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两碗热乎乎的面条出锅,一碗放进自己的手里,萧乾才如梦方醒。
他端着面碗坐到门槛上,想起往年的今日。
除夕也好,过年也罢,他已无甚期许。
猎猎寒冬,不是一人坐在营帐推演沙盘,副将端来的饺子放得冰凉才吃下一个,便是纵马飞驰,在赶一支逃窜的蛮兵,隔着遥远的茫茫辽原与绵延山峦听依稀的欢声。
自年少离京,便有国无家。
这一口热汤,滋味都没品出几分,却呼啦啦,全灌进了心口。
“砰!砰!砰!”
爆竹声远远传来,此处却分外宁静。
外面天色已经暗了,冬日昼短夜长,华灯初上,四处升腾着煌煌辉芒。唯有御膳房凝沉夜色,只亮着几方烛台,星火摇曳,犹如围困在暗海之中的一点孤岛。
方明珏站到他身边,手里端着面。
萧乾毫不讲究地用袖子擦了擦门槛,又在袖子里东摸西掏,揪出块帕子来盖上去,“坐着。”
小皇帝嫌弃地瞥了眼,还是掀袍坐下了。
一朝皇帝皇后,肩并肩坐在御膳房的门槛上吃面,头顶是暗色渐染的天穹,一层又一层烟花铺天盖地地渲染着丰年瑞景。
萧大将军形象全无,如同在营地里啃羊腿一般大口往嘴里塞着,还瞅着间隙往嘴里灌汤,末了美滋滋一抹嘴,“没成想,我媳妇还会煮面呢。”
方明珏白眼都懒得翻了,轻声道:“许久未做过了。”
许久未做过,今日却为何做了?
萧乾心头一动,抬头,隔着蒙蒙的热气看身旁的人。
他从未如此仔细地端详过何人,而此时却觉着将这人的一切全都看进了眼中。
湿润雾气犹若实质,仿佛给这人清冷的侧脸蒙了层曼妙至极的纱。柔和了疏离与戒备,卸开沉琐,只剩下一颗白白剖开的赤红的心。
方明珏被看得心悸,将还剩半碗的面塞进他手里,“吃不下了。”
“吃猫食,”萧乾叹了口气,毫不嫌弃地将剩下的面都扫了,然后起身去洗碗,一边洗一边道,“本想着今日给你亮一手,却砸了。等会儿我给你烤红薯,这我拿手,吃过吗?”
方明珏摇头,支着下巴微仰起脸看萧乾:“不曾。”
这般接地气的活动,小皇帝显然是没有参加过的。就连煮面条,恐怕也是他懂得的唯一的生存技能。
萧乾洗完碗,架起几颗红薯在院子里烤。
夜里渐起冷风,方明珏坐在小板凳上缩了缩脖子。
“冷了?”
萧乾把人拉过来,小板凳往腿间一放,让方明珏坐下,高大的身躯将人整个严严实实地圈住,像个护崽子的大猫似的。
“不然回颂阳殿用火盆烤?”萧乾贴着小皇帝耳朵边道。
一股薄薄的雾气在方明珏眼前散开,他僵硬的脊背微微放松了点,“不想回去。”
萧乾诡异地从这四个字里听出了点撒娇的意味,一时间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月亮都给这小宝贝摘下来捧到跟前,心里总算是有点明白周幽王烽火戏诸侯是怎么个意思了。
方明珏向后靠了靠,脑袋窝在萧乾肩上,手钻进了萧乾袖子里。在萧乾打了个哆嗦后,便开始往回缩。
“哎,”萧乾按住他,“塞着,相公给你暖暖。”
他一手笼着小皇帝两只手,一手转动着铁签子。
烤红薯的香甜气味缓缓散开。
“熟了。”萧乾叉开一个看了眼,卸下来,用帕子裹住,塞到方明珏手里,“小心烫。”
小皇帝捧着红薯缩在萧乾怀里,“不烫。”
萧乾伸手,方明珏一躲,把萧乾逗乐了,“怎么着,还怕我抢你的?给我,我给剥了,你带皮吃?”
方明珏看他一眼,似乎在怀疑以萧大戏精的恶劣程度,出口的话几分真假。
萧乾没好气地拿下第二个熟了的红薯,手脚麻利地剥干净,给方明珏捏了块送进嘴里。
“甜的。”小皇帝抿了下嘴。
“当然是甜的,还能是咸的?”萧乾笑了,没忍住,低头蹭了蹭小皇帝的脸,软乎乎的。
萧大将军满心溢满了甜蜜的烦恼,又捏了捏小皇帝的手指。
方明珏顺着他的力道展开手掌。
五指修长,骨节微凸,形状优美。他像是一夜之间退化了般,如同个幼童一样伸手按在萧乾手心里,比了比,“差点儿。”
“我早便说,你比我小。”萧乾言外之意十分丰富。
他勾着手指,缠住方明珏的手指,轻轻摩挲着。
“肖棋,”方明珏偏头,唇角勾出点弧度,似是忍俊不禁,“我一直便困惑,你怎的如此不要脸?”
“我要你便行了,要脸作甚?”萧乾脱口而出。
话音一落,两人俱是一僵。
夜风清寂,仿佛穿胸而过,一下子将人灌得冷彻。
方明珏的手指动了动,不自然地往回收。
萧乾半路截住,握着他清瘦的手腕塞回怀里,声音沉而有力:“别多想。今夜我未称你陛下,你也无须唤我肖棋。寻常人家也当如此守岁。”
方明珏默然半晌,忽然道:“有酒吗?”
“酒?”萧乾一愣,将外袍脱下来给他披上,“我去找找。有酒也太凉,得温温。”
萧乾进了厨房,没一会儿拎着一个小桌子和一坛酒出来。
他还翻出一套酒器,只是毫无风雅骨的萧大将军摆弄不明白,方明珏看不过去,上手点了小炉子,架着煮酒,还颇为讲究地熏了一支香,腾着徐徐的烟岚。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萧乾一口梨花白,一口烤红薯,瞧着眼前,千搜万刮地从肚子里摸出一句诗来,只觉如此贴合此情此意。
“肖棋。”方明珏酒量似乎不好,几杯下肚,已然红了脸。
他慢腾腾往萧乾怀里靠,然后在自己衣襟里摸了摸,掏出一本巴掌大的小册子,翻开,“你……你我试试。”
萧乾诧异地低头一看,顿时被满满一页春宫图糊了一脸。
他一口老血在胸口撞来撞去,冲上了脑袋,按着小皇帝腰的手都抖了,“你你你你知晓……这是何物吗?”
小皇帝没答他,慢吞吞伸手搂住他脖子,眼半合,凑了上来。
温凉的柔软若即若离地蹭上唇间,萧乾心口一炸,手掌一按方明珏后颈,直接咬了上去。
“嗯……”小皇帝被咬疼了,酒都醒了一半,往后退。
煮熟的鸭子都钻进嘴里了,萧老流氓还能让他飞了?
舌尖安抚般扫过削薄的唇瓣,温柔地顶了进去。脖颈上推拒的手顿时一僵,慢慢缠得更紧了。手臂间揽着的腰似乎也软了下来,虚塌塌地靠过来,像搂了团融掉的水般,几乎让人溺毙。
“不……”
方明珏被微微放开时,唇色红得滴血,不住地微微颤抖着,语不成调。
萧乾克制地轻吻着他的唇角,将那点湿意一点一点舔去,“陛下,还想试吗?”
方明珏被这沉哑的一声叫得无比羞耻,两片长睫颤抖如受惊的蝴蝶。然而受了惊,却更加依赖地抓住这处依靠。
“皇后……”
萧乾慢慢平复着呼吸,“臣在。”
方明珏半闭着眼,低头靠在萧乾肩头。
“嗓子哑了?”萧乾倒了杯酒,“喝一点。”
方明珏张嘴,酒液淌进了几滴,萧乾就挪开了,迎着小皇帝不满的眼神,淡定道:“别多喝,喝多了怕你非礼我。”
方明珏一口唾沫含嘴里,真想啐死这个不要脸的玩意儿。
“陛下,臣好冷啊。”萧乾忽然道。
方明珏脑子有点浆糊,道:“那便回颂……”
一张嘴,又被咬了。咬得不疼,却很痒。然后细细密密的安抚再度卷上来,像一张巨大的温柔的网,将他缚得死紧。
“陛下……你好烫,暖暖臣。”萧乾将两片唇瓣挑开,嗟磨着,吐着滚烫的气息。
方明珏半睁的眼透出一丝迷离的光,他仰头在萧乾下巴上狠狠咬了一下,留下一排清晰的牙印。
萧乾嘿嘿笑起来,不闹了,开始给小皇帝剥红薯。
就这般依着靠着,有一搭没一搭捏着红薯,喝着小酒,只觉畅快惬意得不行。
在御膳房的院子里坐到月上中天,更寒露重了,才不得不起身。
似乎这烤红薯真是对了方明珏的胃口,只吃了半碗面条的小皇帝一口气吃了一个半烤红薯,撑得小肚子都鼓起来了。
萧乾收拾了东西,拉着人慢悠悠往颂阳殿晃荡。
“夫人,几个月了?”萧乾半扶着方明珏的腰,调笑道。
方明珏吃撑了颇有些懒洋洋的,挪着步子,懒得理他。
此时此刻,他心中难得静得很。
仿佛一面往日里暗涛汹涌的湖,忽然之间风平浪静,安谧得虚幻。
高耸的宫墙如壁垒般沉沉压下,一线天光落下。
往日寂寥痛苦的路途突然变得平和温润,令人恋恋不舍,难抵尽头。
天上忽然落下雪来。
“下雪了。”
方明珏伸手接了片雪花,还没来得及诗情画意一番,便忽然双脚悬空,被萧乾一把抱了起来。
“你!”
萧乾抱着人便跑,“你什么你?雪下大了染了风寒,有你受的。”
萧大将军如一只脱缰的野狗般窜回了颂阳殿。
颂阳殿内暖意融融,灯火盈满室。
两人沐浴过,围着一床被子坐在矮榻上,方明珏伸手要去摸奏折,被萧乾十分狠辣地打了手背,萧大将军嚣张极了:“再摸便打屁股。”
“欺君罔上。”方明珏冷哼。
“我欺的君还少?”萧乾无所畏惧,甚至伸出一只手在被子里摸来摸去。
方明珏被摸得痒痒,不甘示弱,绝地反击,直接伸脚去踩萧大将军的胯.下。
“哎呦!谋杀亲夫了!”萧乾跳起来,把人扑到床上,压着手腕挠痒痒,“还老不老实,嗯?”
“哈哈哈哈……”方明珏挣扎着,忍不住笑,头发全蹭乱了,双颊绯红,“你放开!肖棋……朕、朕治你的罪!”
萧乾看着人在身下扭动,领口微开,好一幅活色生香。
“乖,别动了。”一把按住方明珏的腰,萧乾哑声道,“再动,你便真得动一夜了。”
方明珏一时全身僵住,真不敢动了。甚至连微微喘息都憋住了,整张脸都红起来,瞪着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看着萧乾。
“小兔崽子。”萧大将军磨了磨牙,用被子把人裹严实了,才敢再抱上去。
夜深,窗外烟火气也渐渐熄了。
方明珏露出半个脑袋,耷拉着眼皮,闷闷地轻声道:“困了。”
“困了便睡,”萧乾低声道,“明日有宫宴,你又不得歇。”
“还要守岁。”方明珏微抬起眼。
萧乾起身熄了烛火,室内一片沉黑,“来年再守,岁又不止一年。”
方明珏闭上眼,耳听着萧乾爬上床,钻进被窝的动静,心中却漠然地想,岁不止一年,只怕你许我,唯此一年而已。
次日大年初一,一大早宫内便忙碌起来。
宫宴不同其它,隆重至极,萧乾早早被挖起来,带着霖铃操办。
方明珏恍然起身,醉意早就散了。只是回想起昨夜荒唐,便当了缩头乌龟,头次赖了床,直到萧乾出了颂阳殿,才起身洗漱,去了御书房。
萧乾从未接触过这般繁琐的事宜,本以为十月初十皇后生辰已够恶心人了,未成想年下宫宴有过之而无不及。
诸多规矩讲究得恨不能让萧大将军掀了棺材板,把南越的开国皇帝给揪出来揍一顿。
从早忙到晚,甚至连徐慕怀都被揪出来帮了把手。
宫宴准备妥当,夜色间,众臣入宫。
女眷照旧被安排在楼阁之上,许是有徐慕怀个妖艳贱货挡在前面,萧乾这边便冷清许多。
这正合他意,喝着小酒垂眼看底下的小皇帝,萧大将军觉着这样的宫宴才美滋滋。
遗憾的是,终究不能同桌用膳,他特意吩咐上菜将小皇帝喜欢的放到近前,也不知御膳房照做了没。
心里杂念纷繁地想着,萧乾视线一掠,忽见一位命妇身后带来的侍从对他使了个眼色。
萧乾不动声色地眯了眯眼,起身。
“娘娘有何吩咐?”霖铃轻声道。
一众视线聚拢过来。
萧乾洒然一笑,摆手:“无须管本宫,去趟茅房。”
一帮命妇吃了苍蝇似的遮掩着眼底嫌恶的光,显然是不晓得这么个难登大雅之堂的货色怎么就成了一朝之后。
萧乾背着手,出了阁楼,溜达到旁边灯火昏暗的一处小花园中。
花园假山后,靠着面白漆斑驳的墙,镂花的窗格印下沉沉的灯火。
萧乾听见身后动静,转身,见那侍从自阴影里现出身形,恭敬行了一礼,将一封信递出来,低声道:“皇后娘娘,杨将军来信。”
萧乾接了信,展开一看,心里一沉,面上却笑了:“下毒?将军竟如此看得起本宫。要知,皇帝膳食,本宫可无权置喙,更伸不进一根手指头。”
侍从也微微一笑:“娘娘无须担心,主子早有设计,非是动膳食。”
“那是?”萧乾疑惑。
侍从掏出一个纸包递过去,“此乃清风散,无色无味,也并不要人性命。娘娘只需将其掺入香炉之中便可。”
“不要人命,下来作甚?”萧乾面上更疑,闪过一丝冷笑,“你莫要诓我。若皇帝真死了,你等无事,第一个死的便是本宫,这买卖本宫可不做。”
侍从似有了些不耐,道:“娘娘不必惊慌。这清风散并无毒性,只会令人夜生梦魇,日渐恍惚,性情暴躁。久而久之,便会自然而亡,绝难怀疑到娘娘身上。”
他见萧乾面露犹疑,缓了口气,又安抚道:“主子早已万事俱备,只欠娘娘这一股东风了。娘娘,主子大事将成,您的好日子,也便到了。便是兵行险招,又何尝不值?更何况,宫中娘娘已成势力,这等小事,自当手到擒来。”
威逼利诱,又附上一个不轻不重的马屁。
杨晋的手下,果然都调.教得甚好。
萧乾心里冷笑,将那包清风散收了,低声道:“本宫只试一次,不论成与不成,且莫怪我。”
“娘娘出马,自然马到成功。”侍从含笑道。
萧乾冷笑一声,甩袖走了。
这假山与白墙的阴沉间,又复寂静。
窗格的灯影被一只锦靴踩在脚下,墙的另一面,方明珏静静地站着,肩背压满了沉沉夜色。
他微微侧头,从那罅隙间望见匆匆离去的侍从,与萧乾渐行渐远的背影。
绕过一丛凋零花木,不见了。
“主、主子……”身后的人胆战心惊,轻声唤道。
方明珏面色笼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只微微抬手:“信呢?”
那人掏出密报,恭敬递上,道:“辽东的事已打探清楚,真假参半,大晋那边始终在派人盯着。曾子墨与肖弈也已至祁南府,常裕禄暗地放出风声,已有多方势力蠢蠢欲动,恐怕不日便将动手。”
方明珏听着,将手中密报拆了,对着星点的光亮展开,忽然道:“你说,这信上所言,几分真假?”
那人脊背一寒,冷汗涔涔而下。
皇上竟已怀疑手下暗线了吗?不然为何有此一问?
心头刹那转过无数念头,那人只觉一把冰冷的刀已然贴上了咽喉,随时都将一切两断。
“属下……属下不知。”他竟选了最愚蠢的答案。
然而心思莫测的帝王似乎本就不在意他的回答,淡淡道:“皇后与大晋之人过从甚密,其心难测。你派几个人盯着点,若有异动,随时来报。”
“是。”
那人心里舒了口气,却从这语气中听出了股心灰意冷的森寒,不禁又有些战栗。
方明珏伸手,那人会意,点了火折子。
就着火舌,密报上的字迹一点一点被舔舐干净。
方明珏凝墨般的眼静静垂着,似乎要最后将那纸上笔画刻进眼底。
灰烬落到脚边,被锦靴轻轻踩过。
上回出事是故意设计,而这回显然是各方都想过个好年。相互一妥协,宫宴便无甚大事,不到三更就散了。
萧乾去接有了醉意的小皇帝。
小皇帝在銮驾上哼哼唧唧,要去茅房,小德子苦笑:“今日陛下已去了三四趟了,许是酒水进得多了。”
“停。”萧乾一抬手,搂着方明珏下来,“你等先回去,我陪陛下走走。”
“是。”霖铃和小德子躬身,随着銮驾先行回宫。
宫道旁最近的院子无人居住,萧乾搂着人寻了茅房。
方明珏扶着萧乾的胳膊,摇摇晃晃。萧大将军看了看,认命地低头给人解裤子,却被方明珏胡乱地拍开。
“不、不要脸……”小皇帝醉醺醺地吐着酒气。
萧乾对着嘴唧了一口,一扯裤腰带,拍了拍小皇帝的屁.股:“不错,不要脸。撒你的尿。”
方明珏向下伸手摸了摸,突然一瘪嘴,对着萧乾泪眼汪汪的,“撒……撒不出来……”
娘哟。
萧大将军心里一万只鸭子疯狂地嘎嘎叫着窜过去,抖着手跟抽羊癫疯似的摸过去,给人伺候着扶着,吹了几声口哨。
“嗯……”小皇帝闭了闭眼,舒服地嘘嘘了。
萧乾再次认命地向小皇帝势力低头,又给人穿上裤子,顺便偷看了小王爷好几眼,深觉自己不该姓萧,该姓柳,名下惠。
或许改日该找个御医看看自己憋没憋坏?
萧大将军心累地想着,搂着人出来。
方明珏脚软地靠着,勾着萧乾脖子往他背上蹭。
萧老流氓心里暗搓搓地决定以后命人在颂阳殿多备些酒,边蹲下身,让小皇帝顺利蹭上背,托着腿把人背起来,真是宠到没眼看。
“骑、骑大马……驾!驾!”
小皇帝一下子从十九浓缩成了九岁,揪着萧大将军的头发摇晃,兴致很高。
被摇得东倒西歪的萧大马冷笑。
骑大马?这算什么骑大马,早晚有天让你真正骑一回!
萧大将军被一路骑回了颂阳殿,霖铃和小德子捂着眼睛退下去,生怕看了不该看的长针眼。
萧乾给小皇帝擦了身后,换了衣裳去沐浴。
殿内昏寂,方明珏躺在床上,慢慢睁开了眼。
眼底清明,未有半分醉意。
他起身看了眼屏风后的人影,轻手轻脚地挪到床边,伸手按了按萧乾挂起来的衣物。有一块鼓鼓的,是一包粉末。
他的手僵在那儿,顿了许久,然后慢慢收回来,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复又躺下。
萧乾出来,带着一身水汽拧干头发,看了眼睡着的方明珏,从衣裳里掏出纸包,走去了外间。不多时回来,熄了烛火,轻轻打开香炉盖,随手撒了一把什么,然后拨了拨,一片烟岚扑面。
他躺下,给方明珏压了压被角。
方明珏似乎被惊动了,眼睛迷迷糊糊扒开道缝,“好香……”
萧乾抬手闻了闻,中衣的袖子被熏得有股冷香。
“我放了点安神香,省得你明日头疼,”萧乾把人扒进怀里,亲了亲发顶,“睡,等上元节,带你出去逛逛。上回也未得空,上元节有灯会,稀奇玩意儿不少……”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沉沉地没进耳中。
夜色静谧。
冷香幽幽萦绕,方明珏的心也渐渐寒了。
腊月二十八至上元节,无须早朝。
然而便是并无早朝,方明珏也不是个昏君的料子,仍旧日日到御书房报到,或翻阅奏折,或看些书,总之便是不肯闲着。
萧大将军与之完全相反。
整日无所事事,总觉着自己过个年胖了好几斤,便去演武场耍耍。方泽颢年后被送去了郊外北营,萧乾少了个玩乐的项目,甚觉无趣,游手好闲,终于盼着了上元节这一日。
早便说好了,上元节是要带着小皇帝混出宫的。
萧乾这日早早起了,宫内宫外打点了一日,等到夜色一降,便拉着方明珏窜了出去。
此时还算尚早,集市人不多,萧乾挑了两个面具,给自己和方明珏扣上,免得人多眼杂,被认出来总是多几分危险。
“那是何物?”
方明珏摸着脸上的面具,视线落到旁边摊位上,几个小糖人寒风料峭里立着。
“糖人,”萧乾看了眼,摸出几枚铜板,“老板,来两个。”
老板抄着棉袄袖子,笑呵呵抽了两个小糖人。方明珏一手拿一个,正犹豫吃哪个,便一不留神,被萧大将军叼走了一个。
“甜得黏牙。”萧乾三口两口嚼碎了,又十分不要脸地舔了一下另一个。
方明珏冷冷地瞥他一眼,迈开三步远,吃糖人。
萧乾咧嘴笑,脸上的猪哥面具万分贴合他猥琐的内心。
“去那边看看。”
两人一路逛着,肩贴着肩,很有些寻常夫夫游玩的意思。
凡是方明珏多看了两眼的,萧乾都一掏腰包买下来,堪称一位模范标杆级的南越好夫君。
从喧闹的集市,漫步到河岸,一趟趟飘荡的花灯从水面上静静流过。
“这些河灯会流去何处?”方明珏顺着水流望去。
周遭行人稀少,萧乾抱着满怀大包小包,道:“此处是护城河支流,应当会流入护城河,一同入江入海。听说河灯许愿,唯有到了天尽头才可实现。怎么,想放一盏?”
方明珏默默点了头。
正巧路边有个摊位,摆满了各式花灯,萧乾走过去挑了一盏,又要了毛笔。
方明珏托着灯,提笔写了一句,萧乾探头要看,却被避开。
萧乾摸了摸鼻子,“去桥上放。”
“人太多,”方明珏望了眼,看向灯火寂然的另一头,“去那边,无人,清静些。”
放个灯而已,萧乾自是并无异议。
两人沿着岸边下来,满身光影退去,笼着一身漆黑,下到两个台阶,与水面齐平。
“小心些。”萧乾伸手去扶方明珏。
方明珏摆手,托着灯,弯腰将其送进水里。水波一荡,便滴溜溜转着,渐渐远了。
萧乾目力极佳,只一眼,便瞧见那灯面上两行小楷——
惟愿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这两句诗含进嘴里嚼了两番,无甚文思的萧大将军也未曾嚼出什么来,只是莫名地,品出一丝极深的恸然,令人惶惶,似真还伪。
方明珏回身,踏上台阶道:“时辰不早了,明日还要上早……”
话音猛地掐断在咽喉。
“啊!”
漆黑之中,方明珏脚下突然踏空,身形不稳,直接向后栽去。
“小心!”萧乾大惊,伸手去抓,却到底慢了一步。
“哗啦!”
水花溅起。
方明珏落入水中,萧乾脸色一变,满怀的东西一扔,直接跳进了水里。
凛冬河水刺骨,萧乾冻得牙直打颤,在水里胡乱地摆动着,一伸手,抓住了方明珏的胳膊。
方明珏落水离得岸边不远,萧乾水性不佳,全靠勉强支撑,拖着人往岸上去。
这时,不远处漆黑的桥洞里却忽然出来一只小船。
船头站着两人,一人拿着竹竿一捅,顿时将水流搅乱了。萧乾手上失了准,往下陷去,黑暗中只得举着手将方明珏往上托。
手上一轻。
远处灯火忽然煌煌地映来,萧乾隔着流荡的水波看见船上的两人将方明珏救了上去,将人裹进厚重的大氅里。
方明珏并未昏迷,清醒地站在船头,望下来。
他的发丝和脸颊仍滴着水,眼睫被水珠压得黑沉沉一片,眸色难辨。他就那么冷冷地站着,两人恭敬地垂首立在他身后,一人一撑船,便远了。
方明珏唇色苍白:“肖棋不会水。”
“主子,此事……不妥。”那人吞吞吐吐,心中却骇然至极。
倒非是此举如何残忍狠辣,不可容忍。只是如若事成,漏洞百出,可谓多年经营毁于一旦。皇上如此一位心机深沉之人,怎会这般行事?
方明珏听出了言外之意,像被惊醒般,面上蓦然闪过一丝惊恐,猛地急声道:“快!救人!救人!”
小船忙返回,一人跳下水,不多时上来了,“主、主子,人没了!”
方明珏脚下一颤,差点再次栽进水中,嘴唇哆嗦了几下,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喉头滚了几番,正要开口,却见旁边下属惊惧地望着他,他一抬手,摸了满脸的水渍。
方明珏一怔,却忽见那浮上来的人猛地又沉了下去,还未及反应,身边的人也大叫一声,栽进了水里。
方明珏心中一凛,往后一退,便感到船身一震,一条湿冷至极的手臂绕过来,手掌捂住了他的双眼,仿若水鬼一般缠上来。
方明珏僵直的脊背却莫名地软了,像被勾了魂似的,顺从地向后靠去。
萧乾摸了一手水,盯着方明珏看了眼,松开手。
方明珏手指颤抖着将大氅脱下来,往他身上盖,被萧乾推开,一脚踹开船舱的门,钻了进去。
方明珏赶紧跟进去,见萧乾坐在一旁脱了衣裳拧水。
他把大氅放到一边,从旁边摸出小火炉来,火折子打了几下,点着了。
一股暖意慢慢散开。
他隔着火光看见对面萧乾的脸,被冻得青白,下颔紧绷,唇抿着,冷峻得骇人。方明珏坐过去,将他脱下的衣裳烘起来。
萧乾看他一眼,没阻止。
衣裳烘着,那落水的两人也上来了,被方明珏一个眼色使出去撑船。
一路静默无话,气氛诡异。
直至三更时分,两人才一身湿漉漉寒潮,回了宫。萧乾若无其事,在方明珏沐浴时还让小德子端了姜茶热汤,在外间候着。
方明珏喝了,又被喊来的御医把了脉,确信无事,萧乾才放人走了,自去沐浴。
颂阳殿内一如既往,霖铃与小德子却觉出几分不对,单是两人这般狼狈而归,便是有事。只是宫人到底无从置喙,只能早早退下。
萧乾泡了热水出来,见方明珏坐在床边,脸色苍白地抬眼望着他。
他冰冷的表情终于变了,唇角弯出点笑意来。
在那双漆黑的眼再度亮起来时走过去,俯身吻了下那两片透着些许青白的唇,开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