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枪声响起。
砰,177摔倒在地。
鲜血喷溅在后面的树上,呈放射状,像一张红色的网。你在灯光下看到了177后脑勺上的大洞,血液混合着脑浆,呈现出一种草莓奶昔似的粉红色。
枪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散去,像个开关,许多扇窗户的灯光亮了起来,越来越多。再过上几分钟,就会有人打开窗户,惊慌失措地询问或大惊小怪地乱叫,仿佛鸽舍中扔了一颗爆竹。再过上几分钟,这具残破的躯体就要彻底变成尸体,而一点挪动就会导致回天乏术。
事情到了这个时候,你反而彻底冷静下来,像过去一样。
驻扎的负责圣职者手中都有一个通讯器,联通每个区域的广播,能在危急时刻警告他人。你掏出随身携带的通讯器,开启了以这条街为范围的公放。
“橡树街的居民们,我是神父以诺威尔逊。”你的声音在各家各户的广播中响起,凝重又沉稳,“橡木街出现疑似恶魔袭击事件,圣职者正在处理中,请各位居民务必锁好门窗,拉上窗帘,请勿外出,主必将庇佑信者的灵魂。重复一次,请各位居民务必锁好门窗,拉上窗帘,请勿外出。”
门窗反复上锁,门栓与窗栓放下的声音咔嚓咔嚓响成一片,本已拉上的窗帘抖了抖,拉得更加严实。整条街大部分的居民被吵醒,但亮灯的窗口并没有变多,与之相反,还变少了。许多人匆匆关掉了灯,害怕自己吸引恶魔的视线,你知道今晚会有许多人彻夜祈祷,恐惧向来最杀好奇心。
接着你关掉了通讯器,脱下玫瑰念珠,从十字架向左数到第七颗,将之咬开。念珠一分为二,其中米粒大的白色物体一暴露在空气中便开始膨胀,变成一截苍白的指骨。这是祝福过的圣子之骨,每年全世界只诞生七个的圣子,必须自愿殉道,他们的尸身才能得到神圣祝福。这等珍贵的消耗品,即使是你,也只得到过这一截,它是你离开战场时唯一带走的圣物。
能起死回生的圣物。
限制很多,必须死亡五分钟内,尸身完好度在百分之七十以上,未离开死亡地点,此外使用者也有非常严苛的条件。以上全部条件你都能满足,唯一所虑之事便是圣子指骨也算圣物,它是否能救一个混血恶魔?你心里实在没底,但是还能坏到哪里去呢?177已经死了,你总要试一试。
你咬破手指,挤压它,使鲜血浸没苍白的指骨。你将之放在177额上,念诵经文,感到一股难言的引力从你握着指骨的地方传来。你的左右手掌开始流血,你的裤脚被血浸透,不用检查也能知道脚踝处出现了圆形伤口。你的额头出现了交错的伤痕,仿佛戴着一顶无形的荆冠。圣痕正在加深,最后是左胁之下,倘若你没有力量控制住它,这伤口会不断扩散,直到你和指骨的主人一样,慢慢把血流干。
你当然能掌控它,在这一点上,你从不怀疑。
指骨在你手中碎成粉末,你不再流血了,177也是。它破碎的头颅正在快速愈合,如同碎裂过程按了一个后退键。你捧着它的脑袋,梳理它的头发,以免它们长进血肉中——理论上起死回生会让血肉自然地排除异物,但毕竟你第一次实践,还是保险起见为好。177深红色的长发和血浆搅合在一起,黏糊糊脏兮兮,不快点洗干净就又要结块,跟你刚见到它时一样。
你想擦干净它的脸,可你手上都是血,只能越抹越脏。你很快放弃了。
它战栗着吸进一口气,再一次开始呼吸。你放在它胸口的手感觉到了心跳,噗通,噗通,你从未觉得这声音如此悦耳。
你离开了一会儿,从家里重新拿出那辆小推车,把177装进去。失血过多让你头晕目眩,把177搬进车里已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根本不可能徒手把它带回去。你以净化邪灵的标准步骤点燃了那颗血淋淋的树,让所有血迹痕迹都只剩下一捧灰。你用通讯器解除了警报,回家洗了澡,处理掉血衣,清洗完推车,构思着要提交的报告的内容。在遇到了巨大的意外之后,一切似乎又步入了正轨。
但当你开始清洗177,你发现一件事。
在它的尾椎骨末端,长着一根细长的尾巴,黑色,光滑,末端呈箭头状。成年恶魔的尾巴尖端是枪尖似的武器,只有刚出生不久的恶魔,才有这样一根柔软发钝的尾巴。
起死回生不会让断裂的肢体重新生长,177的断角就没长出来。你忽然醒悟,最开始,它的尾巴就不是断了,而是没长出来。
那些被压制的纷乱异常,在此刻被触动,在你脑中全盘爆发。
177劝慰女孩,它过分了解人类的社会行为甚至认可它;177偷窃衣服,扣上每一颗扣子;177会说话,会开枪,它看路牌,它认识字;军事化痕迹;握拳;店主为你的购买欢欣鼓舞;177不知道怕圣水直到你在它身上用过一次;从深棕色到血色的眼睛;新生的尾巴……
花洒从你手中滑落到地上,你去捡,发现177不知何时已经醒了。
“你是谁?”你说,“你是什么?”
177看着你,眼神空茫,脸色很差,一个刚枪击过自己脑袋的家伙当然不会活泼健康到哪里去。你问它问题,它眨了眨眼睛,有些迟钝地张开嘴……
你在这一瞬间突然想让它闭嘴,你不想听,你预感到自己不会喜欢它的答案。那冰冷的东西趴在你后背上,你畏惧又盼望着看清它的脸。
它说:“第九步兵师,第二十八陆战团,A连……”
“不可能!”你脱口而出,“所有征兵处都有检测仪,不可能让混血恶魔加入!”
“A连,”它说完了,“雷米尔哈代,上士。”
你喃喃自语:“你撒谎……”
它便不说话了,只是看了看地板,闭上了眼睛。它好像一开始就没打算说服你,它无所谓你信不信。
“你撒谎。”你重复,“这都是……你只是看过哪个阵亡士兵的军牌,你只是念了出来,是不是?”
它不反驳,你把它从浴缸里提起来,摇晃它,逼迫它睁开眼睛看你。
“回答我!”你命令道,“你是谁?”
它皱了皱眉头,或许它还没有完全恢复,跟你一样头痛。等意识到你不会放弃烦它,它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慢慢说:“我在南郡出生……”
名叫雷米尔的男人,生于南郡的一个普通家庭。
这个家庭不富有也不贫穷,维持着还不错的生活,家人彼此相爱。雷米尔四岁的时候,他的妹妹出生了,那是个十分可爱的孩子,所有人都爱她。一切都很好,直到雷米尔的母亲死于事故。
雷米尔的父亲开始终日酗酒,开始出于悲痛,后来出于习惯,渐渐将事故补偿金挥霍一空,只能搬去便宜的混乱街区。他对自己的孩子们漠不关心,除了没有酒喝的时候,他会打自己的儿子——他至少不打女儿,小姑娘和妈妈很像,这是雷米尔小时候最庆幸的事情。
雷米尔很早辍了学,反正他在读书上没什么兴趣和天赋,不如把钱留给妹妹。他收过废品,卖过报纸,最后发现自己的天赋在打架上。他长得很快,能把企图抢他东西的高年级生揍得满地找牙,到他十三岁的时候,他的父亲已经不敢再打他了。他在附近打出了一点名堂,得到了一些帮派的看好,如果事情就这么下去,他大概会长成那种典型的黑帮混混。
有一天,雷米尔回家,听到他的妹妹在尖叫。他冲进房间,看见他醉醺醺的父亲压在十岁的妹妹身上,肥胖的手指往她裙子下摸。
桌子上放着酒瓶,当然,家里到处都是酒瓶。不过桌上那瓶特别大,属于父亲偶尔才能喝一次的不那么廉价的品种,瓶颈不长,瓶身是一种又沉又重的厚玻璃,哪怕空了也很有分量。雷米尔走过去,抓住瓶颈,用尽全力砸碎在父亲后脑勺上。
那酒鬼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血流得到处都是。雷米尔把妹妹拉起来,抱住她,告诉她一切平安无事。然后他非常迅速地搜空了家里每一分钱,带着妹妹离开了那座城市。离开前他没去确认父亲的生死,无论如何,从那天起,他们就是孤儿了。
十四岁的哥哥带着十岁的妹妹,在南郡各地流浪了两年,最后在靠近前线的一个小镇落了脚。跟别处比起来,靠近人类与恶魔交战战场的地方物价相对便宜,对他们这些没有身份证件的流亡者也相对友好。尽管如此,距离安稳生活还很远。
他们可以这样贫穷度日,跟雷米尔见过的很多人一样,天天奔波打零工,疲惫地榨干自己的精力与健康,勉强在温饱线上挣扎一辈子。又或者,他聪明的妹妹可以去读书,找一份好工作,住在安全舒适的地方,跟一个不酗酒、不打人、会好好对待她的好人组建幸福的家庭——后者需要很多钱,很多很多钱。要怎么弄到钱呢?有人问雷米尔他妹妹卖不卖,那个人被他一拳打掉两颗牙。接着又有人问雷米尔要不要替人做点见不得光的活计,雷米尔说他得考虑一下。
两个未成年人的流浪会带来很多麻烦,迫不得已的时候,雷米尔偷过,抢过,甚至杀人过。他把剪刀捅进人贩子的肺,他用强盗的枪在强盗脑袋上开洞,他从被打死的匪徒身上爬起来,往尸体脸上啐血沫,从来不为此感到抱歉。可是自卫杀人是一回事,主动去杀无辜者是另一回事。雷米尔想象了一下自己对无辜的人开枪,比方说,一个大概十几岁的、什么坏事都没做过的、应该有个美好生活的小女孩……他没法想象。
雷米尔的妹妹聪明又善良,这样的人不该有个人渣哥哥。雷米尔的母亲生前说他应该做个好人,他不算好人,但他至少能不做个烂人。
下一年开春,雷米尔把妹妹托付给哥们儿,谎报年龄去了征兵处。与地狱的战争需要大量士兵,并且提供大量的补助,即便他第一年就死了,抚恤金也足够让妹妹一路读完大学。他认为自己不会这么早死,他在打架,确切地说,在杀戮上,有着非凡的天赋。
的确如此。
他一次又一次死里逃生,从一个毫无背景的底层小兵一直升到上士,若非人际关系和团队合作上的一些问题,他的军衔本可以更高。雷米尔不怎么介意,他没上过军校也没上过教会学校,没什么信仰,打仗完全是为了赚钱,又不打算一辈子待在军中。他在前线战斗了十年,他的妹妹跳级毕业,当上了小学老师;他的哥们儿做小生意赚了笔钱,加上他的资助,终于开了梦寐以求的花店。两人还结了婚,看在他们都很幸福快乐的份上,雷米尔姑且放过了监守自盗的朋友。
“退役吧,哥哥!”他的妹妹说,“我们已经有了足够的钱,换我们来养你啦。”
这不是妹妹第一次劝他,但这一次不同,花店已经上了正轨,而且他妹妹怀孕了。雷米尔动起了退役的念头,再过一年,他想,他还需要一大笔钱,好让妹妹和哥们儿随时有能从这座小镇上搬走的资金。大概是与恶魔作战多年的神经过敏,他老觉得这里离前线太近。或许等侄子或侄女周岁之后,他就能劝动他们搬去更安全的地方。
退役前的两个月,雷米尔在新闻里看到了妹妹的消息。因为新式恶魔驱逐武器的投放失误,一支恶魔大军冲破了防线,降临了防线数千里外的一座小镇。地狱之火烧毁了整座城镇,镇中无人生还。
妹妹,朋友,他们的孩子,学校里的孩子,花店的帮工,镇上的所有人,无人生还。
得知消息的一小时后,军营迎来了另一波恶魔袭击。
从很多迹象里可以看出来,雷米尔并不是一个沉得住气的人。他在大部分时候能冷静思考,可是一旦热血上头,他便什么都不顾了。他对父亲举起酒瓶,把脖子砸向屠刀,先做再想,不计后果,那个时候也一样。在本该撤退的时候,雷米尔上士发疯一样脱离了队伍,带着一大堆爆炸物冲向了恶魔群。
他没想死,他只是不想让眼前的任何恶魔活下去。如果可以,他想和整个地狱同归于尽。
地狱报复了他。
人类与恶魔之间,其实没有生殖隔离,恶魔这玩意繁殖力惊人,能与绝大多数的哺乳动物和许多爬行动物之间产生后代。大部分混血后代的长相和习性都会偏向于恶魔,加入到恶魔当中。但也有非常、非常小的可能,有着恶魔血脉的混血在人类中成功隐藏,繁衍,后代的恶魔血统渐渐稀薄到难以看出。
直到受到什么刺激,被再度激发出来。
雷米尔没有死,他又醒了过来。所有伤口已经愈合,身上的零部件都没有少,反而多了。
在濒死刺激下觉醒的雷米尔,在军营之中,变成了恶魔。
“我的妹妹叫玛利亚,她丈夫叫弗恩,他们的孩子,男孩会叫爱德华,女孩会叫丽塔。不知道是哪个,应该已经出生了。玛利亚说要给我个惊喜,等我回来再告诉我……妈的。”它——他咬了一下舌头,突兀地说,“我想抽支烟。”
他抬起眼来看你。
他抬起眼来看你,不知想讨支烟还是怎么的,而你,你的胃翻江倒海,在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仿佛被用力踢了一脚。你松开他,猛地站起来,趴到洗手台边吐了。你的胃非常不舒服,像塞满了冰块,冰凉下坠。
你吐完之后他还在看你,神情寡淡,似乎只是懒得转开目光。你无法容忍地冲出浴室,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