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掌控事态

若说贺如声的一嗓子是冷不丁在背后狠踹了常太师一脚,那曾子墨的《江南美人录》,便是将这一脚踩实了,还蹭了蹭泥。

《江南美人录》如端砚先生的每一册话本一般,在短短五六日间风靡大江南北。

连方明珏是上是下这种浑话都能编出七八个版本的南越老百姓,完全未将常太师那点玻璃心放在眼里。

说书先生大嘴一张,把话本里最后那层遮丑布都给撕了,指名道姓,姓常名裕禄,家住城东太师府,行的是杀人灭口事,做的是断子绝孙人。

常家家仆买菜路上听了,与说书先生理论起来,话没三句,便被四面八方伸来的脚给踩进了土里。

南越百姓拍拍衣裳下摆,啐一口,各忙各的。

而当这位端砚先生被扣上心怀叵测敌国奸细的屎盆子时,曾子墨现身鹿阳太守府,将那本随身携带的小册子公之于众。

贪污腐败,结党营私。残害满门,触目惊心。

鹿阳太守一夜愁得头发都要掉光了,只恨自己为何不早点戳瞎这双招子,非要去看那什么劳什子证据。

如今可好,一竿子打翻好几船人,纵使船上人终要落水,但这伸竿子的人,又何尝能明哲保身?他可不是那个疯到了一定境界,现如今还可平心静气,品茶作画的曾子墨!

江南各方势力哗然,却一时谁也不敢动手,竖着耳朵听京城里的风声。

但曾子墨的日子终归不会好过。

他在江南落得与常太师同等的待遇,出一趟门,挂着满身菜叶子臭鸡蛋回来,身后坠着无数白眼,脑门上还渗着血,不知挨了几板砖。

他换了衣裳洗了澡,随意在脑门上抹点伤药,将买来的药煎好,送到屋里给肖弈。

肖弈本就是个病秧子,如今病上加伤,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他这把骨头许是有了点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念头,扫了眼曾子墨堆在木盆里的脏衣,轻声道:“别再出去了。伤好了,我这病也不打紧。”

“无妨。”曾子墨似浑不在意,还端出碗面来,热腾腾的,里面打散了一枚鸡蛋。

他将筷子塞进肖弈手里,指了指鸡蛋:“今日从那些扔来的里,接的好的。银子花光了,你身子不好,该吃得好些。”

肖弈被热气熏着眼,一时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他心想,这世上竟还真有这等傻人。

这等傻人却是个煽风点火的好手。南越许多百姓或许不识字,也不懂讲什么证据。他们只信亲耳所闻,亲眼所见。

这简直堪称南越一股极其霸道的邪恶势力了。

邪恶到就算当今圣上跪在他们面前哭爹喊娘说要亡国了,他们都可以笑看不理,背着包袱改户籍成大晋人,但一册话本似是而非的煽动,却偏偏能让他们一怒而起,挤塌太师府的半面土墙。

常太师的官帽都被这动静震掉了一半。

“老、老爷……”管家望着站在回廊里的常太师,心惊胆战。

常太师将头上歪了的官帽摘下来,眼皮一耷拉,扶额叹道:“人上了年纪,果真是身子差了许多。老夫这头疼病,又犯了啊……”

管家一激灵,踹旁边的小厮:“还愣着干什么?快扶老爷回房歇息!”

踹完又瞄着常太师脸色,躬身道:“老爷,早朝是等人来问,还是……奴才去信儿?”

常太师伸出一条胳膊,老佛爷似的被小厮搀扶着,慢吞吞地转身,长叹一声:“你跑一趟。回来便闭门谢客,老夫是再没那般的风光了。”

管家琢磨着这话究竟几分真假,匆匆出了府。

作为个下人,他委实想不到,此种形势竟然不反击不反抗,任人宰割,还卧病不朝,能有何好处。

但等他一溜小跑到了皇宫门口,才晓得,姜还是老的辣,狐狸还是老的精,自家老爷不来,才真是料事如神。

不为别的,只因今日早朝的宫门外,聚了黑压压一大片身着素服,额绑红带的学子。

他们跪伏在地,红带垂落,唯有一条条挺直的脊背暴露在天光之下。无人开口,却胜过千言万语的诉讼。如一支无锋之师,不见血不杀人,却已兵临城下。

文武百官被挤得缩在红墙根底下靠边站,面面相觑,个个愁眉不展。

赶不赶得上上朝对他们来说并非什么大事,但这连日来的暗涛汹涌,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无论是姓杨还是姓常,此时都是没得开颜。

当然,姓萧的除外。

萧乾知道此事后,先把不知为何昨夜辗转难眠,还睡眼惺忪的方明珏哄着抱上銮驾,再一转身,悄悄换了身侍卫服,跟到了方明珏的銮驾后。

初春晨风尚寒,方明珏被凉意刺醒,手指缩了缩,才发觉身在銮驾上,左右并无萧乾身影。

没有萧乾在身侧时,无论真心还是假意,他都不必再做出一副顺意姿态。

越靠近凌霄殿,方明珏神色越寒。临近了,听得慌张的禀告,方明珏冷声打断:“去正阳门。”

皇帝移驾的消息长了翅膀似的飞了出来。

群臣乱了阵,但周遭百姓也好,学子也罢,都未退去,平日他们朝堂上如何落小皇帝面子不管,但此时此刻,若真当着天下百姓的面连跪都不跪,恐怕他们这帮人甭管多高武功多大权势,都走不出这个门。

于是当方明珏的銮驾到正阳门时,便是登基来头一遭,文武百官,三拜九叩,山呼万岁。

萧乾站在一旁,清楚地看见薄纱遮掩下,方明珏的面色变了。

皇帝。方明珏顶着这个头衔十几年,却似乎头一回,享受到真正的皇位所带来的无上的尊荣,和生杀予夺的权欲。

这像是一个信号,冥冥中昭示了什么。

萧乾垂下头,心想,这不就是他想要的吗?

万岁之声犹存耳际,方明珏从銮驾上慢慢走下来,面容稍冷,竟自有一股威严气度:“诸位爱卿好生跪着。”

群臣一怔,心中郁愤惶惑,却一时竟不敢抬头。

方明珏走到跪着的学子们身前,弯腰挨个将人扶起来。这些学子不全是参加此次科考的,还有些尚在童学,仍是稚嫩少年,见方明珏过来,根本不用扶便慌张起身,眼眶通红。

“陛下……”一名学子抹了把脸,哑声道,“我等……不为求官求财,未想逼宫成事……只寻一个公道。这里有人才高八斗,有人才疏学浅……中与不中,凭的是本事,但公道与否……凭的却是人心!”

“求陛下,给我等一个公道!”先前几名学子再次跪了下来。

方明珏扶着人,第一回觉着如此烫手。

这只是一个局。

这当中无论死了的张闻书贺如声,还是身在其中的常裕禄杨晋,无人是无辜的。但只有这群被他硬生生牵连进来的学生,真令他愧疚得不敢与之对视。

但帝王心术,是方明珏学会的第一课。

“都起来,”方明珏沉声道,“若真要跪,也是朕该跪你们。”

所有学子抬眼望过来。

方明珏道:“朕与在场文武百官,一心不如你等赤诚,一行不如你等磊落。春试泄题,这等大事,无人敢言,无人敢审。空有权位,只图醉生梦死之享乐,懒等得过且过之蹉跎。遇事则退,遮遮掩掩,于家国无益,于己心有愧。要跪,也合该是朕与百官,跪尔等。”

说着,他一掀袍,当真要跪下。

身前学子还没急,后面萧乾却急得直咬牙。

腿断了还没好,这一下要是跪下去,这小兔崽子非残了不可!

萧大将军心里骂着,脚下却一个箭步冲了出去,低着头一把扶住了方明珏,力道大得让他跪不下去。

方明珏偏头,正要开口,却被赶来扶他的学子打断:“陛下,我等愿意跪您,便还是那句,只求……一个公道。”

方明珏没再坚持。他觉着欠这些书生的,但也并非非要一跪不可。

秀做得差不多了,他开口道:“刑部协同城防卫,共查春试泄题一案。涉案者均拘于南所,不得与外界往来书信。另,着刑部侍郎郭守泽彻查张闻书、贺如声一案,望郭爱卿秉公处理,莫要徇私。”

一应安排,稍显严酷,但却很规矩。

百官默默松了口气,众学子脸上却现出迷茫之色。

方明珏顿了顿,话锋却淡淡一转:“诸位爱卿之前应对,置身事外,已然失了百姓信任。此中案件,若尽由你等处置,恐是不妥。如此,朕便酌情,命今次举子、名学夫子,由百姓学子各选十人,有监理审查之权。一旦遇见徇私或嫁祸,尽可公之于众,朕绝无半点偏袒。”

此言一出,刑部的官员们差点一个撑不住,全趴地上。

这真是要往死里整他们啊。

不徇私,只怕春试泄题没查出什么,但杀人放火贪赃枉法却能列出一箩筐,自己人打自己人,这党羽就得自裁一半。

若徇私,还真当这些少年和老头都是吃干饭的?一个笔杆子就能让你遗臭万年。说不准早上出门就被套麻袋揍死了。

这些姓常的官员也是有苦说不出。

以前这些文人的笔都是偏向他们的。杨晋就算握着兵权又如何?还是要对没有一兵一卒的常太师退避三舍,恭敬几分。但只因着一场真假难辨的泄题,这风,就忽然变了。

“变了,”常太师坐在太师椅上,握着茶碗耷拉着眼皮,笑了笑,“是变了。”

他喝了口茶,在面前桌上的宣纸上写下陇北二字,盯着看了会儿,然后又慢悠悠提笔划去,“这世道,哪还有人能不变?……不变的,那都是傻子。”

几日后,南越陇北的春日里一声惊雷,竟落下一场瓢泼大雨。

一户富庶人家别院赏春,却一夜惨遭强盗灭门。血流满地,雨夜凄厉。

这一夜,满身泥泞与鲜血的少妇捂着肚子,踉跄着走在山林里。她被一块石头绊倒,疼得全身抽搐,蜷缩成一团。

雨水与泥水在她脸上横流,她半边脸泡在泥里,眼神空洞地盯着远处闪电划破的漆黑。待得这阵剧痛过去,她脸上的凄楚慢慢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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