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试是南越一等一的大事。
不论男女老少,识字与否,老百姓个个都竖着耳朵立着眼睛,一心扑到这事上来。
就连各大茶楼酒馆的说书先生,话本段子都换了新,盘点最近三年神童才子,拉着比自个儿还高的等身画卷连蹦带跳,说的是唾沫飞扬,激情四射。
萧乾进门摘了披风兜帽,漫视一扫,这茶楼上下几乎全被青衣长袍的学生士子包了。
他一身劲装,因今晨一场霏霏小雨而湿乱的发丝往后一捋,如同个懒散闲汉般晃过去,惹得几名临近学子暗暗蹙眉。
萧乾置之不理,抬脚进了二楼雅间。
左蒙青坐在桌子后伸长了脑袋望,见萧乾反手关门,便挤眉弄眼地笑:“怎么着老弟,挨了几个白眼,咱哥俩儿对对数?”
萧乾扬眉一笑:“恕我直言,看长相,你心里就没点数?”
左蒙青忿忿骂:“小白脸!”眼角余光却悄悄瞥茶碗里自己的倒影,心想不丑啊,还挺俊俏的嘛,就是南越这群瘦不拉几的弱鸡仔不懂欣赏!
萧乾坐下倒茶,推给左蒙青一杯:“你来见我,是大晋来了消息?”
听见正事,左蒙青回神,道:“是。”
他从袖内掏出封信,递过去,边道:“高衡被扣在了大晋,顾宴传来消息说暂时无事,他也与几位将军碰了面。大晋形势不明,萧负坤之死疑点太多,朱昆绝脱不了干系,一些将军郁愤难平,想要动手,也有一些将军心灰意冷,解甲归田。”
乍然一听“萧负坤”三字,萧乾还有些恍如隔世之感。那些记忆不过几月,竟已忘得七七八八,果真现世安稳,洗淡了戎马血雨。但只怕终究,还是要拾起来。
“军中不稳,朱昆只会更急着把南越收入囊中。”萧乾展信看完,若有所思。
左蒙青颔首:“只在今年之内。”
摩挲着瓷杯杯沿,萧乾喉头滚了滚,还是问了出来:“有多少人成了朱昆的走狗?”
左蒙青“啪”地一声捏碎了茶碗,水溅半身,他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双目瞬间赤红,恨声道:“十之……七八。”
十之七八。
萧乾麾下能人志士何其之多?然,十之七八或早被暗中收买,或后投往朱昆,少有一心之士。不然以萧乾暗部的能耐,何至于过得如此憋屈,连想回次大晋,都困难重重,还要借着南越的朝贡队伍?
萧乾纵使再战功无匹,也终究只是一位臣子。
其他臣子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们选择了忠君。
萧乾看得比左蒙青释然。早在他刚一还魂,去看被萧乾旧部刺杀的杨晋时,他便清楚了。
他往日的兄弟们,看重与他的情义,也知晓杨晋只是个背锅的,但只要他们的君王一日不认,一日还是这君王,那他们便只能做忠君爱国的臣子。这本就无可非议。
萧乾心里有杆秤,也不再多问,转了话头:“你们最近行事小心些。”
左蒙青不解。
萧乾起身把兜帽一拉,慢悠悠往窗外扫去一眼,意味深长道:“但不必隐藏,露出条尾巴未必就是坏事。除此之外,帮一把近日该帮之人。”
理解能力万分有限的左蒙青一头雾水,想回去问孙长逸,自己却记性太差,生怕忘了。便下楼找小二要了纸笔,铺在柜台上,将这话写下来。
左将军一边写一边咧着嘴小声骂娘:“娘的,老子下回再也不来伺候了,话都说不利索!你们都聪明人,都打机锋,也不怕脑浆子给榨出汁来……”
他挥毫而就,一笔大字写得如同他这人般,刚正率直,不拘一格。
有书生看见了,眼睛一亮,想过来结识,但走近了一听这满嘴骂娘,立时脸色一变,转脚跑了。
唯有一个衣着有些穷酸,头上还绑着一根白色带子的清秀书生不在意,走了过来。
“这位兄台,小生姓张名若愚,见字心喜,想……”
“得得得!忙着呐,让让让……”左蒙青一听这满口咬文嚼字就脑仁儿疼,纸一扯,大步便往外走。他身高腿长,没两步就窜没了。
张若愚追到门口往外望,连个衣角影儿都没瞧见。
“啧,看他那穷样儿,谁理他?”有锦衣玉带的富家公子领着书童摇扇而过,落下一句轻飘飘的嘲讽。
末了还要着重盯一眼张若愚头上那白带子,“百善孝为先,爹娘尸骨未寒便去赶功名利禄。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张若愚神情不变,那富家公子还要再接再厉再嘲讽几句,却见外面忽然一阵骚乱,一个不知谁家的随从兵荒马乱地跑了进来,进门便大喊:“公子!中了!中了!”
茶楼顿时惊呼不断,沸反盈天。
“什么?提前放榜了?!”
“竟提前放榜!快备马!备马!”
所有人都往外冲,茶楼的大门差点给挤破了,桌椅板凳也翻了。虽然晓得这帮人不会不给钱,但掌柜的还是抱着门框心疼得差点落泪。
张若愚没去看榜,他慢悠悠走回了自己在京城郊外的破落客栈,拿出笔墨,写了一封长信。
又拿出一叠纸,写满了,直到天黑才停笔。
他用油纸包了个书皮,抄着这一摞写满了字的纸,进城进了一间小书坊。
“掌柜的,卖话本。”张若愚神情清淡,甚至有点木讷。
他将纸包掏出来,解开。
纸页滑开一柜,一直未曾抬起眼皮搭理这穷酸书生的掌柜不经意间瞄到一下,瞬间直了眼。他忙起身,跑到门口左右看了看,反手关门。关了也不安心,还上了闩。
“你这……写得可是真的?”掌柜的捏着纸页,手都抖了。
张若愚的面容在烛火寥寥的晦暗屋内,一半光一半影,但他的眼神很亮,如两道跃动的星火。他轻声道:“春试泄题,确有此事。”
掌柜的手猛然一颤,指间的纸页掉落。
窗外倏忽吹进一阵风,满柜台纸页纷纷翻起,哗啦轻响。
张若愚缩了缩脖子,起风了。
“起风了,你还站风口上,是嫌伤好得太快,还要再添几分病?”
萧乾进了颂阳殿大门,远远便见着方明珏又坐在窗边的桌前,拿着卷书刻苦,愁眉不展的,活像明日殿试不是他考人,而是被人考。
近了,又瞧见这人浪得没边儿,只穿了一件单薄春衫站在窗口,萧乾没好气,手上却一抬,直接把窗户关了。
方明放下书,见萧乾没一会儿便从殿门进来,忙一瘸一拐地走过去。
萧乾被这小鸭子似的走姿逗笑了,快上前两步,搂个大娃娃似的将人一抱,抱到矮榻上,摸了摸脸,又把碍眼的书拿开,攥住手。
不经意瞟了眼,萧乾诧异:“兵法?你这是要选个将军出来?”
“考题早便定了,”方明珏习惯性地松了绷直的脊背靠着萧乾,轻声道,“常太师以我还未及冠亲政为由,再度扔了我的题。”
萧乾脸色微沉,方明珏瞟了他一眼,却突然伸手捏了捏他的下巴,笑了:“便让他再过这一把瘾,日后……怕是他想再监一次春试,也不能够了。”
果然是不能够了。
当翌日殿试,常太师看着几名学子愤然而起,听着话本里那一句句学子买题押题,却不慎买中春试之题的朗声高诵,他便晓得,这头他看着长大的白眼狼,终于要反过来咬他这一口了。
不再是虚张声势,而是实打实的,连血带肉的一口。
凌霄殿前,风声呼啸。
几名学子跪地,为首一人面色坚毅,正是张若愚。
张若愚高声道:“学生请孝赴考,全赖皇恩浩荡,实是不能蒙昧己心,欺君罔上!春试考题私下买卖,考生流传,学生敢冒一句得罪天下学子之言,试问在场诸位,可未见考题一眼,全凭真才实学,站在此处?”
无数未曾跪地,还装作奋笔疾书的学子笔尖一顿,霎时落墨一团。
“无论诸兄何意,学生愧对于心!”
张若愚眼眶通红,俯身对着上面空着的龙椅咣咣磕了两头,伏地不起。
其余的学子也坐不住了,不论真心假意,纷纷垂着头,掀袍跪下。
常太师闭了闭眼,捋着胡子的手指终于没控制住,微微抖了下。
萧乾半搂着方明珏趴在不远处的拐角望着,越瞅张若愚越顺眼,俨然发现了一只新戏精似的,见猎心喜,忍不住扭头道:“此人演得着实卖力。”
方明珏皱眉摇头:“此人并非我安排。我只是命人泄了题,本打算由民间传闻而起,再行彻查。”
却没成想,这场皇帝都没到的荒诞殿试,竟将这件事爆了出来。时机最佳,场面最大。
遮不了掩不下,除非将这所有学子尽数杀了,不然哪怕有一张嘴漏了出去,就算不是监考泄的题,常裕禄也是百口莫辩。
若是无意,倒也罢了。若是有意,那便真是个人才。
常太师缓缓睁开眼,手指慢慢捋完这趟胡子,目光落到了张若愚的背上。
一条瘦弱得连件青布衫都撑不起来的脊背,又是从哪儿借来的胆子,敢在他面前直起来?
等到涔涔汗水湿透了那条脊背,常太师才将视线慢慢挪开,笑了一声。
寂静的风声里,这一声笑引来所有的目光。
常太师扶着座椅的扶手站起身,先拍了下旁边上首空着的龙椅椅子扶手,温和又无奈地笑道:“陛下抱恙,未曾前来,你等在这跪着,也无甚用。若还愿听老夫一言,便都起来,回家去。泄题与否,老夫自会上一道折子,请奏圣上……”
张若愚抬起头,目光不避不让,凛然道:“太师大人,此言便是放任监考之人逍遥法外吗?证据确凿,泄题难道有假不成?是大人认为我等学子品行孤陋,连这等赤诚都无,还要您遮掩丑事,还是您私心有悔,包庇您的两位主考官弟子?”
“大胆!”陪同监考的大臣汗毛一竖,立刻火烧屁股般跳了起来。
真是向天借的胆子!如此诛心之言,连当今圣上都不敢蹦出一字,这哪来的野学生竟如此妄言!
所有大臣都慌了,却也都束手无策。
若此时将人拖下去,那南越百姓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他们淹死。
不同于大晋以武治国,还奉行着一定的愚民政策,百姓都服服帖帖,不敢妄议朝政。南越的民风开放,一个说书先生的战斗力都能完爆一个普通御史。
大晋百姓怕当官的,南越百姓却不怕,若真犯了事,碍不着百姓自己便罢,若真碍着了自家那一亩三分地,南越能把那官员喷到跪地叫爹。
但嘴炮终究不是炮,所以大晋的铁骑曾长驱直入,兵临京都。
不过这嘴炮这种时候可分外重要。
重要到常太师被气得差点一口气上不来,却还要和颜悦色对着张若愚解释:“岂是如此啊。你等春闱高中,便俱是老夫弟子,不分先来后到,权位高低,一视同仁,岂有包庇之说?春试两位监考今日必会收押入监,此事定当彻查,尔等尽可放心。”
他走下台阶,去扶张若愚。
张若愚顺势起身,看着常太师和蔼的面容,敏锐地嗅到了一丝杀机。
他眼神一沉,心里刹那定了一个主意,当即开口道:“太师欲要将人收押何处?刑部只怕待那两位大人太好,令两位大人乐不思蜀。不若有城防卫看护,刑部大理寺共同掌管的北狱大牢妥当……”
“太师决定,岂有你置喙之地!”
一个披着文官皮的武官突然冒头,怒斥完,却奚落地瞥了一眼围在常太师周围的一圈人。
常太师手上一紧,忽又一松,脑中倏忽想起前两日的密函,脸上笑着,嗓子里却将“杨晋”两个字翻来覆去,嚼了个稀巴烂。
他叹了口气,似是万分疲惫道:“尔等若执意如此,那便……押入北狱大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