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阴差阳错

方明珏捂住眼睛,把脸缩进了萧乾的颈窝,哑声道:“许是因着……你走得太快了。”

萧乾握着小皇帝的小腿,手掌猛地一颤,却不敢使上分毫力气。

背着人默然前行,前方暗影重重,月光与树杈交错间,稀稀而落。萧乾的鬓发有些散乱地垂下来,在眼前晃来晃去,如片脉脉不得衷的阴翳般,在他心头扫荡。

他心口如有水火交融。

火热的一半烈焰腾腾,几乎想立刻将背后的人打横抱过来,嘘寒问暖,一诉衷肠。水冷的一半却又覆冰溅雪,一块一块凝着化不开的霜。

并非是方明珏杀他之心,令他心冷意寒。而是终究是两人,怎有一颗心?

更何况一个是臣,一个是君。

朱昆一杯鸩酒的滋味,还在喉间萦绕不去。

而初时方明珏曲意逢迎,真假试探,他不是真粗汉,又如何看不出来?许是那时就沉溺了。于是有了心伤,有了郁愤,但却舍不得少看这人一眼。

只是真生了情,才忍不住要三思而行。

他萧乾死过一回了,没什么看不开的,倒不妨纵意放浪,只求快活。但方明珏呢?

比起方明珏一生与他郁郁偷欢,史书上被人戳着脊梁骨谩骂,萧乾更想看到史官那煌煌异彩的一笔——“盛世明君,治国有方”。

但这便意味着,儿女私情,置之度外。

一时之间,萧大将军充分体会了何为愁肠百结,直想把一颗心都掰成两半,一半塞给方明珏去不管不顾,一半留着自己知礼进退。

而就在此时,背后小皇帝的手指从眼前滑了下去,沾着湿意的脸慢慢地蹭了蹭萧乾的颈窝。

“皇后,我冷。”

火焰刹那熬干了冰水。

萧乾把人一放,单手搂住,扯下外袍,将人裹好,再小心地打横抱起来,继续往前走。

方明珏在某些事上一向拉得下脸,觑着萧乾脸色,却摸不准这人心思,但胳膊抬了抬,还是伸去,抱住了萧乾的脖子。

萧大将军默默吸了吸腮帮子,咬住,不能笑。

走到一处林间空地,萧乾隐约望见了远处蜿蜒而来的火光,人声渐近,隔得老远都听见顾战戚叽叽喳喳的大嗓门。

萧乾擦了擦一块大石,把小皇帝放下来。

方明珏的指尖从他领口滑下去,萧乾一把抓住,往自己外袍的袖子里塞,沉声道:“有点凉,回去喝点热汤。”

被摸着小手,正开心的方明珏一怔:“你要走?”

萧乾一时怀疑自己救错了人,怎么一场刺杀,小皇帝的脑子都灌了浆糊?一国之后,突然出现在宫外深林,怕是他熬不到明日便得进水牢洗洗脚了。

“我不该现身此处。”萧乾听得人声近了,匆匆留下一句,闪身没了踪影。

但这句话配着萧乾决绝离去的背影,在方明珏耳中便成了“我后悔来此处,救了你”。

小皇帝苍白着脸,慢慢把颤抖的手缩进萧乾的外袍里。

他早就明白的,这人便是不喜欢他,为着结盟和那一点情面,也始终是对他极好的。

他身上遍布着森森寒意,却眨眼被靠近的火光驱散。

“陛下,臣等救驾来迟,还望陛下恕罪!”

一帮护卫呼啦啦扑过来,跪倒一片,小德子差点扑过来哭了,忙把披风给方明珏裹上。

很快有人发现皇上受了伤,便抬了简易的銮驾,把人扶上去,抬着走了。

萧乾躲在树后,直至再看不见半点火光,才转身下山。

然而走到半路,终究还是放不下,又一路轻功奔回了山腰。

但到了才知道,道观火势刚熄,怎能住人?銮驾早便抬着下了山,去山脚一位老大臣的别院住了。

萧乾又哼哧哼哧地跑到那位老大臣的别院,等终于连蒙带摸地找到小皇帝的墙头时,天都快蒙蒙亮了。

他一身寒气,只穿了件单薄衣衫,冻得牙都打颤。

绕开几名侍卫,撬了小皇帝的窗,萧乾做贼似的摸进去,来到方明珏的床头。

极淡的月光里,看见右腿晾在外头,显然随行太医已经看过,上了药包扎了。此次事大,现下还未来得及发酵,但各方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自然怠慢不了小皇帝。

也是累得很了,方明珏微侧着脸,睡得两片淡色的唇瓣微微张开。

月光如纱,蒙着白玉似的面容。眉如墨染,扫到眉尾处,却淡如山水画的幽长余韵。

萧乾怔怔伸手,却在将要碰到唇瓣时惊觉自己手冷得很。左右看了看,外间没人,燃了一根蜡烛,小德子守在门外。

萧乾忍着火烧火燎的痛感,把手指在烛火上烤猪蹄似的烤了一遭,碰碰自己的脸,觉着热了,才又回到床边,心满意足地碰了碰小皇帝的脸。

顺着眉峰,一路没进唇缝,如探访的新客,流连忘返。

萧大将军未成想自己有朝一日竟会被男色迷惑成这样,一边唾弃不已,一边又心生暗喜。

方明珏似乎被惊动了,微微皱了皱眉。

萧乾立即收手,像只受惊的兔子似的,飞快且悄无声息地窜出了房间。

然而方明珏没醒,他只是皱了皱眉,咂巴了下嘴,像有人往他嘴里灌了一大罐蜂蜜似的,梦里都觉着甜得牙疼。

翌日,春耕。

皇帝春耕,便跟现代的动员大会似的。底下先聚了一帮当托儿的老百姓,口号喊着,模样装着。皇帝讲几句文绉绉的假大空,一帮人听得懂听不懂都跟着傻乐。

然后皇帝下地,拿着自己都认不出是锄头还是镐的玩意儿在土上搅和搅和,几个随行大臣也象征性地表示下,便是完成任务。

最后,百姓拿钱,皇帝回宫,皆大欢喜。

总的来说,确是一件利民之事。

今时与往日也并无不同,还因着方明珏有伤在身,仍要下地,惹得几位老大娘落了泪,一时片场,哦不,现场极其煽情,春耕动员大会事半功倍。

春耕之后,还要与民同乐。

村头摆起几十桌的流水宴,方明珏瘸着腿从头吃到尾,虽然每桌只有一筷子,但仍是吃撑了“猫食儿”的小皇帝。

等到夜间可不容易脱身,回了别院,仍是挺着个小肚子,歪在矮榻上难受。

萧乾便是这时候窜进来的。

小德子吓了一跳,反应过来,立时捂着嘴溜了。

萧乾投去一个赞许的眼神,一掀袍,坐到矮榻边的脚凳上,轻轻摸了摸方明珏的腿,“太医怎么说?”

“摔断了,”方明珏轻声道,“用了好药,还要将养些时日。”

萧大将军常年游走刀尖上,眼光毒辣,看了看道:“有些肿了,今日累着了。你既受伤,何苦还要下地?左右不过是作戏罢了。”

“那你呢?”方明珏垂在书页上的眼倏忽抬起,亮得如同一簇燃在暗夜的火,“你既受伤,何苦还要再来?左右不过是……”

我作的戏……罢了?

萧乾僵了僵,看方明珏一眼,抬手为他按着大腿上的穴位,舒缓小腿的酸胀疼痛,“你猜。”

方明珏想砍掉这条腿砸他脸上!

但最终不知是舍不得这条腿,还是舍不得萧乾这张脸,方明珏一口气咽回嗓子,打了几个转,只吐出来一句:“我饿了。”

萧乾默默地看了眼方明珏微微凸起的小肚子。

方明珏脸红:“是口渴的饿,想吃些梨。”

“等着。”萧乾起身,去外间摸索。

方明珏探头看了眼,忙微微撑起身,摸出顾战戚奉献的神秘小纸包,往旁边矮几上的两碗茶水里各撒了一半,然后缩回去,目不转睛地盯着书册。

萧乾用刀将雪梨切成一块一块的,眼睛漠然从对面的铜镜上挪开。

古来有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之前无论何种郁结,此时也都可割个鲜血淋漓的了断。这人终究要杀他,帝王多疑,心有九窍,却无一窍装着另一颗心。

可是,我都捧到你跟前了,你也不愿看看吗?

萧乾闭了闭眼,掀起纱帘,走到里间,把梨放到矮几上,往方明珏嘴里送了一块。

方明珏如无其事地吃了,眼神却飘向桌面的茶碗,淡声道:“你手也冷了,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真到了这一刻,萧乾心头却反倒没了任何念头。

不比朱昆的兄弟背叛,愤恨难平。他不怨也不恨,只是觉着,到底是这样了。活了两辈子,死在两个皇帝手里,还挺值。只是始终没舍得睡了小皇帝,终究有点不甘心。

萧乾拿起茶碗,灌完,又拿起另一个,也喝了。

喝完,他起身便急急往外走。

萧乾心里想着,也不知这□□何时发作,又是个什么毒。他犹记得朱昆那杯毒酒,他失了神智前,用最后的力气抬手一摸,满脸的血。

想必是七窍流血的剧毒。

小皇帝虽说心思狠,但终究未真正见过血。这回若真还是那般惨状,恐怕得把人吓坏了。如此便是他九泉之下,恐怕还得傻不拉几地心疼一番。

倒不如死得远远的。

便当这辈子,从未来过。

萧乾往外走,方明珏却是一愣,未来得及反应,萧乾两碗茶竟都喝了,那等会他……岂不是太猛?不是,是药效……太猛……慢着,他跑什么?莫不是还想出去找个女子解决?

想到此处,方明珏神色一变,一股劲儿冲上来,直接从矮榻上跳起来,把萧大将军扑住了。

“站住!”

萧乾下意识伸手搂住,刚一回头,还未回神,便被抱住脖子,亲了个结结实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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