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彗是汤于彗的姐姐,但是汤于彗并没有见过她。
原因很简单,因为她已经过世二十四年了。
于家是个地位非常高的家庭。于正则和汤蕤都是著名的学者,而且是很厉害的、在实业上做出了相当成绩的学者。
然而于家高的不仅是社会地位,经济地位也是一样。
于正则虽然出身贫寒,但是他个人能力实在太强悍,在学工商三栖,于学术与利益间游刃有余地施展才华;汤蕤则是已渊源百年的苏商家族当家唯一的女儿,是大家闺秀中的大家闺秀,如果不是醉心古生物这门冷门的学问,大概率会继承家业,凭她的聪明才智本来也确实足够得心应手,但是大小姐志不在此,家业就暂时交给堂哥打理,可是但凡汤蕤有一天厌倦了研究工作,下半辈子也绝对不用为锦衣玉食而发愁。
两个人在大学认识——一个眼高于顶的年纪,同样的意气风发,同样的才华横溢,更加巧合的是,同样的出名与好看。
于正则大四的时候就靠一项实验专利还清了所有的助学贷款,本科还没毕业就已经在做博士的课题,靠着大学期间的积蓄在学校附近买了个小公寓,只是为了方便早上少走从寝室出发的一小段路;汤蕤则是学院著名的美人,而且不是一般的美,是一种美出了距离感的出尘。她是女生公寓到实验室那条长路上的人文风景,每天穿着同龄女孩半年生活费都负担不起的素色长裙,从不化妆,偶尔略施粉黛,就会成为校级的新闻。
优秀的人相互吸引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他们最后真的相爱,并且结了婚。
这件事即使在毕业后多年,也激起了相当一部分知情人间的水花——也许在普通人的潜意识里总是认为,同样很有性格的两个人最终应该是互斥的,大家并没有想到聪明人的爱情原来也有盲目的时候。
然而棱角不能互包,只能成为日渐扎人的尖刺。也许很多事情之所以有隐忧,是因为它确实存在言之有理的祸端,只是在一开始的时候藏而不发。
塔尖的爱情的确缺乏现实的立锥之地,无论那是象牙塔还是金字塔。
婚后的于正则和汤蕤的感情日渐冷淡下来,他们之间并不存在多么激烈的矛盾,只是因为两个人都是更重视自己的人——成年人的世界内容庞杂,爱情实在不算什么重要的东西。
不过离婚倒是也毫无必要,因为并没有比眼前的对象更适合构建婚姻的人。
于正则和汤蕤像两个生活在同一空间的、互相认识的房客,各自忙于自己的事情,但这样就已经足以填满所有个人的时间。
本来这段名存实亡的婚姻应该合理地被时间冲淡,再到人们都遗忘之时和平地结束。
然而女儿于彗的意外出生,却改变了这个死水一样的局面。
于正则和汤蕤做不好丈夫与妻子,却奇异地都想做一对好父母。
女儿成了原本关系凉薄的夫妻关系里效果显著的粘着剂,于正则和汤蕤开始像一对真正为了孩子考虑的夫妇;而施于家庭的关怀有的时候不分得那么明确,就有一种大家都是相爱的感觉。
受尽父母万千宠爱的于彗从小就是个聪明又漂亮的小天使,家庭的庇佑只是她的翅膀,却不是她的光环。
智慧而美丽,她像极了汤蕤。而同样的,于彗在读小学的时候就已经显露出继承了父亲惊人的才智。
于彗的数学能力很强,五年级的时候就已经在学习高中的理科内容,还在升上初中之前就自信满满地告诉爸爸妈妈自己以后要做一个伟大的女数学家。
然而,她并没有接触到更广阔的、更加美丽的逻辑世界,就被时光永远地暂停在了升入初中前的最后一个暑假。
六年级的时候于彗因重病休学一年,但还是未能等到重返校园之时。
女儿住院的那一年,汤蕤的精神几乎是崩溃的,她和研究所请了长假,一直处于半离职的状态;于正则略微好些,但也停了手头很大一部分的项目和工作。
他们想尽了所有的办法,两个人的一生似乎都从来没有碰到过什么解决不了的“难题”,但是人类有的时候能做到的事情真的很有限,这样一双几乎是人生赢家的夫妻,却无法用金钱和地位换来最爱的女儿的健康。
于彗才刚刚跨出拥抱这个美丽世界的一步,就要永远地和它告别了。
她很善良,唯一念念不忘的也就是爸爸妈妈会有多心碎——他们那么爱自己,一定会非常非常非常难过。
刚刚失去于彗的那几个月汤蕤几乎什么也做不了,她并不歇斯底里——她一生都强大又美丽,并不会这样失态地表达自己,这对她来说几乎是可耻的。
然而于家还是终日弥漫着一股阴冷腐朽的死气。两个要强的人连痛苦起来都是冰冷而压抑的,汤蕤思念自己的女儿几乎快要失常,于正则也一样悲伤,但他更痛苦家里有一个被打击得快要发疯的女人。于是他和汤蕤商量后定好协议,决定再拥有一个孩子试试。
试试,这就是汤于彗的生命一开始拥有的全部含义了。
哭声大概是婴儿用来回应母亲的第一个举措,而哭泣本身就有撒娇的含义。
想必所有的婴儿出生时都是带着对母亲的依恋,沐浴在被爱的有恃无恐里,怀揣着对世界郁勃的、生动的渴望。
汤于彗也是一样,在他对世界发出哭声的那一刻,他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画面就是汤蕤莫名寂静而悲哀的眼睛,那时他一定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是个精神替代品。
小的时候汤于彗总会被说名字像女孩子,还总是会被同龄的小朋友问,你为什么跟着妈妈姓啊?
小汤于彗也不知道为什么,于是去问老师,老师有点尴尬地语焉不详道也许是因为爸爸非常爱妈妈,所以才把这么光荣的权利让给了她。
小小的汤于彗还不知道爱这个东西是什么,但莫名感觉老师说的不太对。
——因为他很少看到爸爸妈妈呆在一起,他们常常两人都不在家,家里总是保姆阿姨在照顾他。
小汤于彗一开始会和照顾自己的阿姨很亲密,后来就不会了,因为阿姨很快就会被妈妈换掉。
妈妈从来都不愿意多花时间和他呆在一起,但是对于和汤于彗呆在一起的人又总是不满意。
有一次汤于彗白天在院子里吹风吹得狠了,晚上回去有点感冒,发了一点低烧,模模糊糊中他似乎听到,从来都是那么美丽寡言的妈妈,语气冰冷地让自己最喜欢的保姆阿姨立即收拾东西离开。
妈妈对他的身体健康似乎关心到了一种神经质的地步,而爸爸只会让他看书做题。
他们都很严格,严格的方式和重点都不一样,但都被小时候的汤于彗理解为爱,因为关心健康和严格要求确实是亲情的表达方式。
但是后来汤于彗才明白,这确实是亲情的表达方式,但不应该是唯一的方式。
汤于彗拥有十分无趣和孤独的童年,这一直持续到他上初中前的那一个暑假。
于正则和汤蕤终于接受了他不是于彗,也代替不了于彗的事实,就把所有的真相都告诉了他。
汤于彗尽管已经凭借早慧明白了爸爸妈妈并没有那么喜欢他,但真实的解释也实在是太残忍。汤于彗也曾在青春期怀着怨愤的心情和从来没见过的姐姐进行比较,进而得出了自己也许确实不如于彗那么有才华的结论。
但是汤于彗转念又想,就算自己比姐姐聪明很多,于正则和汤蕤也不会爱他。
尽管痛苦而寂寞,汤于彗还是长成了一个寡言但并不偏激的少年。
于正则和汤蕤在他活过了于彗的年纪之后,对他的人生就不再关心了。
汤于彗的物质需求从来没有被短缺过,但是也并没有人关心他在想什么。
不过尽管如此,于家仍是有两条隐形的规则施加于他,汤于彗对此心知肚明。
这是于正则和汤蕤从他出生的那一刻就用椎刀刻进他灵魂的不动条款,简而言之,也就是对汤于彗的两点要求:第一,他不可以不优秀;第二,他不可以不健康。
“他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给我打过电话了,从我离开家以后。”汤于彗安静地躺在草丛上,他头顶那一团的空气笼罩着一股巨大质量的、沉重而宁静的悲哀。
他的头靠在康赭的腹部,随着康赭平静的呼吸一起一伏,“我上次见到我妈妈的时候是在医院,是去年的时候。她确诊了乳腺癌,已经好几个月了,但是没有任何人告诉我。”
“我知道这个消息还是通过我本科的一个师兄,后来去读了我妈妈所里的博士,是他回学校参加会议的时候告诉我的。”
即使已经隔了一年多,汤于彗还能清晰地记得那个下午天气不太好,会议涉及的内容不是汤于彗的领域,他是被师兄的消息叫过来的,一直听得半醒半睡,茶歇的时候,已经好久不见的师兄神色匆匆地找过来,脸上带着并没有掩饰的、于心不忍的痛苦,看了汤于彗一会儿才仿佛很难开口一样地说:“小汤,汤老师的病还好吗?”
汤于彗那天晚上到达医院的时候,很费了一番功夫才进入病房,因为他的名字并不在可以探视的“家人”之列。
而当他推开病房的门,看见汤蕤半躺在床上,脸色苍白,汤于彗还是能感觉到眼眶刹那灼烫的温度。
曾经被上天眷顾至此的美人竟然有一天也流露出这样的枯萎朽木之感,他曾经以为汤蕤永远也不会老。
于正则并不在,只有汤蕤的助理研究员在她旁边一言不发地听她安排工作。
汤蕤看到汤于彗的时候,脸色几乎是迅速地一沉,带着一种仿佛被冒犯一样的愤怒,被深深地藏在如霜一样的冷漠下。
但也许是关心则乱,汤于彗在仓促之间,竟然好像在她脸上看到了一丝痛苦。
汤蕤冷冷地问:“你来干什么?这里还用不着你,回去做你自己的事去。”
汤于彗有点难过地道:“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告诉你有什么用,”汤蕤不耐烦地道,“你是医生吗?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那天汤于彗即使拿出了十万分的耐心,也并没有和汤蕤和平地达成协议,汤蕤的病并没有严重到无法挽回,可是她自己并不配合。
在被汤于彗找到病房以后,她很快就换了医院,而且主动断了与汤于彗原来就极为稀疏的联系。
于正则的话也模棱两可,但两个人的中心意思都很明确,让汤于彗少管这件事。
隔了一年之余,而此时的汤于彗静静地躺在散发着好闻气味的青草上。高原日暮将山色染红了,天边渐渐地镀上一层金边,在他旁边沉默躺着的康赭从汤于彗开口伊始,就一个字都没有说过。
他静静地揉了揉汤于彗的头发,很久才缓缓地道:“那阿姨现在还好吗?”
汤于彗沉默了很久,才轻轻地道:“我不知道。”
“去年那段时候我的心情很乱,我一直很担心,神经有点衰弱,缺乏睡眠,可能也有点厌食,我想了所有的办法让她好好治疗,但是并没有人理会我。”汤于彗道,“我研究生承担的课题在那时刚好进入了收尾阶段,压力很大,每天都过得混乱又茫然。那时有一个同学……是我本科的室友,我们关系一直还不错,他也加入了我负责的小组,但我没想到他原来,这么讨厌我……甚至这么……恨我……”
“他动了一点小手脚,并没有在他负责的部分进行实验,而是照搬了国外一个现行研究的结论,那个研究并没有发表,我也不知道他是哪来的数据。但是这件事我也有错,当时我的生活几乎是一团乱麻,根本注意不到这些细节。他给的数据偏差并不大,专业素质也过硬,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核实数据的来源,就这样整理好了到了答辩。”
“就在答辩的那几天,那个研究突然发表了,答辩的时候被问起,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心里一直在想到底为什么。”
康赭的手顿了顿,继而仿佛安慰一样地从汤于彗的头发尾梢轻轻地往上,温柔地拂过他的耳廓。
汤于彗慢慢地道:“学校给的结果是判我和那个男生同时被处罚,我是组长,即使不是我负责的部分,当然也应该负全责。我被以学术不端的名义要求退学,那个男生也没有拿到研究生学位。”
汤于彗停顿了一会儿,把康赭抚摸自己头发的手拉了下来,放在了自己的胸口:“这么大的事当然瞒不过我爸爸。他很生气,把我赶出了家门;但是他的话语权很大,后来应该是和我们院长沟通过了,这种丑事本来就是低调处理,我的处分还没有正式下来,莫名其妙地就被换成了‘选题价值存疑,延期一年毕业’这种不痛不痒的处理方式。”
沉默了一会儿,汤于彗笑了笑道:“那个故意陷害我的同学并没有多么意外,他被迫退学,但是好像并不是很在乎,他告诉我自己早就不想继续这一行了,只是想在走的时候看看能不能把我拉到泥潭里。”
“我还记得他真的很高兴的样子,像是解脱了一样,临走的时候还告诉我说:‘果然,你不会啊。’”
汤于彗说到这,静了一会儿,然后笑了笑,“我当然不会,即使被退了学,我也不会因为这种事就怎么样,我根本不在乎,我逃避的只是被家里赶出来,而我的父母并不爱我这个我早就明白的事实。”
“那天我离开家的时候竟然正好碰见我妈妈回来,我已经半年没有见过她了,她很瘦,一脸病容,但还是在看着我的时候瞬间就严厉起来,她当然知道这所有的前因后果,但只对我说了一句话——”
“要是你姐姐……”
汤于彗用康赭宽厚的手掌盖住了自己眼睛上面的空气,它们此刻像凉掉了的雾,静静地聚拢在康赭的掌心。
“阿赭,你知道吗?那个小时候的问题我长大以后就明白了。我姓汤,并不是因为我的爸爸格外爱我妈妈,而是因为要保留于彗这个姓名。我的名字很好听吧?里面有爸爸,有妈妈,有姐姐,有幸福的一家人,就是没有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