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指鹿为马

绵延数日的大雨终有停歇。

五万大军入京,驻扎北营,接管城防卫与禁军,清洗羽林卫。一时之间,京城风云变幻,各个墙头从常字陡然变作了杨。

而这个杨字的主人杨晋,在进京当日往凌霄殿前绕了一圈后,便出人意料地甩甩袖子,回了杨府。未刁难皇帝,也未质问皇后,还留下人手帮着清理皇宫,仿佛真是如他所言,只是来救个驾。

一连三日,除了军权被他全数揽过,杨晋连官员撤换都没多放一个屁。

朝堂气氛诡异,方明珏不管不问,埋首奏折,将常裕禄留下的烂摊子尽数收拾了,便暗自筹谋。

他有种预感,杨晋绝不会这般善罢甘休。

萧乾也是这么想的,只是除此之外,他还关心另一件事。

“陛下不说说,绝后是怎么回事儿?”萧乾等了三日,不见小皇帝坦白从宽,只得亲自上手逼问,手指抬着他的下颔,让这双乌黑的眼抬起来。

方明珏看他一眼,偏头,脸颊在他粗糙的掌心蹭了蹭,淡声道:“我自幼体弱多病,吃过几年药,常裕禄动了点手脚。我……房事无碍,只是绝了嗣。”

“那老孙子!”萧乾眸色阴厉,一圈破风砸向廊柱。

“都是旧事,”方明珏一手拿着奏折,一手伸过来拉下萧乾的手,“况且,我既说让你断子绝孙,总不好自己食言而肥,儿孙绕膝。”

萧乾咬牙,展臂把人一搂。

方明珏说得轻描淡写,但在遇见萧乾以前,并不喜欢男子之时,年纪尚小的小皇帝便知晓自己再也不会有子孙。不要说这对于一个帝王来说有多残酷痛苦,便是一个寻常男子,恐怕也要恨极欲狂。

那些日子,也不知他是如何过的……

萧大将军越想越心疼,脑袋一热嘴一快,脱口便道:“不然以后你在上面?”

说完萧乾就是一愣。他反应过来,但唇瓣动了动,却没将这话收回去。

方明珏本来老老实实在他怀里窝着,还自觉地寻了个舒服姿势,下巴搁到宽厚的肩膀上,垫着翻奏折,闻言先是一怔,随即猛地低头,把整张脸都埋进了萧乾的颈窝。

肌肤相贴,萧乾明显觉出小皇帝的脸烫得都能煮熟鸡蛋了。

萧大将军尴尬地挠了挠下巴,正要说话,却听见耳边轻轻传上来一句:“那样……太深了,我受不住……”

萧乾一怔,突然抬手把案几上的奏折全扫了下去,单手抱着小皇帝的腰,将人压在了桌上,狠狠啃了一口。他抓过小皇帝的手,一寸一寸向下移,俯身,唇舌擦过脸颊,落在小皇帝耳畔,含着沙哑送进去:“陛下,你这是要杀了微臣啊。”

方明珏手掌僵住,满脸通红地垂着眼,纤长的眼睫不安地颤动着。

萧乾看得恨不得仰天长啸化身为狼,但一想到杨晋那张鞋拔子脸,又心知不是时候,便咬了小皇帝几口,松开他的手,搂着人安分地坐下了。

方明珏把萧乾当个大靠垫枕着,萧乾给他送了口茶,随手拿起奏折看。

“又是一封请奏封杨晋为护国公的,”萧乾摔了折子,冷笑,“咱们倒是都小瞧他了。虚虚实实,步步为营,这才是个真奸人。”

方明珏神色微冷:“他借常裕禄之手摸清你我势力,又借你我势力铲除常裕禄,两虎相斗,一死一伤。他成了猎人,还博了清名。这护国公……是不封也得封。我只怕,他要的不仅仅是个护国公。”

杨晋想要的,自然不会只是一个区区护国公的头衔。

成了护国公,只是让他以后要做的许多事,变得更加名正言顺而已。

而在沉寂几日后,圣旨一下,新鲜出炉的护国公便迫不及待地粉墨登场,率着一群墙头草将方明珏堵在了凌霄殿。

“陛下,端王世子虽是身不由己,但逼宫谋反却是确有其事,不容辩驳。当日百官面前,世子可是亲口称‘朕’,并无反抗,谋逆之心可谓是昭昭可见,人尽皆知。”

周朝峰在杨晋手下已然有了举足轻重的地位,开口便是白刃,不避不让,昂首出列道:“贼首已死,从犯不饶,微臣以为当严惩端王世子,清君侧,正民心,以儆效尤。请陛下下旨!”

方明珏的视线从周朝峰身上扫过,滑过端正站立的杨晋,淡淡道:“世子受贼人胁迫,审时度势,为自保而低头,后又亲手斩敌,情有可原,将功抵过,也无须再罚。”

周朝峰抬眼道:“陛下所言极是。将功抵过,死罪可免,但活罪难逃。端王世子年岁已大,再留在京中已不合适,不若陛下将世子册封为王,分封北地……如此一来,既能解世子谋逆之谣言,又能保全陛下之英名,可谓两全其美。”

好个一进一退!

方明珏微眯了眯眼,眸色暗沉,道:“祖宗规矩,皇室子孙未满十六不得封王。泽颢今年不过八岁,离着十六还有数年,更因他年幼多病,瞧着不过五六岁模样,全无自保之力,封王北地,决计不可。”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天底下的人都看着陛下呢,陛下可莫要妇人之仁!”周朝峰一腔私心,却仿佛正气凛然,挺身喊道。

“放肆!”方明珏拍案而起,气势陡放,竟然震得周朝峰一愣。

回过神来,周朝峰梗着脖子还要再说什么,却被杨晋突然抢前一步拦下。

“陛下恕罪,”杨晋一拱手,笑了笑,“周将军也是为陛下着想,一时情急。”

方明珏沉着脸,神色难辨。

他看着杨晋的神情,一时竟摸不准他意欲为何。难道仅仅是想逼迫方泽颢离京北上?

“周爱卿之心,朕体谅,”方明珏重又坐下,漠然道,“只是性子太急,想必是这几日忙碌,上了火。朝中无甚大事,周爱卿便好好在家中休养几日,半月后,再来上朝。”

他主动出言试探。

杨晋愕然看了他一眼,眼睛微眯,眉目间倏忽闪过一片阴沉厉色,但口中却道:“皇上所言极是,周将军,还不谢过陛下?”

周朝峰瞪着眼睛,强按着怒气谢恩退了回去。

杨晋却没动,他又一拱手,道:“陛下,周将军虽然语气冲,但所说却是正理。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让端王世子封王北地,是如今最好的法子。”

方明珏心中有一股怪异之感缠绕不去,却一时不知从何而起,便道:“泽颢年幼,朕……”

“陛下!”

杨晋突然扬声打断,他望着汉白玉台阶上的方明珏,目光锐利如鹰隼,含着一分刺目的讥讽,道,“臣记得端王世子乃是天佑十八年生人,今年恰满十六,年幼一说,不知从何谈起啊?”

末了,他目光淡淡,扫向四周,“诸位大人看,是也不是?”

端王世子方泽颢,便是个瞎子也看得出来,不过是个几岁大的小娃娃。说是刚断奶都有人信,却与十六少年完全搭不上边。

但此时,在杨晋目光扫过之处,先是一片死寂,随后,一个又一个大臣低了头,开了口。

“护国公所言不错,微臣记着就是天佑十八年……”

“那年春大旱,世子便是在春末出生,下了场大雨,才取名泽颢,老臣记得清楚着呢。”

“是极是极,世子已然十六,封王开府乃是常事……”

一个个说得煞有介事,有理有据。他们互相拱手,小声说着天佑十八年世子出生的百岁宴,又出列奏请封王北地。仿佛真是这么回事,一个八岁的小娃娃,眨眼成了个十六岁的少年人。

举目望下,方明珏的浑身渐渐冷了。

指鹿为马。

杨晋这是在让满朝文武站队。

“陛下,您听见了吗?”杨晋的眼中终于泄出一丝压制不住的志得意满,他讥嘲又轻蔑地盯着方明珏,道,“臣等请旨,着端王世子方泽颢即日离京,封王北地!”

满殿大臣齐跪,“臣等请旨!”

“……准。”

“准!哈哈哈哈……姐夫,你听见了吗?”荣庆云在杨晋的书房里挤眉弄眼地笑,“那小皇帝简直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这个字儿!想必出了凌霄殿,便得气得吐血!”

杨晋负手站在书案前,皱眉瞪了荣庆云一眼,“稳重些。”

荣庆云嘿嘿笑:“姐夫,我这不是替你高兴嘛。小皇帝这回服了软,肯定得掂量清楚形势,以后那退位诏书,还不是手到擒来?”

荣庆云这马屁拍得着实是到了杨晋心坎里。

他绷着的嘴角没忍住,往上扬了扬,冷笑道:“这才哪到哪儿。如今若我逼他退位,南越老百姓一人一口唾沫,也得将我淹死。要想顺理成章,就得把他这老虎的牙,一根一根,都给拔干净了。”

荣庆云一肚子草包,满脑袋雾水,不明所以。

杨晋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道:“吩咐安昌侯府那边,该动手了。”

荣庆云恍然大悟:“肖棋……”

杨晋神色阴冷:“我倒是小瞧他了,竟然敢算计我,那就再留不得了。”

“直接杀了不就行了,”荣庆云疑惑道,“何必劳姐夫再费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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