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夫人在冷宫冻了一宿,翌日哆哆嗦嗦回了安昌侯府,缩在被子里把萧乾骂得从头臭到脚。
她想招坑了娘的肖弈过来教训一番,却发现这个对她毕恭毕敬的大儿子,竟不知何时入了御史大夫的眼。她入宫的当日,便被带着离了京,前往江南,一时三刻是绝回不来了。
这便更是憋闷,旧病添新恼,当日便卧床不起,到了年下,还病怏怏的。
宫里来了几道消息,请萧乾回去探病。
萧大将军头回见着这么不要脸的玩意儿,自觉不能被比下去,便用精美盒子包了几块臭豆腐,敲锣打鼓地给送过去,将自己的不要脸神功又抬了一个台阶。
年下,大晋传来消息,贡品有惊无险,顺顺当当入了皇城。
萧乾一桩心事放下,正打算好好享受几日,便见霖铃领着大小宫人满后宫乱窜,晃得他脑仁儿疼。
“停停停!”萧乾长腿一伸,将人都拦住,“大清早的,鸡都没起呢,你们就先起舞了?”
霖铃手里抄着鸡毛掸子,忙得满头汗:“公子,今日便是除夕了,不急怎行?宫内人手不够,从腊月打扫至今也未曾完,总不能年都过了,宫室还蒙着尘。那不像样儿!”
说着,霖铃忙又带着身后一大串宫女太监奔走了。
萧乾一个哈欠被卡在嗓子眼:“除夕?”
他眉头一皱,恍惚想起南越的先帝,也就是方明珏的父亲,便是在除夕夜一场大雪里驾崩的。自此之后,南越的宫宴便被挪到了大年初一,而非除夕饮宴。
怪不得这几日宫内冷冷清清,除了霖铃这一波人,再无半点年节热闹。难道小皇帝每年都这般清寂,在黑漆漆的御书房里,孤身过这万家灯火的日子?
萧大将军挠着下巴,心头有些发闷。
他背着手漫无目的地溜达着,等回过神来,一抬眼,竟发现自己走到了御膳房。
为了养胖方明珏,萧乾与御膳房的关系可是极为紧密的,几个御厨都是他换上来的人,唯萧大将军菜谱马首是瞻,点糙米粥不给做细米粥的那种。
一见萧乾来了,都纷纷围上来。
“娘娘,早膳送去御书房了,还有什么吩咐,您说话!”缺根儿弦的邵大厨很不见外地拍着萧乾的肩膀,表示他的大刀已经饥渴难耐。
萧乾也拍了拍邵大厨的肩,干咳一声:“你们先退下,今日午膳,本宫做。”
邵大厨差点被吓趴下:“娘、娘娘……学过做菜?”
萧乾抄起一把足有好几斤重的大菜刀,唰唰唰贴着手心手背转了几圈,一握刀柄,咣啷一声落下,把菜板子给拦腰断了两截。
萧大将军得意挑眉:“怎么着,有手艺?”
邵大厨咽口水:“有……”有砍人的手艺……
几位大厨扶着墙爬出去了,独留下萧乾一人,对着偌大的御膳房挠头。
坐在小板凳上,他先把柴塞进灶台里,点上火。这无须担心,他常年野外行军,熟练得很。
火烧起来,映着火光,萧乾在心中回想了几遍小时候他娘包饺子的手法,又重新制定了一下自己的作战计划,然后便从旮旯里扒拉出一棵马脑袋那么大的大白菜,放进木盆里,倒满水,开始搓。
洗菜,洗衣裳,都是洗,必然有共通之处。
萧大将军为自己的机智沾沾自喜。
将一棵马脑袋那么大的白菜硬生生搓成了一根金针菇,萧大将军终于觉着洗干净了,便又掏出第二棵白菜。
半个时辰后,萧乾将三根金针菇,不,三棵白菜,整齐地放到案板上。
邵大厨中途来过一次,眼见皇后搓白菜那如狼似虎仿佛上阵杀敌的劲儿,便吓得满肚子的话又打了个嗝咽了回去,放成一道无声无息的屁。
只留下一块猪肉,静静地等待着它残酷的余生。
对,猪肉白菜馅的饺子。
除夕便该吃饺子守岁,而萧大将军还算有一丢丢自知之明,没打算挑战什么水晶玲珑百虾饺之类的技术产品。
在案板前端详了一会儿,萧乾将猪肉和白菜拢到一块,右手一抬,刀光一闪。
一坨混杂着青白红三色的糊糊出现在案板上。
“尚可。”萧大将军皱眉点评自己的刀工,似乎在为自己的退步而叹惋。
扒窗缝的御厨们:“……这么一坨五颜六色的屎你是怎么看出来尚可的!”
萧乾根本不在意那些潜藏在窗外的不淡定的气息,他端着木盆,舀出半盆面粉来,再倒半盆水,搅和了搅和。
面稀得很,全黏他手上了。
甩不掉,萧乾皱眉,在厨房内扫视了一圈,突然灵机一动。
他得意地挑起唇角,直接摊开手掌,将稀稀拉拉的根本不成团的面团在自己手上糊上一层,然后舀一勺馅放上去,手掌一合。
省了擀皮和捏饺子,真是聪明到不行。
被自己聪明死了的萧大将军用刀片把用手掌捏好的饺子刮下来,小心地放到案板上,继续下一个。
萧乾雷厉风行,一盆面很快包完,面和馅居然都正好。
他掀开锅盖,倒进去水,再把一个个奇形怪状的小饺子放进去,然后锅盖一盖,开始烧柴。
“……”
窗外的御厨们已经被皇后的创举震得扒不住窗缝了。他们头一次这么心疼被皇后宠到没边儿的皇帝陛下。
皇帝陛下在御书房里,过午也没等到自己的午膳和皇后。
“没吩咐御膳房摆膳到御书房吗?”方明珏的声音稍大些,为了将轰鸣的肚皮盖下去。
小德子为难地支吾了会儿,道:“清早皇后娘娘去了御膳房。”
方明珏翻奏折的手一顿,御笔直接撂下了,沉郁的眼角眉梢都有了点飞扬的意味,“走,去瞧瞧。”
“陛下!您快看!”
走了半晌,还没到御膳房,隔着半条宫道,小德子便突然惊呼了一声。
方明珏抬眼,便瞧见一阵滚滚浓烟升天,登时面色一紧,心头无数阴谋诡计转了一番,脚下却径直冲了出去,跑上台阶,一脚踹开御膳房院子的大门。
房屋整齐,并未走水。
一堆篝火架在院子中央,浓烟正是从那儿飘出来的。
几个御膳房大厨在墙角蹲了一排,一人手里端着一个大海碗,嘴里叼着筷子,一脸生无可恋地默默垂泪。
萧乾一身劲装玄衣,背对着大门口坐在篝火前,拿个大勺在架上的大锅里搅和。
方明珏一进门,几个大厨先嚎上了:“陛下!陛下啊——!”
“您快把皇后娘娘带走!”
“陛下救救微臣啊!微臣不想再吃了!”
“陛下求您赐臣一死啊!”
方明珏被这场面惊得一时不敢迈步,这时却见萧乾听见动静,转过身来了。
“……”方明珏忍了又忍,没忍住,偏头笑了。
萧大将军衣裳整齐干净,头发整齐干净,唯有一张脸,一左一右各一块大黑印,就跟讨饭回来的小叫花一样,睁着双黑亮的眼睛,又心疼又招人。
“好啊,你还笑话我!”
萧乾三步两步冲过来,按着方明珏后颈,脸贴着脸一蹭,给那张白玉似的俊脸上也添了一块,还没皮没脸地笑,“夫妻印章,稀罕不?”
小皇帝脸色一青,手一抬,小德子忙递过一方锦帕。
萧乾笑了笑,正要接过来给人擦脸,却见方明珏伸手截了胡,捏着帕子按住他的脑袋,仰着脖子给他擦脸。
“别乱动。”方明珏道。
萧乾心头顿时酸了,跟被人狠捏了一把似的。
自从上回他故意惹恼小皇帝,被赶出颂阳殿,至今这人也不曾好好搭理他。
然而有些事,并非不可妥协,只是此时终究难以直言。惟愿尚有这么一丝牵绊,拴着这两条路上的人,能有相逢携手之日。
“你会做菜?”方明珏被萧乾盯得不自在,收了手,绕过他走向篝火。
萧乾尴尬:“功夫还不到家。哎,别碰,太烫!”
萧乾挡开方明珏去揭锅的手。
方明珏扫了那几个东倒西歪的御厨一眼,“我饿了。”
“还没做好,”萧大将军心虚得厉害,“御膳房灶台年久失修,不宜生火,外面这火我刚支起,还没熟。饿了我去给你拿点点心。”
御厨们:“……”你自己先点火把锅底烧穿了,怪灶台?你亏不亏心!
方明珏一看便知,天天牛皮吹上天的全才也终有这么一招缺得厉害,要是等萧乾这顿饭,恐怕得明年。
方明珏没看萧乾,径自进了御膳房。
萧乾在外面看了会儿火,却见人还未出来,便起身进去瞧。
御膳房四面窗开,午后的冬日光融融化暖,流金淌玉。
方明珏一身月白的常服,宽袖挽起,眉眼低垂,两只修长有力的手正按在案板上,揉着一团软乎乎的面。
萧乾怔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