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风暴酝酿

常太师的两位得意门生从风光的春试监考一职上被拉下了马,批墨的纸都未干,便被一根铁链勾进了囚车。

囚车从人烟稀少的偏僻巷陌行过。

路途里天色阴郁,不多时便落了雨。没个遮挡,待到了地方,两位往日里位高权重的大臣便如同两只湿漉漉的花野鸡般,被推搡下来,架进了门。

其中一个山羊胡的大臣抬头一看,瞪直了眼盯着那“北狱”的门匾,一时气急攻心,胡子都哆嗦起来,“杨晋小人!污蔑我等清誉,老夫必与他势不两立!”

门外驻守的几名城防卫都面色不善地看着他,目露寒光。

“老杨,”另一个面白无须,狼狈里仍有几分淡然的中年文官道,“你失言了。太师将我等送来此地,恰是对杨将军的信任。你我二人无论在何处,都兴许有个三长两短。只在这北狱大牢,还有一条命稀罕着。”

顾战戚刚跨过门槛,便听见这么一番话,抄着袖子摸到里面藏的小瓷瓶,一时心中好笑。

北狱大牢里,杨晋许是不敢杀人动手,承这份怀疑与骂名,但他们的主人却未必不会来一招一石二鸟。

“两位大人,雨要下大了,里边请?”顾战戚吊儿郎当晃出来,胳膊一抬,嬉皮笑脸。

顾战戚在城防卫中略有微妙,但他本人奸猾,再加之混了这么久,很合一众武官的臭味,便也渐渐站稳了脚跟,负责着城北的事宜。

这北狱大牢便在城北,虽不归他管,但他早与这大牢的上上下下大佬喽啰都混成了干哥哥干弟弟,进进出出,偶尔客串一把狱卒,都不成问题。

顾狱卒领着人往里走。

天色阴暗,牢房内已亮起两排明晃晃的火把。

顾战戚开了一间牢房,将怒目而视的山羊胡关了进去,无视他的怒骂叫嚣,领着中年文官继续往里走。

走到最里面,周遭的牢房都空了,唯有火光寂静,风声悄微。

中年文官被送进一间阴影盖半的牢房,押解的狱卒转身走了。中年文官还算镇定,寻了堆干草坐下,然而一抬眼,却见那拎着钥匙的城防卫开门进来了。

“贺如声贺大人,下官久仰了。”顾战戚拱了拱手。

贺如声冷哼一声:“莫要在本官这里卖弄,本官听不得野犬乱吠!”

顾战戚抄着袖子呵呵笑:“哟,那真是巧了,下官也听不得家犬乱吠,尤其啊,还是一时三刻便要被送进屠狗场的家犬。”

“你以为本官会信你挑拨?”贺如声脸色一变,眸色冰寒,“杨晋的狗都只会这一手吗?”

“杨晋的狗会不会下官不知道,”顾战戚手一掏,大大咧咧将昨夜的密信拿出来,往贺如声怀里一扔,“但大人这条狗做的,已然不需什么挑拨了。若要挑拨,也得捡些有用处的来。”

贺如声本不想去拿那封信,但顾战戚演技实在太过精湛,一副轻描淡写又蜜汁讥嘲高傲的模样,让贺如声心里顿时打起鼓来。

他将信一展,越看越是心胆俱寒,目眦欲裂。

这信并非是常太师笔迹。

但正因如此,才让贺如声立时信了。

常裕禄此人谨慎小心,极为沉得住气,他平日信件往来,都是由身边一位幕僚书写,别人或许不识得,也不晓得,若要伪造也会伪造常太师亲笔笔迹,但贺如声知晓,并一眼认出了这笔迹,乃是真迹。

原是以为不过一时落魄,却未成想,早有人替他们叩开了鬼门关。

贺如声压着心绪,抬眼道:“一场好棋,不知何人……满盘皆输?”

顾战戚似笑非笑:“上面那位月底便要及冠了。”

这位皇帝的使用寿命终于要到头了,常太师已然喜新厌旧,准备换上自己新物色的玩物。只是这位旧物临了还要作一作妖,常太师便少不得得叹息着,将它摔个粉碎了。

“这封信……”贺如声嗓音微哑,“可还要给杨大人一观?”

顾战戚摇头,摸出瓷瓶来掂了掂,“下官为杨大人选了另一样礼物。”

贺如声死死盯着顾战戚:“缘何要帮我?”

顾战戚干脆道:“我觉着贺大人是个聪明人。太师只要一人死,那为何要死一位聪明人?聪明人活着的好处还有许多,我也盼着贺大人能明白。”

贺如声双目赤红,咬紧的牙关慢慢松开,“本官……承你这份情。”

顾战戚毫不意外。

虽说来之前他已串过七街八巷,知晓这贺杨两位乃是患过难交过心的好友,但在听见贺如声门外那番话时,他便知晓,这才是个真正自私的伪君子。

好友的命在他眼里连挣扎犹豫的分量都没有。他就想如此自私自利地活着,毫无愧疚,甚至沾沾自喜。

“那明日刑部来审,还望贺大人知道自己的嘴该往哪边开。”顾战戚笑眯眯说完,转身走了。

当夜,两名被收押的监考官之一,杨闻书杨大人癫痫发作,四肢抽搐而亡,死状恐怖。

另一位贺大人似受惊过度,翌日面对刑部官员,对自己泄题罪行供认不讳,哭喊愧对恩师,声称受人胁迫,矛头直指远在辽西的杨晋。

一时之间,杨晋名声在民间跌入低谷,甚至有学子堵在凌霄殿前请愿,求旨召杨晋回京对峙。

常太师心中诧异,他本指使顾战戚对两人下手,绝不留活口,却未成想贺如声竟没死。

怀疑刚生,顾战戚的信便到了。

同一间牢房,同样下药的饭食,却因贺如声淋雨风寒,入睡不知,而被杨闻书吃了。待贺如声一觉醒来,便见杨闻书惨状,误以为杨晋狗急跳墙,便恨极咬了他一口。

这解释九真一假,常太师半信半疑。

但此时却万不能亲自前往探监,只能再派眼线打探。不过不论如何,此时的结果虽说不是如他所愿啃一口小皇帝的血肉,却也咬住了杨晋的骨头,终归是有利的。暂不计较,倒也无妨。

此处暂且稳了,他便又想起那书生来。

这几日动不得,且等风声过了,张若愚此人,又有几人记得?

常太师是惬意了,远在千里之外的杨晋却有点懵逼。真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八百里加急密信一打开,杨晋便摔了一套名贵瓷器。

“这老东西!本要暂且放他一马,却没想到本将军饶他,他却不肯放过本将军,”杨晋负手在书房踱步,神色狠厉,“你既送我一招祸水东引,那我少不得也要送你一计……釜底抽薪。”

王谦半夜被从小妾的温柔乡里捞起来,几道密信出去,直往江南。

江南是常太师的老巢。

要说常太师,年轻时也是一位风流才子,出身江南书香门第,而立之年高中状元,踏入朝堂。自此之后,历经三朝,在江南为官长达十余年,不论声名还是根系,都极鼎盛。

可以说,江南百姓或不知如今哪朝哪代哪位皇帝,却不会不知常太师家的老宅换了几位管家。

圈占一方的霸王诸侯,也不过如此。

但常太师太久没回他这一亩三分地,以至于他有意或无意地,让各方势力的触手伸了进来。

曾子墨领着先斩后奏的特权而来,便是常太师最后废物利用,让他发光发热一下。

在替自己剁掉那些人伸出的爪子后,再被这些爪子背后的主人除掉。一石二鸟,他手上连半点曾子墨的怨恨也没沾上。

这真是个极好的主意。

但这个极好的主意,偏偏就因着一桩远在京城,看似八竿子搭不着的事,出了变故。

曾子墨其人是个实干派,却硬是被常太师安排了个嘴炮王的身份,看似风光,却郁郁不得志。此番下江南,却着实让他大刀阔斧狠干了一把。

或许常太师也没想到,他这位年轻的弟子,在到了江南近两月后,不声不响,看似无所事事,却早已暗中收集了诸多证据,记了个小本本。曾子墨为人刚正,他的本本上,不仅有其他势力的名字,更多的,竟是太师一派。

这江南被虫啃光了。只空架着一副歌舞升平的奢靡皮囊,骨头却早已烂了。

江南百姓将常家人称为“常虫”,吸着百姓的血,还要抽骨扒筋,榨着最后一点油渣子。

曾子墨来了江南后,才忽然知晓朝堂之上看似为民请愿,口诛笔伐的自己有多可笑。他不过是别人手里的一只箭,却妄想挥动自己手中的剑。

他的行动隐秘,但却终究藏不住蛛丝马迹,更何况常太师不管真假就想借刀杀人,早已放出了风声,声称曾子墨手中藏有密报。

双管齐下,终于有人按捺不住,在曾子墨与肖弈入山访山民的雨夜,于密林刺杀。

肖弈为曾子墨挡了一箭,两人慌乱之间,竟逃出了包围,藏身到一处偏僻小镇。

大雨中,肖弈身上盖着蓑笠,小腿上的箭被拔了,伤口裹着草药和布条,粗劣地包扎着。

曾子墨背着人,沉默地走在小巷里,豆大的雨点打得他睁不开眼。

“曾大人……”一直半昏半醒的肖弈突然出声,虚弱的声音在大雨声中微不可闻,曾子墨偏头才能听得清楚,“知道我为什么愿替你挡这一箭吗?”

曾子墨淡淡道:“不知道。”

肖弈脸上的雨水如纵横的泪水般滑落着,他半睁着眼道:“因为我知道……那些传闻都是真的……你手里……有东西。你该站出来……曾大人,我知道你迟早会站出来……所以愿意……让你……站得更好看些……”

此言动情晓理,此情此景下极为动人。

曾子墨却没吭声。

他迈到屋檐下,敲开一间医馆的门。

幸而他身上爱带些碎银,大夫深夜被扰,也没跟银子过不去,并且知情识趣,半字都不多问,还给了两人一间偏房暂且歇息。

曾子墨把药给人灌了,见肖弈已然苍白着脸昏了过去,便凑到油灯前,将一个严严实实的油纸包从胸口掏出来。

世人都将他的直当成傻,但他并非是个傻子。

肖弈真想救他吗?无非以恩相挟。生怕他退了,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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