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案上星星点点,全是元狩帝喷出来的血点,双林扶着元狩帝,有些茫然,外头安喜回来,看到忙冲了过来,扶起元狩帝,低声喝道:“扶陛下到后头暖阁里。”
御书房后的碧纱橱里安着软榻,双林和安喜齐心协力扶着元狩帝到了后头躺下,看他紧闭双眼,双唇紧闭,额头青筋凸起,安喜上前使劲按他的人中,又吩咐双林:“去倒杯水来!”
双林倒了水过来,看元狩帝已缓缓睁开了双眸,安喜接过水给他喂了两口,低声道:“陛下,可用传容院使?”
元狩帝缓缓摇头道:“不过一时痰逆上涌,迷了心窍罢了,疏散出来了倒好,你拿那天王护心丹来给朕吃一丸就好了。”
安喜欲言又止,仍是从身上拿了个瓶子来,倒了一粒深乌色蜜丸出来给元狩帝就着温水吞服了下去,双林只闻到一股十分浓烈的甜香味,果然看着元狩帝服药后不多久,渐渐脸色变好了些,之前苍白青紫的脸色褪去,脸颊涌上了一层潮红,看着仿佛又精神奕奕起来。
元狩帝道:“叫人去把看守慈安宫的侍卫,一人杖责二十,下次再惊动太后圣体不安,告诉他们也不必活了。”说完,又扫了旁边的双林一眼,双林垂手低头侍立,一声不出。
安喜低声道:“小的问过,说是洛贵妃拿了太子震吓他们,说是有重要事情涉及福王案,他们不敢阻拦……”
元狩帝笑了声道:“贵妃……一辈子都输给惠后,一点也不奇怪,她是着急了,算她有点眼力,若不是碍着昀儿,一百个她也没了。”
安喜默然不说话,元狩帝微微往后靠在软枕上,嘴角含笑,面上浮现出一种十分放松而恍惚的神色,双林在一侧,清晰地看到他靠了一会儿,眼睛里的瞳孔微微放大,然后眯了眼睛,十分舒适地躺在榻上,仿佛小憩一般,安喜小心翼翼替他盖上被子,看元狩帝阖目安睡,挥了挥手,命双林下去。
双林悄悄退了出去,一阵风吹过,虽已是四月天,仍是有些春寒料峭,双林感觉到了背上之前出的汗湿漉漉地让夹袍贴在了肌肤上,居然有了一种逃出生天之感。
他反复想着今日所见所闻,他前世患的心脏病,久病多少有些了解中西医,对天王补心丹略有所闻,天王补心丹是有名的治疗心悸神疲、养心安神的成药,宫中御药房要给皇帝用药,虽然会另外添减药方以更对症下药,因人开方,但是以他今日所见,元狩帝吃的那药,却不像单纯的养心安神之药……倒有些像前世见过的瘾君子吸药后的模样。
他微微抖了抖,前世他时常住院,见过太多重病临终的病人,医院开上一支一支的杜冷丁减轻痛苦……
天渐渐暖一些的时候,平叛开始进入了僵持阶段,看起来一时半会完不了,而朝廷这边则重开了春闱,这次春闱元狩帝一口气点了三百名进士,一下子将朝廷刚刚因为福王案空的人手都给补上了。朝廷一片欣欣向荣,之前清洗过的血腥味犹在,一些家族衰落了,一些官员消失了,更多的新血进入了朝廷中枢,明哲保身、全身而退以及逃过一劫的官员们则满心欢喜自己不在清洗范围内,于是更努力地效忠着元狩帝,朝堂前所未有的齐心协力,而元狩帝也每日精神奕奕地主持朝政,仿佛那一夜的衰弱真的只是一次普通的气急攻心。
双林也一连接了数个差使,也是忙得脚不点地,为着逢喜不在,他审理福王案有功,如今他已得了旨意,升职为御前副总管。福王案让他名声大噪,以元狩帝心腹权臣的姿态出现在了朝臣面前,他虽然一如既往的谨慎小心,却依然挡不住源源不绝的朝臣向他示好。便是阁臣们在宫里遇见他,也要停下来袖手笑问一句:“傅公公这是往哪里去?”
进入五月的时候,平叛战事也得到了一个新的突破,蜀王被俘,命人押送回京,朝廷上下歌颂声一片,元狩帝命宗人府除宗籍,废为庶人,暂押在大理寺大牢内候审。一连数日都是好消息,元狩帝心情不错,端午时,在宫里举行了盛大的宫宴宴请文武百官,宫宴上踢鞠、踢球、驰马、角抵等活动,甚至还亲自下场骑马,参加了马球赛。
皇帝亲自举行马球赛与臣同乐,臣子们岂有不凑趣的,便是连太子楚昀,也下场打了马球,没想到一场赛事后,楚昀正要下马之时,他胯下的马匹忽然被不知哪里来的一只马蜂蜇到受了惊,众目睽睽之下护卫们护持不及,楚昀被摔落下马,腿上受了伤。
元狩帝立时传了太医给太子好生调治,只说是腿上骨折,需要好好调养。元狩帝心疼不已,温言抚慰,甚至亲自到东宫探了几回,又流水价地往东宫送补品、药品、打发时间的吃的玩的无数。
这日元狩帝又得了安南那边贡来的上好的白虎膏,听说对骨伤有奇效,便命了双林送去东宫。双林命小内侍拿了那白虎膏,便亲自去了东宫。
过了端午,天气便有些热,双林被东宫太监总管迎进去的时候,楚昀正百无聊赖地在水阁里看百戏,身上穿着家常的纱袍侧躺在软榻上,腿上还打着夹板,软榻边一名侍妾替他剥着葡萄皮,旁边坐着东宫的一些幕僚属官和一些客人。因他整日里养腿无聊,元狩帝又心疼他,每日里只叫内务司给他找乐子,什么百戏、歌舞、驯兽、口技的都进了东宫去演给太子看。
双林上前行了礼,看到瑞王也在旁边座位上,也去给他行了个礼问了安,楚昀懒洋洋看了他一眼道:“起来吧,父皇今儿又赏了什么?昨儿赏的葡萄还不错,你记得替我向父皇谢恩,说孤吃着觉得合胃口,用了许多,如今天热,请父皇也千万保重龙体。”
双林道:“是,皇上说今儿得了安南那边贡来的白虎膏,说是用虎骨熬制的,对骨伤有奇效,忙叫小的送过来给殿下试试。”
楚昀叫人送了上来,命身旁那侍妾打开给他看了看道:“好大味道,还嫌身上味儿不够重呢,这些天真真儿的热死孤了,这腿伤又迟迟不见好,也不知要拖到何时,孤看见药都觉得恶心,真不想吃了。”
旁边幕僚们凑趣道:“这也是陛下心里一直挂着殿下呢,这样的好药,一般人可见不着。”又有人笑道:“殿下平日里太过劳碌,如今借机歇一歇也好。”
楚昀笑道:“屋里全是父皇赐下来的药,我估摸着能吃个几年呢。”
忽然旁边瑞王含笑道:“太子殿下还是再上些心的好,良药苦口利于病,您可千万要好好调养好腿脚了,虽说腿脚不灵便,于性命是无碍,但您可是一国储君,身子骨可是事关社稷的,前朝那景帝的大皇子,不就是因眇了一目,二皇子才承了太子之位吗?”
楚昀这些日子养病本就脾气暴躁,心中更是原有些心病,忽然听到瑞王这么一说,放了脸下来大怒道:“瑞皇叔这话是什么意思?竟是咒我残疾不成?”说罢已顺手将跟前茶杯的茶水直接泼向了瑞王。
瑞王躲闪不开,一身青色王服登时淋漓全湿了,连脸上也都是茶叶,狼狈不已,东宫幕僚连忙上前劝阻道:“瑞王爷也是一片好心,怕殿下不好好吃药调养,虽说说话不太中听,也不是故意的。”
楚昀暴躁指着瑞王鼻子骂道:“他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呢!平日里装得不知多清高,怎么也不见登过东宫的门?来了也净给人添不痛快,甭仗着那点儿辈分,就来孤跟前摆什么皇叔的架子,也不知是哪门子的奴才生的!”
这话却已辱及瑞王生母了,他脸色登时也变了,到底什么也没说,只冷笑了声,转头拂袖走了。只有东宫诸位幕僚们好不容易安抚着楚昀平息了怒气,命着台上歌舞又重新兴起来,才算是揭过了此事。
双林看了这场闹剧,也并未停留太久,只回了宫里交了差,回了屋子后,想了想,瑞王和福王的关系,他是记得的,福王如今被圈,瑞王当真独善其身,一点不在乎?太子这腿……真的还能好吗?洛贵妃一听说太子腿伤,便一直向元狩帝请求要去东宫探视太子,却一直未得到允许,楚昀前些日子受了惊吓,却也忘了自己生母,整日里只是被元狩帝哄着乖乖在东宫里养着腿伤,他真的会一直这样稀里糊涂下去吗?
双林翻来覆去睡了一夜,第二日他不当差,他想了想,便直接告了假出宫去,换了便服,悄悄去了同兴镖局找了肖冈。
肖冈看到双林道:“难得见你出来一次,我有事正想找你呢。”
双林低声道:“宫里忙得紧,为避人耳目,我也不太敢出宫,可是有什么事吗?”
肖冈道:“这些时日,我一直注意观察肃王爷的行军动向,如今感觉,却有些不对。”双林一听心里微微有些抽紧,忙问道:“哪里不对?”
肖冈道:“有些地方,明明能一鼓作气便攻下来的,王爷却偏偏按兵不动,消耗对方,围城不攻,打得很是小心,而且明明可以直取要塞的,王爷却一城一城的慢慢攻着,兵力上极为吝惜,每攻下一城,便厚赏士兵将士,收其粮草……”
双林松了口气道:“稳扎稳打,不是很好吗?”
肖冈摇了摇头道:“这和王爷一贯将兵手法大不同,三王之乱,为祸半壁江山,若是能速战速决,擒获对方首领,便能很快平息,但王爷如今这种手法……倒有些像借着叛军,在养自己的兵,训自己的将,时间越长,王爷对这平叛大军掌握得就越深,威信越来越重,这自然是好的,可我看着……”他犹豫了许久,低低对双林道:“我觉得,王爷……不会是想……”他将手掌朝上摊平,往下一翻,做了个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