,”汤于彗也同样轻轻地答,“但总觉得和你有关。”
——他本来想说从前他一直不太相信这些东西,但不小心吐露了实话。
过于形而上的概念在汤于彗看来曾一度荒谬,但是也许真实本来就是向来荒谬的。
“对了,”接下来的话突然变得很顺其自然,汤于彗停下来,注视着康赭的背影道,“我找到了一份在这边的支教工作,有一间小学今天回复我了。”
荒谬被暂停了,也许再也不会看不清了,汤于彗明白地确信自己看见康赭周围的光线迅速地黯淡下来,一朵云从山坡的另一头飘过来,把康赭框在了淡漠的阴影里。
那道阴影里的人神色模糊不清,但是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为什么?”
“你应该知道我不希望这样。”
汤于彗静悄悄地躲在阳光的囚笼里,离那道阴影远远的,“可是我想这样。”
“不要为我改变,为我牺牲。”康赭道,“我讨厌选择,被选也是一样。你应该明白,不要把付出加在我身上,太累了,我不想要。”
“可是我只会呆到暑假的,夏天前我一定就回去了。”汤于彗缓缓地道,“我没有要求你回报什么,是我心甘情愿想做的。”
康赭静静地看着他,很久才笑了:“骗子。”
汤于彗抬起脚,一步跨进了阴影里,真远啊,像阳光再努力也无法弯曲照射到的暗面。
他抱住了面前静谧、孤独的影子,“是,我是骗人的,我喜欢你,好喜欢你,你要我怎么办呢?”
康赭沉默地站了一会儿,也伸手揽住了他,轻轻地吻了一下他的头发,“我不知道,你的意义出现得并不剧烈,但我可能本来就认不得奇迹。”
这一天他们沿着路途走回客栈,直走得夜幕低垂,群星寂静辉煌。
汤于彗的脸颊一开始被晒得发痛,四周黑暗以后又被风吹得颤抖。
康赭走到他的身边,和他并排,问道:“冷不冷?”
汤于彗不想和他说话,重要的是不知道说什么,便只是摇了摇头。
星光繁琐而明亮,他们落在宇宙的井里,并不因为任何一颗而欢喜;如黑如蓝的夜色总会被晨光稀释,但星空永远寂静、安宁地注视着他们。
康赭沉默地和汤于彗并肩而行了一小段路,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立在繁星之下,无言地看了汤于彗一会儿,然后道:“你过来吧。”
汤于彗回过头,略带疑惑地看着他。
康赭从道路边的草丛中找到了一根树枝,一言不发地沿着公路的横截面划了一道长线。
他站在线的另一头,看着面前模糊的、似是而非的奇迹,希望他不要过于暗淡地熄灭。
康赭静静地重复了一遍:“你过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