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朗星稀。
萧乾早早沐浴后,屏退宫人,在床榻上躺着,盯着落在脚凳上的半边月光出神。
白日里落了一阵小雨,便有清气自天地万物而生,钻过窗棂,压下一缕缕闷人的熏香,也使得脑中混沌越发清明起来。
毫无睡意。
萧大将军咸鱼翻身似的在被窝里扭动了一会儿。被子掀开,冷了,又盖上。迷迷瞪瞪睡过去一阵,被冻醒,被子窝在地上冷冷地嘲讽着他。
会给他在蹬被子的时候盖被子的人不在。
萧乾彻底睡不着了,翻身起来,披了件外袍,跳窗上房。
时至二月初,春寒料峭,瓦片上仍盖着薄霜。
萧乾毫不讲究地拎着茶壶爬上来,一屁股坐下,长腿一抻,枕着胳膊望着月。要不是怕被羽林卫拉去沉塘,估摸着还得仰着脖子嚎几嗓子,排解一下满腔的空虚寂寞冷。
房瓦噼里啪啦滚落。
一口一口冷透的茶水灌进嘴里,令满身的躁动与烦乱也渐渐冷下来。
身上越静,心头却越是长了草般,疯狂地想往向阳的地方爬。就算明知煦暖只是勾引猎物的陷阱,也前仆后继地往前伸手。
萧乾又换了好几个姿势,试图让自己席天幕地地沉睡在大自然的怀抱中。
屡屡失败。
他又爬下房顶,从柜子里翻出他从方明珏那儿顺来的话本,一边胳膊肘夹一摞,又爬上房顶,整齐排开,翻看。
书封都被重订成了严肃正经的四书五经,然而翻开内容,实在是令朱子惭愧孔孟落泪。小书生嘤嘤嘤栽进老屠夫怀里这种玩意儿也不知是哪个春宫图大触作的同人本,简直不堪入目!
萧大将军津津有味地看着,内心痛斥。
他又往后翻了几页,瞧见一行朱虹的小楷藏在密密麻麻的字行里——
“舌起唇开,游齿而过,萧郎甚喜。”
肖郎。
甚喜。
“砰!哗啦——!”
萧大将军一脚,把房顶给踩穿了。
被房瓦灰尘埋葬在床上的徐慕怀:“……嘤嘤嘤。”谁都别拉我我今天非要杀了这个坏蛋蛋!
“偏殿年久失修,不甚牢固,明日徐公子便搬去庆熙宫。”
萧乾干咳一声,灵活自如地甩锅加弥补,又喊了守夜的霖铃帮他擦屁股。
拼起了徐公子被摧残的脆弱小心肝,萧将军便如个控制不住的窜天猴似的,窜回屋里换了衣裳,背着一把小弓.弩,溜溜达达出了宫。
然而宫门一迈出来,一股脑热意也便过去了。
萧大将军轻装简行走在空无一人的深夜大街上,才猛然惊觉自己竟然又他娘的犯了贱。
恨铁不成钢地啪啪甩了一张俊脸俩大嘴巴,萧乾边叹气边轻车熟路地翻过城墙。
远远传来打更声,萧乾数着梆子,心中有些急,便溜进一间茶棚,放了一锭金子,顺手牵马。
南越皇室春耕,并无大晋那些繁琐礼仪,只需两日便可回宫。
方明珏若真要动手,也只有今晚最是合适。
春耕在京郊南山,田地绵延,水土富饶。
皇帝春耕只是个祈福瑞年的仪式,拿着锄头动几下便算了,自然得选个轻松点的地方。况且南山山腰上还有座道观,道观虽小,五脏俱全,乃是每年春耕皇帝休憩之所,堪称一个简陋的临时行宫。
萧乾一路快马加鞭,眼见南山便在眼前,却忽见一股浓烟并着隐约火光冲天而起。
勒马的缰绳一紧,马嘶凄厉。
萧乾回忆着南山地形,纵马入山林,舍弃官道,抄了小路往山腰而去。
怪石嶙峋,树木参差,萧乾的外袍都被刮成了破麻袋,茫茫夜色里的火光才终于近在咫尺。离得还远,萧乾便弃马快走,悄无声息地融成林翳间的一道暗影。
道观里的一排房子起了火,官兵和小道士们混乱一片,忙着救火。
然而稍远点的内院,两路弓箭手已经俯趴墙头屋上,将方明珏和几名近卫围堵在院子里。
院门口正在进行着一场厮杀,城防卫的防护圈在不断地向内缩着,刀尖一晃,甚至都要戳到方明珏的脸上。
萧乾蹲在更远一点的一棵树上,遥遥望着,心头正冷笑小皇帝又不知死活,做事非要将自己逼进绝路,狠得厉害,却忽然见着屋顶上的黑衣人微微一动,羽箭骤然离弦。
未来得及多想。
萧乾抽箭开弓,行云流水般,几乎只在一息之间。
长风扑面,黑发飞扬,尖鸣的弦音没入枝桠的轻响里,突如其来的示警醒人耳目。
方明珏惶惶的神色里闪过一抹厉色,他猛地一侧身,箭擦着他的肩膀射落,溅开一道血线。
几乎同时,射箭的黑衣人骤然栽倒,滚下屋顶。
“保护陛下!”顾战戚高喊一声。
乱箭如雨,刹那落下。
远处萧乾射出一枚响箭之后,便跃下树木,飞快地换了一个角度,隐藏着自己的身形,射出第二箭。
他的弓箭经过自己改良,更小更短,杀伤力却极强。加之萧将军可夜间视物,虽然准头有失,但一箭一个小刺客还是不成问题。
惨叫连连,墙头与屋顶的弓箭手纷纷坠落。
终于有人发现了萧乾所在,调转弓箭射来。
萧乾向后退去,残存的刺客有多一半追进了密林。
初春树木尚无枝繁叶茂之态,光秃秃的枝桠横七竖八,在月影憧憧里如鬼魅丛生。萧乾便如同这鬼魅里的王者,在暗影中游走,极快地射杀着闯入者们。
有人惶恐地逃窜,但再快的轻功,也快不过萧乾手里的箭。
萧乾半点功夫都不想耽误,只想尽快干掉这些小喽啰,去看看小皇帝。所以下手自是毫无保留,很快结束战斗,从一具尸体上摸了把短剑,脸一蒙,跑入道观。
道观里仍在厮杀,但方明珏却已不见踪影。
顾战戚在混战中认出萧乾,使了一个眼色。
萧乾心口一空,转身往山下跑去。然而跑到一半,他又想起以小皇帝的性子,绝不会这般直率,逃跑也不见得往山下,十有八九是往山上跑。于是脚步一顿,便又跑向山顶。
南山山腰以下算得热闹,而山腰以上便越显荒凉。
萧乾在山道上飞快地跑着,四处搜寻,却又不敢喊方明珏的名字,像只没头苍蝇似的,急得乱转,却又无处可寻。
按理说时候不久,以小皇帝的身子骨绝跑不远,这么久还未找到,莫非出了什么事?
萧乾想到此处,腿一抖,差点栽下斜坡。
碎石滚落,寂静之中突然传来一声微弱的闷哼声。
萧乾迈开的脚一顿,猛地望向斜坡下漆黑一片的山坳。
他嘴唇哆嗦了下,却没出声。他蹲下在碎石边抓了几把,闻了闻,一股极淡的血腥味传入鼻间。
萧乾几乎是用滚的下了斜坡。
“方明珏!”萧乾低喊了一声。
陡然听见这么一嗓子,缩在灌木阴影里的方明珏先是一惊,手里的寒光已然亮了出来,却又猛然分辨出,这是萧乾的声音。
萧大将军连滚带爬地从潮湿的斜坡上滑下来,跑到他面前。
一半冷峻的脸暴露在稀薄的月色里,裂开几道细小的血痕。渗出的血珠从眼皮坠落,含进轮廓深刻的眼尾。
萧乾看见小皇帝瞪着一双眼睛愣愣地看着他,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抱人,指尖碰到肩膀,才如梦初醒地僵住。
“能动吗?”萧乾垂下手,问。
方明珏没注意到他的动作,点了点头,扶着一棵小树站起来,轻声问:“你怎么来了?”
我说我路过你信吗?
萧乾心里翻了个白眼,没答,伸手半扶住人,一块上了斜坡。
“我在林外放了信号,城防卫和北郊大营很快便会来人,”到了山道上,萧乾松开手,淡淡道,“我送你到山腰,等顾战戚来接你。”
“好。”方明珏乖乖点头,手指下意识地按了按胸前。
他这般狼狈,小纸包还完好无损,没半分闪失。
两人慢慢走着,诡异的沉默里,萧乾终是忍不住道:“刺杀一计,你设下时便该清楚,总会有人浑水摸鱼,想真将你置之死地。你生性.好赌,喜这剑走偏锋之事没什么,只是莫要过火,人这小命,不管怎么掰扯,也都只有这一条。”
方明珏跟在萧乾身后半步,额上沁出细密的汗丝,语调却很平稳:“是我考虑不周。”
萧乾哂笑:“我看,不是考虑不周,而是想引蛇出洞,一石二鸟。”
方明珏没声了。
萧乾心头一阵索然无味。他也真是自讨苦吃。又不是第一遭知晓这人脾性,怎的还要斤斤计较这些呢?再者,他也真没计较的立场。
情之一字,到底谁是谁非?又该是进是退?
他怔怔地想着,却忽然觉着身后静得怪异,一回头,却见方明珏落后在几步开外,脸色在淡白的月光里衬得苍白无比,几近透明。
萧乾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方明珏身前,抬手一摸,满脸的汗。
而这一碰,萧乾才发觉这人竟在微微颤抖,连站都站不稳,一按腿,竟是从膝盖以下便扭曲了骨头。也不知这几步路是如何忍下来,若无其事的。
太能忍了。
忍得让人心疼,也令人生恨。
萧乾用袖子给小皇帝擦了擦汗,见这人唇紧抿着,眼睫微颤,心里便像被捅了几刀子,疼得厉害,既想扇自己几巴掌,又想脱了裤子揍死这人。
他叹了口气,转身蹲下,小心翼翼抬起方明珏的右腿,将人背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