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子墨作为一名年纪轻轻算得上位高权重的嘴炮王御史大夫,刚正不阿如根炸出花的木头椽子,为人乏味无趣,在一众文武百官心中与喝露水长大的仙女一般稀奇。
但没人知道,曾大人也有点不为人知的小爱好。
年少时曾登顶风流才子榜的曾子墨半点没沾上文人墨客吟诗作赋的喜好,反而钟情话本,家中藏书万卷。
后因一卷话本下卷缺失,遍寻不着,一气之下,自己写了半本。而这半本不知怎的流传出去了,被街角巷尾的说书先生奉为神作,天天讲,日日念。
曾子墨心里比考了状元还得意,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偷偷摸摸写了诸多话本。
并且很不巧,这其中便有方明珏日日捧读的《俏书生与大将军》。或许方明珏怎么也想不到,这位一本正经怼天怼地的御史大夫,内心竟住着一个如此荡漾的小妖精。
小妖精在伺候着昏迷的肖弈之时,苦战三夜,写了一册话本出来。
将证据铺陈天下,固然能引得彻查。但查完之后,晾上些时日,便又再是无人管,无人问。
无论是常太师还是杨晋,都熟谙此道,骗骗百姓的眼睛罢了。
曾子墨无力于此,便只好先去打开百姓的眼睛。
这日萧乾照例花光身上的银子,拎着大包小包转悠。他抬眼望了望天色,没急着回宫,而是溜达进了茶馆。
因春试泄题一事还没个着落,众多学子都未归家,此刻三五成群聚在茶馆,听书喝茶。
萧乾坐在大堂的角落,掰着桂花糕往嘴里塞,吃了没两口又嫌弃地皱眉喝茶,半点不懂小皇帝缘何喜欢这些甜了唧的玩意儿。
说书先生说到一半,便落下一句下回分解,扇子一收,就是要退场了。
但突然后面的门帘掀开,一小童如道龙卷风似的冲了出来,鼻青脸肿地举着一本册子扑到说书先生跟前。
“先生先生!端砚先生的新话本!我好不容易抢着的!”
小童一嗓子撩开,说书先生步子一歪,差点从台子上栽下去。
“哎呦我的娘!”
稳住身形,说书先生激动万分,正要上前拿过,却忽见四面八方伸出无数只手来,都朝那单薄的话本抓了过去。
“端砚先生?可是那个端砚先生?!”
“就是那个写《寡女豪门记事》的端砚先生!”
“哼,堂堂一位举人,竟喜如此下流之书,不知廉耻!”
“呸!你知廉耻,有种别上前,别同我等争抢!”
茶馆座位十有九空,一群看客学子跟扎堆的马蜂似的里三层外三层围住了台子,挤得波涛汹涌,惊涛骇浪。
场面一时竟比春试放榜还要热闹激烈几分。
萧乾冷漠地看着,默默伸手将旁边桌上的一碟花生米捞了过来。
他来南越已有些时日,但对其具有神秘力量的民间文化仍是一无所知,难以理解。但不理解,不妨碍他知道方明珏收藏的话本里扉页上出现最多的名字就是这位端砚先生。
于是,萧大将军往嘴里扔了几颗花生米,起身走到人群外围,顺势往里挤了挤。
“哎,兄弟,”他伸手一拍前边的公子哥儿的肩,一脸困惑,“你们这是抢什么呢?”
公子哥儿回头,诧异道:“你哪个深山下来的?连大名鼎鼎的话本大家端砚先生都不知道?听说这是端砚先生新作,按照惯例,第一批唯有京城几大茶馆才有一本,宝贝着呢!”
“原来如此,那还真是个厉害人物。”萧乾一脸恍然天真的小白兔笑容,恭谨地颔首。
公子哥儿情不自禁卖起安利:“那是自然。端砚先生成名甚晚,但大器晚成,出过诸多精彩话本。《俏书生与大将军》你看过吗?去年京城炒到了一百纹银一册!还有……”
虚心受教的萧乾变换着惊讶、崇拜、向往的表情,不知不觉随着公子哥儿挪进了人群中心。
然后他倏忽一惊,惶然道:“张兄,在下是为恩师买茶,时辰不早,不可再做耽误了。”
公子哥儿爽快放人:“哎,快去快去,莫要耽误了正事!”
萧乾退出人群,一扭头,还见公子哥儿回头招手:“回去别忘了看《俏书生与大将军》!”
萧乾:“……”
萧大将军十分想回身告诉这位举子,你若为官,定受圣宠。不为别的,就因着你跟你们皇帝简直是一个茅坑熏出来的,臭味相投。
萧乾拎起点心吃食,众人皆醉我独醒般叹息着,将那卷话本往袖子里使劲塞了塞,溜溜达达走了。
好半晌,抢得头破血流的看客学子们才发现,他们抢了半天,却连片书页都没摸着。
小童委委屈屈地坐在地上,之前跟人抢话本揍出来的鼻青脸肿还未消退,面对一众火辣辣的视线,嘴一瘪,哇地便哭了。
看客们不知所措,一人赔了点银子。
小童被说书先生领下去,自己窝回小屋,偷偷摸摸从袖子里掏出一块香喷喷的桂花糕和一枚金壳子,挨个儿在嘴里咬了咬,嘿嘿笑了。
顺手牵羊还给买羊钱的萧大将军出了茶馆,又心里一恼。
好端端偷什么话本?平白又分去小皇帝一份心神。还有这个什么端砚先生,写这等满纸荤话下流书的,还不知是怎么个獐头鼠目的猥琐老头!哪里值得小皇帝崇拜半分?
萧大醋缸不自觉翻了一车,酸不溜秋地无差别攻击。
远在江南的曾大人揉了揉膝盖,怀疑江南潮湿,自己老寒腿又犯了。
萧大将军决定找个角落毁尸灭迹,却一不留神走到了菜市口。
菜市口前一条街堵满了人。
一辆囚车近了,晃晃悠悠,挂满了菜叶子。
道两旁的老百姓一边叽叽喳喳议论着这位助纣为虐,不管学生死活的监考官贺大人,一边不忘心疼地扔出手里的臭鸡蛋,给囚车的装修奉献创意。
贺如声披头散发,垂首站在囚车里,胳膊被锁链吊起来,宛如一具行尸走肉。
萧乾恍然,今日竟是处决贺如声的日子。他想了想,抬手戴好兜帽,跟着人群挪动,不多时便到了菜市口。
贺如声被领上断头台,他浑浑噩噩地摔了一跤,趴在地上,被拽起来时,猛一抬头,便见炎炎烈日当空,常太师矮胖的身躯坐在台上,正是监斩官。
常太师监斩,为的便是撇清最后一丝关系,斩草除根。
但他万万没想到,贺如声并非是如顾战戚所言般,被杨晋给吓着了。
贺如声知晓是谁要杀他,也相信了常太师最终会饶他一命,捞他出去的鬼话,却未成想,一切都是假的,他还是被送上了断头台。
贺如声的双眼在乱糟糟的长发遮掩下慢慢变得赤红。
因逆着光,常太师丝毫未曾察觉,还端了一杯酒,走到断头台前,悲恸地看着贺如声,摇了摇头,长叹一声:“一步错,步步错。弟子有过,为师之责。如声,放心去,你的家眷,为师自会照料一二。”
此言不出还好,一出,贺如声顷刻涨红了脸色。
别人不了解他常裕禄,贺如声跟了他二十年,还能不了解吗?照料家眷?恐怕转眼便是一场泯灭在江南烟雨里的灭门惨案!
一把火几乎瞬息将贺如声从头烧到了脚,砰然炸在他胸腔。
他猛地怒吼一声,也不知是从哪儿来的力气,甩开按着他的刽子手便纵身跳下高台,如猛虎出闸般扑向常太师。
常太师受惊,慌张后退之间酒都洒了。
“来人!来人!”
贺如声摔得头破血流,还在往前扑,嘶吼声清晰可闻:“常裕禄!你毒死了张闻书!还要害死我!春试泄题,刺王杀驾!你如此歹毒,大逆不道,早晚会遭报应!早晚会遭报应——!”
“你不得好死!不得好——呃!”
吼声断在咽喉。
血幕一线噗嗤落下,溅了满地。
常太师的脚边被撞了下,贺如声的头颅滚过来,瞪大的双目向上,正对着他。
他被身后的随行官员搀扶着往后退,下巴上的胡子颤了几颤,正要说话,却忽然听见四周寂静的人群中发出一声尖利的高喊。
“老贼!”
常太师霍然抬头,举目四望,却额上一疼,被个臭鸡蛋砸中了脑门。
恶臭顺着发丝滚下来,几乎把常太师熏个仰倒。
但这只是个开端。
周遭的百姓像是被这声叫喊点燃了般,也似是被空气里若有似无扩散的一丝血气惊扰了一样,突然一涌而上,疯狂地对着常太师扔出手里的菜叶子臭鸡蛋,咒骂声不绝于耳。
他们或许完全分不清贺如声究竟是将死之人其言也善,还是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但只要他们有怀疑,需要宣泄,那只要有人将这个矛头选准了,带头插上了第一箭。那么他们自然而然,会贡献出万箭来穿心。
百姓之心,是一把利器,也是一把杀器。
春试泄题,不论这个屎盆子最后会扣在谁头上,就目前而言,常太师与杨晋的民声都已一落千丈。
人心便是如此难以捉摸,存亡须臾。
掐着嗓子默默退出人群的萧大将军捏着帕子,将手上的臭鸡蛋汤擦干净了,在城防卫赶来前,迅速撤离,绕了两条街的远路,回了宫。
方明珏正在颂阳殿的院子里缓缓走着。
毕竟腿断了一回,伤筋动骨一百天,若要恢复成往日那般,少不得也要多走动走动。
萧乾把吃食往柳树下的汉白玉石桌上一放,招手让小皇帝过来吃饭。霖铃将温着的粥端上来,萧乾看了一眼,捏方明珏的腰:“下朝没用膳?”
方明珏喝了口粥,答非所问:“你去看贺如声斩首了?”
萧乾给小皇帝夹菜,冷笑道:“看了,常裕禄便是个典型的聪明反被聪明误。这回便是不倒,也得是伤筋动骨,东山难起了。”
方明珏摇头:“常家倒不了。他在南越经营数十年,三朝元老,纵然是老糊涂了,也不是这么一件春试泄题便能将人打发的。杨晋冒进,常裕禄却沉得住气。他节节败退,只因未曾真正动手。但若他真动了手,便是一击必杀。”
萧乾听着,点点头,挑眉戏谑道:“过来人?”
方明珏没笑,却唇一抿,低声道:“过来人。”
萧乾笑意收敛,凑近了一手环住方明珏的腰,只看着他,不说话。
方明珏看他一眼,唇瓣微张,萧大直男极其不解风情地拿过一块桂花糕,塞进方明珏嘴里。
方明珏只觉一口气噎在胸口,差点炸了。
他咽下桂花糕,又被服务周到地喂了口茶,好一阵平复才忍住没喷萧大将军一脸,开口道:“其实也没什么。”
萧乾亲了亲方明珏眼角,听他慢声道:“我幼年父皇卧病,不理朝政。右相退了,左相不存,杨晋还只是个小卒,常裕禄一人大权独揽。父皇虽糊涂,但驾崩前却明白了段日子,想铲除常裕禄,为我留下一条好路。”
他顿了顿,似是笑了下,抬眼看萧乾:“所以,他除夕便死了。”
一代帝王,不管昏聩英明,竟是连来年的爆竹都未闻一声,便顺着臣子的心意,暴毙了。
留下一个幼小的方明珏,在深宫的漩涡里孤身挣扎,除了不会死,他又受过多少苦,遭过多少难,才养成如今一副冷极热极的心性?
萧大将军一时心疼得不得了,完全没有留意到小皇帝暗搓搓往他怀里窝了窝,还趁机摸了两把他结实的胸膛。
他一心疼,见小皇帝神色沉郁,便一咬牙从袖子里掏出了那本话本,“我从茶馆弄到的,据说……是那个端砚台的的新话本。”
方明珏低头一看,封面微皱,列着一行书名,《江南美人录》。
比《俏书生与大将军》正经多了,但一听便知晓还是本风月话本。
拿起话本,小皇帝面上淡然,心里却转着小九九。他一边瞧着俩人此刻亲密姿态,一边想着看看话本,天雷勾地火的情爱之事可是端砚先生最爱,若是看着看着能勾起兴致这般那般……
方明珏眼睫低垂,视线轻飘飘滑过萧乾光影刻落分明的修长脖颈,喉间微干。
他也并非是欲念极盛之人,只是眼见自上回后萧乾便没了响动,一贯多疑的性子又冒了出来。
莫非萧乾之前只是因药动情,对他却无半点心思?又回忆几月来诸多次,每每暧昧丛生,萧乾却总能坐怀不乱……胡思乱想一旦开了头,便再停不下来。
方明珏越想越忧虑怀疑,却又难以出口,只得一狠心,掀开话本,打算试探一番。
“是本好书,你也看看。”半个字儿还没进眼里,方明珏便一本正经,开口说了瞎话。
不过这确实是本好书。
萧乾只看了一眼,便是脸色陡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