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当时风月(四)

“无渡爷爷爱过阿兰那么?”裴真低低问。

“寻微,这世上的人很多,每个人都不一样。”百里小叽道,“有些人视情爱为一生所求,死生相随,至死不渝。有些人将其视为过眼云烟,人活一辈子很长,情爱只是其中的很小的一部分。兄长就是后者,他不信任突如其来的热烈情感,更不相信信誓旦旦的海誓山盟。比起少女春心,他更相信血脉相连。”

“阿兰那不一样。”裴真道。

“对,”百里小叽叹息,“她不一样。”

百里渡的涵养着实不错,被阿兰那当众下那么大的脸子,他竟什么都没说。安顿好李银姬,傍晚时分他去了阿兰那的小院。他知道阿兰那性子刚烈,定然要闹上一场,所以又喊来了百里决明,要是真的开打,希望他出来打打圆场解解围。小灵童也跑来了,陪在他阿叔的边上,两个人蹲在阿母寝居的屋檐底下望着漫过脚尖的夕照。奴仆侍女都退避三舍,没人敢碰主子的霉头。

里头影影绰绰传来两人的声音,冷笑着的那个是阿兰那,“百里渡,你堂堂一个大宗师,为何不做人,偏要去做狗?”

阿兰那这几年待在中原,汉话当真进步了不少,牙尖嘴利,句句带刺儿。

平静冷淡的那个是百里渡,他道:“阿兰那,你过了。”

阿父是有点儿生气了,小灵童听得出来,他被阿父和阿叔训惯了,很懂得察言观色。阿父这个人轻易不生气的,长这么大,小灵童还从来没见过他真真正正动怒的样子。他就算不高兴了,也是和风细雨的样子,无形之中给人一种压力,仿佛夏日暴雨即将来临之前的光景,让人喘不过气。

可是阿兰那不是小灵童,她曾经是骄傲的玛桑天女,就算现在不是天女了,她依旧骄傲,她不需要看别人的脸色。她问:“那个叫金鸡还是银鸡的,你和她睡了没有?”

屋子里寂静了一会儿,百里渡道:“你我成婚八年,抱尘山不纳姬妾,不收女乐,我自问给足了你体面。阿兰那,不要自取其辱。”

“你和她,”阿兰那一字一句问,“睡了没有?”

百里渡只回答了一句,“她是我的人了。”

简简单单一句话,阿兰那却觉得天都塌了。她腿颤身摇,扶住小案才稳当身形。她想不明白,从前那么好一个人,会每天夕阳送她回琉璃塔,亲手制作丝履给她穿上的人,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不争气的泪水滴滴打在手背上,她不愿意在他面前哭,可是她忍不住。

百里渡看她哭,叹了口气,道:“你若实在不喜欢她,我免去她的晨昏定省,教你看不见她便是。”

“我要同你和离,”阿兰那极力忍住眼泪,咬着牙说,“我要带灵儿走。”

“不要胡闹,”百里渡眉眼间俱是疲惫,“大宗师妻儿出走,你要教天下人看我的笑话么?”

阿兰那不依不饶,一字一句地重复,“我、要、和、离。”

小灵童有些蒙,他隐隐发现阿父阿母之间事情越来越不对了。阿母要带他走是什么意思?他和阿母走了,以后还能见到阿父么?

他仰头看阿叔,阿叔眉头紧锁,脸颊被风吹得有些苍白。

“为人妻八年,为人母六年,你竟丁点儿长进都没有么?”百里渡叩了叩桌面,“你从玛桑出奔,如今玛桑恨你入骨,你同我和离,难道要回去让人唾骂?”

“我留在中原。”阿兰那说。

“好,”百里渡点点头,“那你要如何过活?现今白菜一两几钱?猪肉一斤几钱?你知道么?你说你要带灵儿走,灵儿六岁,不日就要出阁读书,你可请得起教书先生?你可请得起修士教他术法?阿兰那,你自幼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你要怎么养活你自己和灵儿?”

阿兰那心头一片凄凉,她望着灯影里的百里渡,他脸上有倦于同她争论的疲惫,有分析事态的冷静,独独没有害怕她和离出走的伤心。她说她要和离,他没有不舍,他只在乎天下人的指指点点。

“阿渡,”她轻声问,“你当真爱我么?”

倘若他爱她,怎么会忍心让她难过呢?

百里渡愣了一下,走过来挽她的手。他拭去她脸颊上的泪,说:“你是我的妻子,是灵儿的母亲,你、灵儿,还有阿弟,你们都是我血脉相连的亲人。你听我说,李银姬是堵住天下悠悠众口的幌子,是你的挡箭牌。迎她进抱尘山,那些人才不会日日盯着你编排。”

多么伶牙俐齿的人呐,他睡了别的女人,转过头来说是为了她好。阿兰那凄凄惨惨地笑,“你正面回答我,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你爱我么?”

“何必自讨苦吃,”他拥住她,“糊涂一点,不好么?不要再想什么和离,放弃离开的念头。我向你许诺,决不让你看见银姬半根头发。你大可当她不存在,还像以前一样过日子。我需要妻子,灵儿需要母亲,抱尘山需要你。”

阿兰那靠在他怀里,心一寸寸落了下去。她想起从前她跟阿弟说,她想和阿渡做一切夫妻会做的事儿,阿渡做饭她洗碗,阿渡练剑她夸他厉害,阿渡看书她也一起看。其实这么多年了,这几件事一件也没有干成。抱尘山有许多大厨,她想吃什么就点什么,只是再也吃不到阿渡做的叫花鸡和猪大肠。阿渡勤于政务,很少练剑,更从未和她一起看过书。她想他忙,她要当善解人意的好妻子。原来不是这样的,是他根本不爱她。不爱她,又怎么会陪她做这么多无聊的事儿呢?

不爱她,为什么要娶她?她记起来了,是她自己死乞白赖跟过来的。阿渡从来不会拒绝别人,或许对他来说,娶谁都一样。

“不可以。”她说。

百里渡轻轻叹了声,“还有哪里不妥当,我们再商量。罢了,我在山下置一个别院安放银姬,你二人不相往来,如此可好?”

看,他一点儿也不明白。

阿兰那笑了,“百里渡,他们都说你聪明,你怎么这么笨呢?打从你决定接纳别的女人开始,咱们就完了。”

“为什么?”百里渡问,“你到底还有哪里不满意?”

“因为我还喜欢你啊,”阿兰那泪水止不住地流,“因为我喜欢你,我只想同你在一起,所以你只能对我好,你不可以和别的女人同床共枕,你不可以让别的女人叫你郎君。因为我还喜欢你,所以从今以后看见你的每一天,对我来说都是折磨!”

百里渡怔愣了许久,萌动一时的少女春心,在他看来不过是耽溺于皮囊外相,日久天长,色衰而爱弛,它需要转换成亲人的骨肉亲情才能得到长远的维系。他没想到,阿兰那的爱恋八年如一日,从未改变。

那一瞬间心里若有触动,像一晃而去的流星,他想要捕捉,却稍纵即逝。

最终他说:“很抱歉,你不能走,灵儿也不能走。”

从那天以后,百里渡和阿兰那的关系僵硬到了极点。小灵童慌张极了,他还以为阿父阿母只是吵吵架,过几天就会好的。床头吵架床尾和,寻常人家的夫妻不都是这样吗?阿母不让阿父进院子,他只要踏进来一步,阿母就丢东西砸他。阿母不停骂阿父,让阿父没面子。后来阿父干脆就不来了,晚上要么自己睡,要么睡在李银姬那儿。仙门百家塞了个李银姬进来,眼见有门儿,纷纷上贡女色。才半个月不到,抱尘山的后院塞满了胖瘦各异的女人。

抱尘山和以前不一样了,空气里流淌着女人的脂粉香气。小灵童躲着人跑,自己爬高,攀到很偏僻的地方发呆。他觉得世界好嘈杂,要么是阿母和阿父吵架,要么是那些女人叽叽喳喳嘲笑阿母的出身。偌大的抱尘山,只有高处是清静的。

百里决明去找百里渡,要他适可而止,“你要让抱尘山鸡犬不宁么?”

百里渡的脸上没有笑意,“那又如何?我娇宠阿兰那太过,她要知道分寸。那些女人会教给她,该如何当一个合格的主母娘子。”

“……”

兄长的心太硬,百里决明后知后觉地发现,将阿兰那交给他是一个错误。

可惜,他再也弥补不了了。

百里决明闭了闭眼,沉声道:“李银姬有孕了,你知道么?你收多少女人,我不管,但是只有阿兰那能为你生孩子。百里家不能兄弟阋墙,手足相残。灵儿的手,绝不能像我们一样沾上不该沾的血。”

那一天晚上小灵童又爬上了回廊的屋檐,狸猫一样踩着屋瓦乱转,不小心进了一方挂了红灯笼的小院。他认得这院子,八角塔上俯视整座抱尘山,他常常看见阿父从这处院落进出。李银姬住在这里。

今晚好奇怪,院子里一个侍女也没有。他的直觉告诉他,里头肯定有事儿。他猴儿似的攀着槐树枝,爬上了主屋的屋顶。揭开一道瓦,他看见阿叔面无表情坐在圈椅里,李银姬被两个白衣子弟押着,跪在他的跟前。

“决明长老,你不能这么做,这是大宗师的儿子,是小灵童的弟弟呀!”李银姬泣涕涟涟,“大宗师若知道了,你如何担待得起?”

“孩子还没有出世,你就认定他是男孩儿了?”百里决明冷笑。他站起身,从桌上端起一碗黑浓的药,向李银姬走去。

李银姬十分惊恐,“不、不,百里决明,你这个畜生!大宗师知道了,定要你的狗命!”

“你以为我今夜站在这里,兄长不知道么?”

李银姬怔住了,“什……么……?”

百里决明冷漠地摆了摆手,一个弟子掰住她的头,另一个弟子捏住她的脸颊,强迫她张开嘴。她被迫仰起头,惊恐的眼睛正对上屋瓦上偷看的小灵童。小灵童呆呆的,眼睁睁看着阿叔将那黑浓的药汤灌进了李银姬的嘴。李银姬大睁着眼,无助地流泪。

阿父为什么要杀掉小弟弟?小灵童不明白。最近发生了好多好多事,他一件也理解不了。

百里决明从李银姬那里出来,一面用巾帕擦着手,一面就望见小灵童蹲在草丛里,两只黑黝黝的眼睛看着他。这孩子眼睛又黑又大,乌溜溜的,好像整个世界都被他装进了眼睛里。

“你都看见了?”百里决明淡淡问。

“阿叔,你为什么要干坏事啊?”小灵童问。

百里决明走到他面前,拎起他的衣领,让他低头看地上的草。

“这里有蒲苇,也有什么都不是的杂草。杂草会和蒲苇争夺肥料,争夺水和阳光。只有除掉它们,蒲苇才能健康长大。”百里决明道,“灵儿,你要长大,有些人就不能活。”

“阿母知道么?”

“她不知道,”百里决明说,“你不要让她知道,她会难过。”

小灵童仰起脑袋,愣愣地说:“要不然我不长大了,你们别杀小弟弟了,行不行?”

百里决明盯了他很久,深邃的眼睛里看不清情绪。那一刻小灵童发现自己触及到了大人的世界,血腥、残暴,没有秩序,更没有公义。

“不行,人总是要长大的。”百里决明松开他的衣领,“你阿母最近如何?”

“她动不动就哭。”小灵童垂头丧气。

“走,”百里决明拍他脑袋瓜,“带我去见你阿母,我去劝劝她。”

回廊尽头,阿兰那待在那里。她一个人对着月光,赤着脚丫子去够地上横生的枝影。熠熠光辉落在她脚尖,庭下若有一池清波,波光粼粼而动。百里决明在她背后三步远的地方停下,小灵童跑过去,坐在她身边。

她回眸,浅浅地笑,“阿弟,你来啦。”

她和在玛桑的时候不一样了,不谙世事时候的天真烂漫都褪去,她眼眸里笼上了一层淡淡的哀愁。她看着他,泪水静静流下脸颊,“我怎么办呀,阿弟,我该怎么办?”

别哭啊,百里决明手指绷紧,每次她哭,他就忍不住要心软。

原本劝和的话儿哽在喉头,说不出口,她的眼泪比刀子更管用。他缓缓吐出一口气,道:“你想好了吗?真的要走。”

“想好了。”阿兰那点头。

“放弃灵儿,也愿意么?”

她愣住了。

“兄长不可能让你带着灵儿走。”百里决明低声道,“况且独自养育灵儿很难,灵儿待在抱尘山,才有更好的未来。”

阿兰那搂着小灵童无声地哭泣,小灵童靠在她怀里,阿母的眼泪浸湿了他的头发,好像一直浸到他心里去,冰冰凉凉的。

“别哭了,阿母,你走吧,别带我了。”小灵童忍着鼻酸,竭力挤出一抹笑容,“你要是想我了,就回来看我呗。等我长大了,当上大宗师,我把阿父和他那一帮女人装一车,丢到野地里去,再把你接回来。你就是抱尘山老大,你说一别人不敢说二。我很快就长大,你且等着!”

“装一车,”阿兰那抹眼泪,“一车装得下么?”

“那就两车。”小灵童抱住她,“你走吧,在山上你天天哭,太憋屈了。阿父是坏人,欺负你,还要欺负别人,你别跟他一块儿过了。我教你,你挣很多很多钱,聘比阿父还漂亮的小郎君回家,让阿父生气去吧。”

“臭小子,就会胡说!”

母子俩抱着,彼此都泣不成声。

“想好了么?”百里决明问。

阿兰那沉默良久,似狠下了心,终于抬起泪眼,道:“想好了,我要走。”

“好,”百里决明说,“我帮你。”

她若独自谋生,须得有一技之长。百里决明教她种草药,尤其是名贵稀有的,那种卖的钱多。她在自己院子后面开辟了一片药田,天天学着松土施肥,她种了旱半夏、吴茱萸,百里决明说到夏天这些药材还没死,她就算成功了。百里决明又教她女红,免得她不会缝衣裳,小灵童也凑过来学,三人闲着没事儿就捧着红布绷子绣花。她还学了点儿小小的术法,从前她只会玛桑献祭之类的仪礼,现在百里决明教她开虚门,方便她以后回来探望小灵童。她学了五个月,能打开一个狗洞大小的口子。

日子一天天过,她和百里渡没有说过一句话。所幸内宅一向是百里决明在管,百里渡不知道他们在忙活些什么。时不时有些不长眼的女郎跑到她眼前晃悠,炫耀百里渡赐给她们的金银首饰,有的还故意扶着腰,袅袅婷婷从她眼前路过。她翻白眼,说:“那个男人老娘早用腻了,你们既然喜欢捡别人的破鞋穿,那就送给你们咯。”

这话儿被那些女郎添油加醋传到百里渡耳里,他手里的毛笔折了一根。

他素来波澜不惊的心竟起了波折,他恨她的倔强不服输。

安安分分做他的女人不好么?非要满身是刺,很好,那他就把她的刺一根根全拔光。

他刻意不问后宅事,听任那些女郎去挑衅阿兰那。可惜没有人能从阿兰那那里讨到便宜,有的女郎搔首弄姿地进,鼻青脸肿地出,百里决明还不治。女郎哭哭啼啼告到家里,几家主君都上山来讨要说法,在百里渡面前唾沫横飞,骂阿兰那殴打姬妾,野蛮无德。

“女子善妒若此,实在是有辱家风,大宗师还要放纵她到什么时候?”

百里渡忽然睁开眼,问:“你说她是因为善妒才打人么?”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缘由!?”主君们义愤填膺,“此等妒妇,定要将她下堂!”

百里渡竟然温温柔柔地笑了,“你说得很好,再仔仔细细说一遍。”

大宗师不怒反笑,大家瞬时间噤若寒蝉。众人皆知大宗师个性,看起来温和,实则手腕铁血,比谁都要狠辣。他这一笑,登时没人敢多说了。大伙儿面面相觑,准备找借口开溜。

外面忽然响起一个清越的女声。

“好一个下堂!”阿兰那迈入门槛,当着众家主君的面,将一封休书拍到百里渡面前,“今儿个劳各位做个见证,我,阿兰那,把你们的大宗师百里渡休了!”

众人皆骇然,满座鸦雀无声。

百里渡倾身,将那封休书放在手心,掌心焰粲然而发,休书化为灰烬。

他脸上没有表情,“回去,莫胡闹。”

“胡闹,你总是喜欢说我胡闹,好像我是个不讲理的小孩儿。”阿兰那神色坦然,她这次没有哭,也没有骂,她的话语既平淡又冷静,“你老是躲着有用么?咱们俩完蛋了,你拖着有意思么?一个爷们,有胆子收姬妾,没胆子被我休。”她从肩上斜挎的包袱里取出一沓休书,分发给座中主君,“你烧了一封,我还有几百封,看你烧不烧得完。今天我非走不可,你拦不住。”

百里渡神色阴郁,眉目间风雨欲来。大家拿着休书的手颤抖如筛糠,没人敢打开来看。

“好,很好。”

百里渡脸色铁青,从没有人见过他这般盛怒的样子,大家心头簌簌打着冷战,很怕他即刻就要释放洗业金火,火烧抱尘山。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来到门前。抱尘山白衣弟子分为两列,相对着阵列阶下,个个面无表情,冷若冰霜。红漆大门就在前方,出了那里,就离开了抱尘山大宅。

他回眸对阿兰那道:“仙门有律,‘妻休夫者,杖三十,落狱九年’。”

阿兰那神色变了,她素知中原女子地位卑弱,却从不知道妻子休夫代价这般大。

百里渡继续道:“念你我八年夫妻情谊,我不以仙门律待你。只要你受他们十招,走出那扇大门,你就自由了。阿兰那,你敢么?”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百里决明从人群之后走出,来到他兄长的面前。

“十招,我替她受。”

百里渡眼神复杂地看了他半晌,道:“阿弟,你这是何意?”

百里决明扭过头,眺望阶下块块青砖,它们向着红漆大门延伸,大门外就是一望无际的世界,是阿兰那所向往的世界。

“她没学过什么术法,受十招人就废了。所以我替她受十招,走到门口,然后你给她自由。”

阿兰那怔怔然,“阿弟……”

百里渡馨馨然笑了,只是那笑意带着刺骨的冰寒。他道:“我竟不知我的阿弟如此担忧兄嫂安危,好,如你所愿。”

阿兰那想说她不休夫了,十招,还是抱尘山上品弟子的十招,阿弟如何受得住?可是百里渡一抬手,立时有人押住了她,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阿弟一步步走下台阶,那玄色的背影就像一道乌浓的墨迹,孤零零印进空茫的青砖红墙、千山万水。她又记起很多年前她站在箭台上眺望,他的背影也是这样孤单。

她忽然想起灵儿问她,为什么阿叔不成亲呢?

是啊。为什么?他为什么不成亲呢?

第一个弟子出招了,他一拳击中百里决明的脸,百里决明抹去嘴角的血,继续走。第二个弟子出招,一剑银线般掠过百里决明的背,百里决明闷哼一声,后背的衣裳登时裂了一道豁口,周遭洇湿一片。第三个弟子紧接其后,第二剑划过他的身躯,他的背又多了一道伤,和上一道正好成了一个十字,血腥味随着山风扑面而来。

他没有停,他仍然固执地一步步向大门挪。第四、第五和第六个弟子接连掠过他身侧,三道焰火几乎同时击中在他胸前,他倒退了几步摔倒在地,脸一侧,吐出一口浓稠的血。

“阿弟!”阿兰那大喊,“百里渡,我不走了,你让他们住手!”

百里渡一言不发。

百里决明以手支地,又站起来了。他已经浑身是血,衣裳被血染透,每走一步,就有滴滴答答的血溅在地上。一朵一朵,像艳丽的红梅花。他没有停,倔强的背影让所有人沉默。百里渡伸出手,弟子将一把轻弓递到他手里。他拉满了弓,对准艰难行进中的百里决明。

“你疯了!”阿兰那不可置信,“他是你亲弟弟!”

百里渡眼底满是寒凉,他瞄准百里决明的后心,停了一会儿,箭尖向下移,满弓,松弦,黑箭呼啸而出。阿兰那哭着喊“不要”,那箭穿过百里决明的右腿膝盖,百里决明重重跪倒在地。

痛。身上每一块骨骼都叫嚣着疼痛。身后阿兰那不停哭,他好想说你别哭了,你哭得我心里也疼。他伸出血迹斑斑的手指,细细数了下,刚刚一共受了六招,还有四招。他左腿发力,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一瘸一拐继续走。有人重重击在他的后心,他哇地吐出一口血,跌倒在地。整块背好像都要碎了,他脑子里晕晕乎乎的,勉强辨清方向,一点一点往那里爬。

还有三招,还有三招。他默念。

阿兰那一口咬在押着她的弟子手上,弟子惨叫着松手,阿兰那跑下阶,奔向那个拖着满身伤爬行的人。他每爬一截,后头就拖出一截血印子,触目惊心。她把他扶起来,将他的手架在肩上,道:“我不走了,我们回去吧。”

“不行。”百里决明头上撞出了伤口,鲜血流过眼瞳,视野红通通一片。他固执地低念:“还有三招。”

阿兰那泪如泉涌,她使劲吸了吸鼻子,努力撑住百里决明的身体。

“好,我们一起走!”

一步、两步……两个人艰难地挪动,弟子们刻意避开了阿兰那,所有招数都施在百里决明身上。最后一招捱过,百里决明已经是强弩之末。他们爬上大门的三阶台阶,百里决明趴在门槛上,嗬嗬喘着气。他全身上下布满伤痕,剑伤、灼伤、刀伤,还有膝上箭伤,阿兰那哭着撕下裙袂给他包扎,可是血好多,怎么止都止不住。

“我们到了!”阿兰那哭着,“你听到了么?”

“快走吧,”百里决明咳嗽着笑,“你看,当年我亲手接你进来,现在我亲手送你离开”。

“我们一起!”阿兰那要来扶他。

他摇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归属,你属于外面的天地,我属于抱尘山。快走吧,我教给你的,你还记得吧。”

阿兰那拼命摇头,“他们会杀了你的!”

“兄长不会杀我。”他推她,“走,我看你走。”

百里决明靠着门框,风吹起他的发丝,他竭力睁开眼,看阿兰那。阿兰那回头望,白衣弟子、各家主君,还有台阶上的百里渡,他们都看着她。百里渡眸光寂寂,抿着唇不发一语,她头一次见他姿态这么落寞。她抹了把泪,站起身,一步一回头,离开那个为了她遍体鳞伤、鲜血淋漓的儿郎。

“阿兰那。”他轻声喊。

她回头。

他低眉,颤抖着伸出手掌,无数细小的火花从他掌心洇漫而出,漂浮着飞向阿兰那。阿兰那睁大眼,烟花点亮她的双眸,追逐着她被风吹起的裙袂。她恍然记起八年前,她从长眠中苏醒,琉璃塔外飞起许许多多灿烂的烟花。那是她第一次发现这偌大天地,还有许多她所不识的美丽事物。

是了,她想起来了。那一天百里渡帮阿弟采药,被毒蠓咬伤,晕倒在溪边。应是阿弟放出了火烟花驱赶毒蠓,然后去找解毒的草药。阿弟医术那么厉害,区区毒蠓怎么能难倒他?只是没想到被她横插一脚,将百里渡带回了琉璃塔。

原来火烟花是阿弟放的,从头到尾,都是他。

百里决明轻轻地笑,他的笑容无比浅淡,平和。

“送你的最后一件礼物,无聊的小术法,灵儿说你会喜欢。再见,阿兰那。”

她抹开泪,灿烂地笑,“谢谢你,再见,阿弟。”

小灵童一个人坐在八角塔上,透过栏杆间的缝隙,眺望前门那些漆黑的小点儿。脸颊上的泪水被风吹干了,他心里好难过好难过。其实他撒谎了,他一点儿也不希望阿母走。阿母走了,抱尘山好像就黯淡了下去。秋风让一切都枯萎,高低不平的草木由绿渐黄,他的心也在慢慢凋谢。

“喂,小灵童。”后面传来细细的女声。

他回头,看到李银姬趴在木楼梯那儿偷看他。

“你干嘛?”他擦了擦脸颊上的泪痕,“为什么要偷看我哭?”

“你不也偷看我被你阿叔喂药么?”她说。

他愧疚地低下头,“对不起。”

“算啦,你是小孩子嘛,我不怪你。”她说,“可是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我的小兔子掉进井里了。它受伤了,大家都去前门看热闹了,没人帮我。”

的确,抱尘山的男男女女都跑去前门围观阿母和阿叔受罚了。打八角塔俯望四方,前门里里外外围了三圈人,其他地方空空荡荡的。

小灵童站起身,说:“好吧,我跟你去看看。”

李银姬带他到后院,靠着红墙的地方有一口深井。他探脑袋瞧,里头当真有一只气息奄奄的小兔子。好像摔得不轻,动也不动,不知道怎么样了。怎么把它弄上来?小灵童想找篮子吊下去。一回头,却见李银姬怨毒地看着自己。

他吃了一惊,喉咙被李银姬死死扼住。

“别怪我,”她冰冷地微笑,“要怪就怪你阿父和阿叔,怪他们做太多孽,要你来偿!”

李银姬用力一推,小灵童跌入了深井。周围的一切都在上升,只有他在下坠。他的眼眸映出井上圆圆的天空,淡青色,几根槐树枝斜斜掠过上方,像青瓷上细细的裂纹。槐叶翻卷着,追逐他下落的身躯。

“咚——”

巨响响起在耳畔,脑后有湿湿黏黏的东西流出。一切声音瞬间寂静,他茫然望着天空,黑而大的眼眸里倒映飞掠而过的小鸟。脑子变得钝钝的,迟迟的,他好像弄砸了一些事情。心里变得好悲伤,槐叶落在身上,好像风衔来的一种无声的讯息。是什么事呢?他无暇去想了,深重的困意袭来,一切离他远去。

阿兰那回身,正要离开。后方响起李银姬声嘶力竭的呐喊:

“不好了,小灵童坠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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