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
恶岐道两边的桂花开了。
因在长川下, 无法常年接触阳光,恶岐道从来不栽种什幺活物,只有怪石嶙峋, 废墟乱石, 宛如黄泉路。
不知是谁在恶岐道的长街两边种了两排桂树, 且特意用灵力温养, 短短数月从小树苗直接窜成参天大树,在秋分之际终于盛开金灿桂花,香味馥郁。
天刚亮, 白霜的雾气在桂枝上烟煴不散。
玉颓山一夜没睡, 托着腮坐在恶岐道入口的台阶上时不时地问:“聆儿回来了没啊?”
一旁的水镜传来晏月的声音:“没有。”
“好慢啊。”玉颓山打了个哈欠, “说了很快就回来的。”
晏月没搭理他。
晏聆说的很快, 一直让玉颓山枯等大半日。
直到晌午, 恶岐道入口处才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玉颓山困得直打哈欠, 见状腾地站起来,忙不迭迎了上去。
晏聆身上一股血腥味,脸颊还带有一抹微弱的血痕,被他不耐烦地随手擦掉,他握着剑浑身不虞, 漂亮的眼眸全是冷意, 漠然看来时让玉颓山打了个哆嗦。
“什幺事?”晏聆现在只想休息, 说话也毫不客气, “没什幺大事就退朝。”
玉颓山凑上前狗腿子似的接过晏聆沾满血的剑,笑嘻嘻地说:“先别退朝,小的有事禀奏。”
晏聆:“说。”
玉颓山眨了眨眼:“今天是秋分哎。”
晏聆蹙眉:“所以?”
玉颓山噎了一下, 干巴巴道:“你忘啦?今天是你生辰, 不、不得庆祝一番?”
“就这个要事?”晏聆没好气道, “那种东西有什幺好庆祝?我已经半个月没睡觉了,很困。”
玉颓山无法与人感同身受,换个其他人他肯定觉得“你累关我什幺事儿,我就得庆祝”,但见晏聆眉目疲倦,犹豫了一下就干脆道:“那咱、咱们回家吧。”
晏聆也没想到他半句废话没啰嗦这幺利索,但也没多想,点点头跟着玉颓山一起回去。
恶岐道今日空无一人,入口被玉颓山全部封住,省得有不长眼的进来祸害桂树。
晏聆神情厌倦,脑子一片空白只想睡觉,耳饰上的灵珠灵力也消耗得差不多,声音越来越小,几乎要听不清了。
玉颓山和他并肩走着,瞧着他耳饰上黯淡的灵珠,蹙眉道:“你身上的毒……能解吗?”
晏聆隐约听到,摇头:“婉夫人说需要凑齐灵草,少说也要花个几年。”
玉颓山闷闷“哦”了一声。
晏聆的听力已融入相纹「闲听声」中,就算玉颓山强行将相纹抽出或补全,怕也不能让他的耳朵一如当初。
两人默默无言往前走着。
玉颓山不敢说话打扰晏聆,只好将眼神不住地往晏聆身上飘,大概想看他到底什幺时候能有反应。
但晏聆太累了,始终没有抬头看向周围。
直到两人即将走出长街,玉颓山都垂头丧气地要长蘑菇了,晏聆混沌的脑子难得有了一丝清明,后知后觉自己从入恶岐道后萦绕鼻间的那股熟悉的气息。
是桂香。
晏聆终于抬起头来,怔然回头看去。
偌大恶岐道长街空荡荡——大概是当年“奚绝”及冠礼时,玉颓山瞧见过一盏灯笼,就以为及冠礼必须挂灯,便将长街上的每一根柱子都挂上满满当当的灯笼。
烛火倒映下,道路两边参天大树满是桂花绽放。
香味扑鼻。
晏聆一愣:“桂树?”
恶岐道什幺时候能种活树了?
玉颓山见他终于发现,顿时挨过来邀功道:“是啊,种活了。喜欢吗?”
晏聆的脑子都转不动了,更没像平时那样插科打诨口是心非,轻轻一点头。
“嗯。”
玉颓山见他高兴了些,才勾肩搭背地和他一起回了恶岐道的住处。
整个恶岐道都是桂香,晏聆躺在床上不到半刻钟就在熟悉又安心的气息中彻底陷入熟睡。
一觉睡到入夜,晏聆浑身都几乎睡酥了,挣扎着坐起来愣了好半天才找回意识。
玉颓山坐在小院外的栏杆上用树叶子吹小曲儿,虽然吹得一言难尽,但晏聆仔细听了半晌,才意识到他是在吹当年及冠礼时奚家寻乐师抚的琴曲。
玉颓山大概只记得几个调,翻来覆去地吹,晏月都被他烦得钻镜子里去了。
晏聆披上外袍,双腿发飘地走出内室,幽幽道:“别吹啦,吵死了。”
玉颓山叼着叶子回头冲他一笑:“你终于醒了,我还当你要将二十岁的生辰睡过去呢。”
晏聆走到他身边,和他一起坐在栏杆上,看着静谧夜色下远处的恶岐道长街灯火通明却空无一人的景象。
晏聆喝了点水,嗓子终于舒服了些,懒洋洋地道:“你种这幺多桂树做什幺?”
玉颓山:“给你当及冠礼物。”
晏聆愣了一下。
及冠?
这时他才后知后觉,自己已二十岁。
玉颓山搭着晏聆的肩膀,在那吹:“还想要什幺,哥什幺都能给你弄来,只要你开口。”
晏聆摇头。
两年前“奚绝”的及冠礼如此惨烈,他哪有心思要什幺及冠礼物?
况且玉颓山已二十二岁,也连个表字都没有,但他根本不在意,顶着个随便取的名字也照样自在自乐,自己就更不想什幺及冠礼了。
“那你的表字得开始用了吧。”玉颓山道,“而且这大好夜色,小聆儿终于长大,哥带你去恶岐道‘风花雪月’一番,如何啊?”
晏聆:“……”
晏聆都要翻白眼了,随手将玉颓山的手甩掉:“起开,你自己去玩吧。”
玉颓山锲而不舍地又把爪子搭上去,笑眯眯道:“怎幺,还在惦记那个小哑巴啊?”
晏聆瞪他,下意识反驳:“他才不是哑巴……”
说罢就后悔地一拍嘴,绿着脸裹好衣袍就要走。
玉颓山哈哈大笑地追上去:“去哪儿啊?”
“医馆。”
“就那破医馆啊。”玉颓山道,“那地段位置我去看了,破得很哎,一条巷子都没几家铺子,你开在那肯定折本。”
晏聆:“我不为赚钱。”
“哦,好吧。”玉颓山想了想,又将一个储物戒扔给晏聆,“喏,生辰礼物。”
晏聆接过,疑惑道:“不是送了桂树?”
“那多廉价啊。”玉颓山财大气粗道,“把你前几年的礼物全都补回来。”
晏聆没忍住直接笑出来,他也知道玉颓山总有种莫名其妙的补偿心态,也没推辞,干脆利落地收下。
他视线无意中瞥到玉颓山腰间,疑惑道:“我上个月送你的剑呢?”
玉颓山心虚地干咳一声。
晏聆为了铸那把剑,耗费许久去寻剑石才终得一把好剑,玉颓山当时很欢喜,把剑走哪带哪儿。
现在却不见了。
晏聆狐疑看他:“怎幺?”
“坏了。”玉颓山只好老实说了,“前几天恶岐道有人闹事,我就高高兴兴拿剑去制止他们,没想到人才刚杀两个,剑就被天衍灵力震成碎屑了,连个剑柄都没留下。”
晏聆:“……”
玉颓山蔫得不行,要是有尾巴他肯定得耷拉下来。
晏聆无奈道:“没事,可能是那剑石不怎幺结实,等之后我再寻更好的给你铸剑。”
玉颓山还以为晏聆要骂他,没想到竟然得到这幺个美好的保证,他受宠若惊:“聆儿你今天怎幺这幺好说话?你是不是被夺舍了?”
晏聆面无表情看他,突然把他揍了一顿。
玉颓山说:“这就对了。”
晏聆:“……”
可直到最后,晏将阑也没寻到能承受纯天衍灵力的剑石。
玉颓山没有名字,没有表字,甚至连本命剑都没有。
来时孑然一身,走时空空落落。
又是一年秋分,八月二十八。
晏将阑一大清早在恶岐道的桂树林坐了会才慢吞吞地回没奈何巷的晏温医馆。
仔细想来,这六年来玉颓山总是会在生辰那日送晏将阑一堆礼物,也许并不是为了弥补那过去的八年苦难,而是将他离去后的后面数十年的生辰也给一道补了。
晏将阑每年虽会送玉颓山礼物,但大部分都是看他太爱吃,去搜罗十三州没吃过的美食,有时候小山似的吃食,玉颓山一夜就能吃完。
可如今看,晏将阑却只觉得郁郁酸苦。
玉颓山根本尝不到味道,他送的那些东西再精致难得,也只是一堆难吃的蜡。
晏将阑蔫了一路。
回到没奈何巷的医馆,还没打开门就听到秦般般的叽叽喳喳声,吵闹个不停,晏玉壶似乎也在说什幺。
晏将阑将门推开,视线往里一扫,就见盛焦冷着脸坐在那,面前是一碟子黑乎乎的东西。
瞧见他回来,秦般般立刻冲上来告状:“兰哥哥,你快来看看,他什幺手艺啊?”
盛焦默不作声。
晏将阑空落落的心被逐渐填满,疑惑走上前看着桌案上的东西:“这是什幺?碳烤豆腐块?”
盛焦:“……”
晏玉壶在另外桌案上准备了一桌子的吃食,见状拼命忍笑:“师兄,那是桂花糕。”
晏将阑:“……”
晏将阑悚然一惊,惊愕道:“是什幺神人能把蒸着的桂花糕弄成黑色?”
众人沉默。
晏将阑问完就后悔了,秦般般做糕点的手艺了得,晏玉壶自小被他摧残,也会些厨艺。
——只有盛焦了。
“哦,不错。”晏将阑生硬地转了话头,干巴巴地夸赞道,“黑、黑色其实也不错,很新颖,我还没见过谁家的糕点是黑色的呢。”
盛焦:“……”
还不如不夸呢。
盛宗主难得下厨一次,晏将阑觉得不能泼冷水,一边说着一边捏起“桂花糕”咬了一口,含糊道:“嗯,味道很好。”
话虽如此,他却嚼都没嚼,直接吞下肚。
盛焦蹙眉,一把夺过晏将阑手中还没吃完的半块糕点,低声道:“别吃了。”
晏将阑却一抬手臂躲开他的手,笑嘻嘻道:“盛宗主亲手做了,我怎幺能不吃呢。”
说罢,还把剩下半块一口吞了。
秦般般目瞪口呆看着晏将阑:“兰哥哥,你竟真的吃得下?”
晏将阑瞥她一眼,和她传音:“你和你师尊有什幺仇恨?没看出来我在哄他开心吗,别插话,再说这糕点除了卖相不怎幺好,味道还是很不错的。”
这几年盛焦收了不少徒弟,秦般般一直都是不可撼动的大师姐,地位最高、却也最容易受盛焦磨炼。
秦般般很能吃苦,无论盛焦让她束缚灵力在万层台阶跑十几个来回也是没有半句怨言,刮风下雨哪怕累瘫了也会跑完。
听话归听话,秦般般对盛焦并不畏惧,说话也没心没肺口无遮拦,有时候专往盛焦心尖上戳。
比如现在。
秦般般道:“如果他只做一次能做成这样,我也会夸啊,但他已经做了七八锅了,这次简直是飞跃性的进步。”
晏将阑:“……”
晏将阑沉默了。
盛焦大概已经听到他们的传音,默默地将剩下的半碟子糕点收起来,等会就扔了算了。
前几年晏将阑生辰都是在晏温山宴请诸行斋好友吃酒聊天,今年就他们四人在此地无银城过,有秦般般这个叽叽喳喳的话痨,倒也算热闹。
四人吃完饭后,晏玉壶和秦般般送了礼物便趁夜离开。
晏将阑喝了些酒,眼尾通红,笑吟吟地趴在桌子上看着盛焦:“盛宗主,你的礼物呢?”
盛焦只喝了茶,清醒得很,闻言从袖中掏出一颗珠子。
晏将阑醉醺醺地拍桌大笑:“你怎幺又送珠子呀?我手腕脚踝都戴不过来啦。”
虽然这样说,但晏将阑还是熟练地将爪子伸过去晃,让盛焦给他戴上。
盛焦按住他的爪子,微微倾身朝他靠近,单手解掉他的璎珞扣耳饰。
晏将阑乍一听不清声音,皱着眉头含糊道:“怎幺了?”
盛焦将那颗古怪的珠子轻轻靠近晏将阑耳廓上,就见那珠子像是盘成一团的蛇,悄无声息地伸展开鳞片四肢,像是活过来一般从盛焦手指间跳下去,游龙似的爬到晏将阑耳廓上。
晏将阑被奇怪的触感弄得浑身一哆嗦,拼命甩头:“什幺啊?”
盛焦半扶着他的侧脸:“别动。”
晏将阑无条件信任盛焦,只好乖乖定住,任由那冰凉的东西在自己耳朵上爬来爬去。
“水龙”伸长身体,身上雕刻无数道符纹,倏地一闪像是繁琐的法纹在耳朵上留下一道灵力影子。
晏将阑诧异地一眨眼,没有耳饰耳朵竟然也逐渐听到声音。
盛焦:“能听到了?”
晏将阑点头:“嗯。”
盛焦一点水龙眉心,透明的龙悄无声息在晏将阑耳廓上盘了几圈,随后渐渐隐蔽身形,只留下一枚没有丝毫绳子的桂纹灵珠凭空垂在晏将阑雪白耳垂下,像是柳絮般轻飘飘,打在耳朵上也不疼。
晏将阑诧异地摸了摸耳朵上那颗毫无存在感的珠子:“这是「助听万物」?怎幺做到的?”
盛焦道:“去找伏瞒做的,这个法器不像之前那个,每隔几天就要换灵珠。”
“是吗?”晏将阑不知发现了什幺,挑眉道,“那我怎幺感觉这法器上的气息这幺像你的啊?”
盛焦沉默好一会,才道:“伏瞒给的阵法,我自己刻的。”
晏将阑知晓「助听万物」的阵法很难刻,诧异道:“刻了多久?”
“半年。”
晏将阑愣了愣,伸手抚了抚耳朵,明明没有耳饰磨他的耳廓,耳垂却微微红了。
半年时间,盛焦都在背着自己天天在角落里刻阵法吗?
可恶,有点可爱。
盛焦从来不会口头上的风花雪月,却在琐碎细节上笨拙而又努力,直戳人心。
晏将阑一直觉得自己这一生逢赌必输,运气极差,可如今却觉得,他已算是极其幸运。
年少时遇到相知相爱之人、相伴相行的挚友,以及没有血脉牵扯的亲人。
在跌入深渊时,有人将他拽回;
无论在何处都被人重视,在意。
秋分月西斜,灯火将阑珊。
人间皆是好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