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雨夜混乱

与护国寺的丧钟同时传遍京城的,是当朝皇帝的罪己诏。

一个皇帝,除非真是国破城亡,朝不保夕,皇位都坐不住,不然是不会亲手毁掉自己的名声,下一封罪己诏的。

而这罪己诏里陈列的几大罪状,诸如荒.淫无度、穷奢极欲、不理政事……

只有一个男皇后,吃饭还全靠皇后外带,为了批奏折连皇后都用上的方明珏真的是完全名不副实。

但这封伪造的罪己诏无人敢怀疑。

几乎一夜之间,整个京城本来鱼龙混杂,各方势力相互抗衡的局面陡然一变,似是被这雨水洗净,全压成了一面倒的局势。

往日里所有人都小瞧了常太师。

他不仅做到了文官之首,还将他的根系扎进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当顾战戚拿着副统领令牌前往北城门时,才知道这老狐狸隐藏得有多深——这看似姓杨的城防卫,竟几乎全是常太师的嫡系人马。

令牌一到,城门处立刻混乱,有大半士兵当即拔刀,砍向自己的同伴。

然而混乱很快平息,血水混合着雨水,贴着城墙根汩汩而流。剩余的人很快集合起来,将城门封死,又占领了城墙上,彻底控制住了一方城门。

如同这样的混乱,在其它三面城门处都先后发生。

这京城在短短两个时辰内,被封成了铁桶。困笼已成,不论此时远在千里之外的杨晋,还是身在皇陵的方明珏,都已来不及再做反应。

顾战戚在大雨里肃立,望着远方微白的天际。

这雨不停,天也不会再亮。

常太师带着方泽颢如雷霆般直入皇宫。

所过之处,紧闭的皇宫大门竟一一打开,侍卫垂首。

大雨骤急,百官被丧钟惊醒,急急入宫。

凌霄殿内,常太师于凌晨的雨雾中,念完了方明珏的罪己诏,转头对着披上龙袍的方泽颢屈膝一跪:“先帝驾崩,请殿下节哀。然国不可一日无君,臣等……叩请陛下登基!”

跟随方明珏去皇陵的终是皇亲国戚较多,而朝臣略少,如今凌霄殿上,约有大半剩下的大臣十之八九是常氏一派。

杨晋的人本是浑浑噩噩而来,闻言登时目眦欲裂,但还来不及说什么,凌霄殿外便团团围上了一圈羽林卫。

雨水冲刷的刀锋分外冷冽,如破寒光。

形势若此,一群大臣噤若寒蝉。纵然有几名武将,却也双拳难敌四手,争不得,抗不得。南越的朝堂唯一一个硬骨头曾子墨,在江南生死不知,如今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敢多说一字。

殿内寂静片刻,便乌压压跪下一片:“请陛下登基!”

方泽颢微微颤抖着,他的视线一棱一棱掠过每一条弯曲的脊背,牙根咬得发酸。

在对上常太师平静如水的目光后,他陡然放松下来,手一抬,犹带稚气的嗓音微微沙哑:“众爱卿……平身。”

别无他法。

方泽颢相信,若是此时他有一丝含糊,常太师必然毫不介意今日再敲一回护国寺的丧钟。

此时的皇宫已然乱了。

后宫内宫人们惶惶不安,羽林卫四处跑动,不时便有拔刀声混杂着惨叫声传来,在凄凉的雨声中分外刺耳。

霖铃在知晓宫内的动静之后,当即打晕了董姝。

她将董姝藏在四处的锦帛碎片都搜出来,锁死了房间内的门窗,用浆糊将碎布一块一块粘好,拼在一块粗麻布上。

拼好了,她将浆糊扇干,裹成一条布带,在地上蹭得脏旧了几分,然后散开长发,将布带绑在发尾,又往脸上抹了点脏兮兮的灰,顶着一个簸箕跑出了院子。

冷宫没有一位娘娘,却还少不得宫人。

羽林卫个个都是糙汉子,但此时心思却极细。将辨不出派系的都杀了个干净,就着血雨的湿滑拖动一具具尸体,抛到路旁,他们便又挨个踹开了冷宫荒寂的院落,将里面的宫人一个个提溜出来。

冷宫的宫人们过得自然不好,凌晨仓促之间,全都是披头散发,衣衫凌乱。

潮湿的雨中挤作一团,拿着些不禁用的挡雨,有的甚至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一名羽林卫不耐烦地踹了一名宫女一脚:“哭什么哭?号丧呢!”

可不是号丧呢吗,皇帝都驾崩了。

宫人们敢怒不敢言,小宫女被踹得缩进墙根里,雨水冲刷的小脸脏污不堪,但却捂紧了嘴,不敢再发出一丝声响。

“全都带到外面去!”隔着很远传来一声喊。

宫人们跟小鸡仔一样被连踢带踹地起了身,押进一处极为开阔,也并没有太过破落的院子。正是萧大将军的狡兔第二窟。

霖铃缩着肩膀隐在人群里,纤细的身子不住地发抖。

没人注意,雨太大了,连抬起眼都是艰难。她趁着羽林卫忙碌,悄悄挪到那个被踹得一直抱着肚子的小宫女身边。

“别哭了。”霖铃虚虚搂住小宫女瘦弱的肩膀,将簸箕罩到她头上。簸箕很小,但塞下两个身子瘦小的宫女还不成问题。

两人都蒙在了阴影里。

“多……多谢……”小宫女压着呜咽的嗓音,颤声道。

霖铃道:“别多说话,他们不会再打你。簸箕送你了,挡挡雨。”

没等小宫女反应,霖铃瞅准一个机会,矮身一退,便猫进了茂盛得有些杂乱的花丛中。

来搜查的羽林卫大半已经走了,几名留下看守的说着话,并未注意这边。其中一个侧头看了眼,然雨势甚大,花叶被扑打,颤巍巍地摇晃着,无甚异常。

霖铃熟悉这处院落,便如熟悉自己的家般。

她很快摸到了一处矮墙,外面是条年久失修的宫道。她贴着墙听了会儿,判断应该无人,便脚下助力,利落地翻身上了墙。

萧乾一手教导出来的身手,自然干脆潇洒,只是墙头瓦湿,一个打滑,霖铃便不幸栽了下去。

动静很大,已经惊动了院内的羽林卫。

而最惊动的,是差点被霖铃砸个正着,前来避难的徐慕怀。

“你没事?摔伤了没有?”徐慕怀愕然一瞬,忙上前扶起霖铃,急得眼圈都红了。

霖铃对这娇弱贵公子其实并无太多好感,但许是这雨声太过嘈杂,她瞧着徐慕怀雨中淋得细白弱气的脸和微红的眼眶,竟然心里没有来躁动起来。

她起身,耳听着羽林卫的动静,扯下发带,又从怀里掏出个热乎乎的油纸包,一股脑塞给徐慕怀,声音极快道:“将东西送出城给娘娘和陛下,我引开他们。”

“不行!”徐慕怀气急。

哪有自己跑路,让娘子顶缸的道理?

然而徐慕怀的反抗无效,谁是娘子谁是相公或许还存在争议。因为他话音还未落,便被霖铃拦腰抱了起来,举到一面长满了半人高荒草的矮墙上。

墙后面塌了半面,却正好能掩住他的身形。

霖铃披上徐慕怀的披风,一瘸一拐地在狭长的宫道里奔跑,在羽林卫冲进来的刹那,她终于仓皇地闪进了拐角。

“站住!什么人?”

“追!”

甲胄刀戟的碰撞声如群荒兽过野般擦耳而过。

雨水的踩踏声远了。

徐慕怀又在墙上趴了会儿,探头望了望,左右无人。

他扒着杂草从墙上滑下来,用袖子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硬生生将朝向拐角的脚尖扳过来,跑向了冷宫的小门。

小门缠着好几把锁。

徐慕怀不知从哪儿摸出把光秃秃没棱的钥匙来,抖着手在锁眼里捅了捅,没一会儿便把几把锁全撬开了。这种情形下都有这般手法,显然是已将这门手艺练到炉火纯青了。

小门外果然无人看守。

徐慕怀一路跑出来,险而又险躲了次羽林卫,便撞进了宫外的小巷。

他不小心摔了一跤,趴在地上。一向悉心照顾的脸上扑满了泥水,他抹了抹,抬眼凝望着堆放着杂乱旧物,乌七八糟的小巷,心里却冷静极了。

太突然了。

除了常太师之外,恐怕所有人都对这场逼宫毫无准备。但徐慕怀很清楚,这并非是心血来潮,而是蓄谋已久。之前常太师的节节败退,似乎昭示着他气数已尽,只是个会耍弄点小手段的老狐狸了。

皇上被麻痹了。徐慕怀想。

尤其是在董姝进宫之后,他们都认定了这会是常太师的阴诡手段。声东击西,这却只是个幌子。

方明珏纵然多疑谨慎,却仍是在这情势中不由自主地放松戒备出了城,然后常太师便再没打算让他回来。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只在顷刻之间。

而这之前的得失利弊,究竟在没在算计之中,却令人细思恐极。

常裕禄如此胸有成竹,必然已经把控住了四面城门,那么,他该如何出城,前去皇陵?

徐慕怀脑中转着无数个念头,从地上爬了起来。他踟蹰片刻,最终跑向了北城门。

“有什么声音?”

西山皇陵,供皇族祭拜歇脚的行宫里,方明珏拈着棋子,突然怔忪抬眼。

萧乾站在窗边,雨势越来越大,满天地间俱是杂乱雨声,一股寒凉气自万物而生,弥散开来。他伸手关窗,闻言侧耳听了听,摇头道:“哪有声音,都是雨声,吵得人脑仁儿疼。”

萧乾过来,掀袍伸腿一坐,啪地一下落了黑子,“棋差一招,满盘皆输。”

方明珏手一僵,看了眼棋盘,转而去摸茶碗。茶碗冰凉,他抬眼,“小德子呢?”

“我给你倒。”萧乾不喜人伺候,起身给方明珏倒了热茶,又伸手按住小皇帝的手,“又不是没人疼,总这么凉。”

方明珏的手被萧乾两只手拢住握着,暖融融的,连带着人也跟着暖起来。

他喝了口茶,许是被烫了舌头,脱口便道:“凉着些好,为了给你疼。”

萧乾闻言笑得眼都成道缝了,绕过棋盘搂着人坐到榻上,低头在小皇帝白净的颈窝磨磨蹭蹭地啄吻,低声道:“陛下可想让我疼疼君匪?”

君匪二字是他取的,自他口中念出来,也别有另一番缱绻滋味。

唇舌下的脖颈霎时全红了。

萧乾闷笑不已,搂着人腰的手也不规矩起来。

正要情到浓时有点作为,却忽然外面传来慌乱脚步声。

“陛下!陛下小心!”

“护驾!”

喊叫自外传来,刀剑交接声随即而至。

破风声响,几枚暗箭穿窗而过,萧乾当即一按方明珏,抱着人快速翻到榻后。

箭羽铮然,叮叮叮几声射落到矮榻上,方明珏面沉如水,萧乾猛地抬眼,“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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