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千方百计

皇帝出巡,来到东阳,自然惊动了无数官员。

东阳太守一边套官服系裤带一边往外跑,马车赶不及,便纵马往码头去。

大小官员闻风而动,天还没亮全吓醒了,等到那船队在牵引下靠岸时,方明珏便见一片黑压压的身影跪在码头上,远处还有不断到来的马嘶声。

船靠岸,众人下船。

东阳太守弯着腰,跟个小媳妇似的跟在大晋使臣身边,苦着脸道:“还请大人恕罪!都是小的疏忽,本以为按算程,还有一两日功夫才到,来候着的吏员不得力,全是小人的过错!”

一府太守,对他国使臣自称“小人”。

方明珏在旁,心底发寒。怪不得有人说,南越有文人,而无风骨。想着又是自嘲一笑,何必怪这些人,自己不也是虚与委蛇,曲意逢迎吗?

大晋使臣淡淡扫了东阳太守一眼:“照你的意思,提前到了,反倒是本官的不是了?”

东阳太守浑身一抖,差点膝盖一软跪下,又是一通声泪俱下的服软,还赶忙表示不仅备下了珍馐美酒,还有薄礼相赠。

大晋使臣在大晋不过是个五品官,日日要看人脸色行事,一来南越却风光了,连南越皇帝都要看他脸色行事。当初的谨小慎微全然不见,翘着尾巴便道:“皇帝一路奔波劳累,不如先行去驿馆歇息,本官先去乐呵乐呵。”

方明珏学萧乾学了个十成十,早便把脸皮置之度外,当下就应了。

视线再在人群中一扫,却见当初牵引泊船的汉子们早便被清场出去了。之前是不知来的是皇帝的船,眼下知道了,怎会再让几个苦力留在这儿丢人现眼?

大晋使臣被无数官员簇拥着走了,方明珏身边围着一圈大晋侍卫,上了马车,前往驿馆。

皇帝出巡住穷酸的驿馆,还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

驿馆的掌事得到消息时差点没一屁股坐地上,就算皇帝可以随意出现在茶余饭后蜚短流长里,但这不意味着平头百姓见了皇帝不害怕。尤其是在皇帝马上就要住进他这个一进门就要被蜘蛛网糊一脸的破驿馆时,掌事怕得都要尿了。

但他屁点权力没有,整个偌大驿馆算上他就俩人,一时根本清扫不完这废弃地儿。

就在他长吁短叹时,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从街对面走过来,轻车熟路地给掌事塞了俩铜板:“王掌事,那个……是许监工介绍我来的,他说这儿有活计……”

说着,他往里探头望了望,随即满脸疑惑,像是惊讶这破落地方,连个鬼影儿都见不着,还能有活计?

“有!有活计!”王掌事喜不自胜,拽着汉子就往里走。

别说这时候来的是个孔武有力的男人,就算是条狗,估计王掌事也得拉进来。

东阳城不大,从城南到城西,马车慢慢走半个时辰也绝对到了。

王掌事本以为他这一老跑堂那一小,再加一个懒汉,赶在皇帝驾临前能把门面清理干净就不错了,却不想,这几个铜板请来的汉子竟然靠谱得不行,不仅清理好了门面,还把最大的院子和另外一间小院清理出来了。

整个破旧得跟危楼一般的驿馆,半个时辰便焕然一新。

虽然还是显得老旧,但至少不会跟城外破庙一个档次了。

“小伙子,叫什么?”王掌事凑过来问。

萧乾蹲在门槛上,擦了擦汗,往嘴里塞包子:“郑钱。”

王掌事一惊:“有志向!”

随后又问了几个问题套套身份,再听得萧乾这一口流利地道的东阳话,王掌事便捋了捋胡子,问:“老夫看你干得不错,这几日驿馆有大事,你就留下做个短工,银钱必是短不了你的,你意下如何?”

萧乾憨厚一笑,吃包子吃得满嘴油乎乎的:“管饭不?”

王掌事一愣,没想到是个憨货,随即大笑:“那是自然!管吃管住,放心就是。”

两人话音刚落,一队人马便转过街角,很快来到门前,侍卫开路,方明珏无宫人伺候,自己掀帘下车,一抬眼。

萧乾躲在门后跪着,似乎察觉到目光,偷偷一抬脸,露出一个满面油光的笑。

方明珏:“……”

大晋使臣似乎知晓方明珏自有一股势力,但他又很清楚,方明珏绝不会自己跑了的,因为这对南越百害而无一利,说不准朱昆知道了更高兴。所以他将大队人马都带在了自己身边,惜命得紧。

方明珏身边只剩下几十名侍卫,还俱是懒散之辈,驿馆内堂而皇之地占据了大院子,把一朝皇帝给挤到了小院子,只留下几个把门的。

萧乾太清楚朱昆的手下的尿性,见状一面念着不出所料,一面为小皇帝心疼气愤。他选了间小偏房,就在小院子不远处,然后扛着锄头在门口锄草,耳目却警惕观察着四周。

方明珏虽然是个从小就过得很不如意的皇帝,但若说衣食住行上,除了眼下,还真未受过怎样的苛待。不过他已然练就了厚脸皮,对这些置身事外,进了小院子,随他而来的两名侍卫便骂骂咧咧站到门口,不再跟他进来。

方明珏进了屋,关上门,外面声音便隔绝了。

他一直紧绷的身体微微松了下。从大晋使臣毫无风声突然出现在京城,到现在,他身边总有一双双眼睛叵测地盯着,唯有现下,他终于得了安宁。

这小屋子不大,但朝向很好,此时正是晨光熹微,正有薄光透窗而来,通透明亮。

虽摆设俱是旧了,但却窗明几净,自有一番清静。

方明珏绕过帘子进到里间,目光顿时一顿。

临窗的案上摆着茶壶茶碗,旁边一个细口瓷瓶,里面插了株灼灼艳艳的桃花。几片花瓣被那茶碗内升腾而起的热气熏染得饱满欲滴,颜色更胜。

方明珏端起茶碗,喝了口茶,有点热,却正好驱散一身破雾而来的寒意。

茶不是什么好茶新茶,但却融了一股暖热,一路过咽喉入肺腑,在心头缠了一道又一道。

方明珏蓦然想起第一回见萧乾的时候,萧乾傻了唧地拿烛火温茶,他有一瞬的晃神,心想,十几年来,好像第一回有人在乎他喝的是冷是热。

或许从那时起,他便对这个人有了另眼看待,埋下了心障的种子。

一碗茶很快喝完了,方明珏伸手推开窗子,这面只有墙,没有门,见不到那些碍眼的身影,远眺都是雾蒙蒙一片,亭台楼阁,水乡景色俱是隐没。

方明珏正出神,便突然看见对面一个矫健的身影踩着梯子爬上了房顶,开始敲敲打打。

守在墙外的侍卫听得心烦,呵斥了几句,萧乾就憨笑,装傻子。侍卫骂骂咧咧一阵,慢慢走远了,换个地方守。

萧乾敲走了侍卫,再借着地理优势扫了遍四周,这才放心地朝着那扇开了的窗户望去。

方明珏站在窗后,面无表情,但一双点漆般的眼却一眨不眨盯着他,眼角慢慢泛了红,胸膛起伏着,似乎要将某些情绪压制回去。

萧乾一眼看去,便见方明珏清减太多,一身皇帝常服罩在身上,微风一过,空空荡荡。他恨不得抱着小皇帝跑到天涯海角好好将养着,又恨不得抄起房顶上的瓦片冲进大晋砸死朱昆,但如若真那样做,方明珏与他隐忍至今的一切,便都将毫无意义。

是他无能而已。

萧乾目眦欲裂,慢慢呼了口气。

但这一口气却差点卡住憋死本就很憋屈的萧将军。

因为他看见方明珏站在窗子里,慢慢对他笑了下,然后微微倾身,抬手扶起那株娇艳欲滴的桃花,落下一吻。同时,方明珏抬起一双乌黑的眼,望着他,如渊似潭,随即突然张嘴,一口咬掉了一片花瓣。

萧乾脖子一凉,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喉结,咽了口口水。

然后低头,恨铁不成钢地扇了自己无意识被撩动的小将军一巴掌。不由感叹,这世道还真是风水轮流转,撩人终被撩。

萧乾镇压了小将军的叛乱,再抬头时,方明珏已经关了窗。

萧乾顿时没了修房顶的兴致,踩着梯子爬下去。

他完全没注意到,那窗子忽然开了道小缝,方明珏静静看着萧乾爬下屋顶,见他下梯子时一腿略微不正常的弯曲,方明珏抿紧了唇,抬手拂过眼角。

方明珏只在东阳城歇两日,萧乾一听到消息,便极其心机地唆使那有点小机灵的跑堂少年去给那些侍卫送饭,不给方明珏送。少年虽小,但一看就知晓谁是做主的,一心想巴结侍卫,便进了萧乾的套路,将给方明珏送饭的活儿交给了他。

萧乾端着那粗茶淡饭来到小院子,还没进门就被搜了一遍身,饭都折腾凉了才放进去。

推门进来,便见方明珏仍是坐在那窗前,茶水都见底了。

萧乾进门拉开一个空柜子,把饭菜往里一倒,转身正要说话,却被一只手突然揪住脸上不长的胡子,往前一拽,亲了个结实。

方明珏如愿在萧乾喉结上咬了一口,又在他身上闻了闻,道:“几日未沐浴?”

“好几日了,你闻闻香不香?”萧乾搂着他又亲了一口,戏谑道。说完,他赶忙松开人,从另一个柜子里拽出个大食盒,正是他早便偷偷放进来的热乎吃食。

送个饭能送多久,他得马上出去了。

“下一站可是田怀?”萧乾轻声道。

方明珏颔首:“五日后到田怀,停三日。”

萧乾点头,转身走了。他怕再不走,他便忍不住,要效仿一遭荆轲聂政了。

余下两日,两人也只得借送饭时候,匆匆说上几句话,心酸至极,却都在彼此面前藏得严实。

除了头一顿饭菜都凉了,到得第二顿,萧乾就提前打点好了,一副巴结那两个侍卫的模样,带了烧酒请人喝。侍卫们忙着喝酒,不管他,他便将热气腾腾的饭菜和夹带的新鲜吃食送了进去。

但两日时光,眨眼便逝。

萧乾在第三日,目送方明珏的大船离岸而去。

船一离去,萧乾便立即出了城,换了行头买了新马,改容换面,快马加鞭往田怀而去。

他这一路并非一自然是要保护小皇帝,怕朱昆歹毒心思一起,虽绝不会杀小皇帝,但难免刁难苛待,二则是沿路切断一些大晋的情报据点。城内的他无暇驻足,而一些沿途客驿,便不要怪他心狠手辣了。

这一回,他又是先一日到了田怀城,不过换了个套路,装作一穷书生,背着个书箱,去驿站投宿。

第二日,他去了码头边的高楼等着,望眼欲穿。

这次大船来得晚了,晌午才到。

一群人簇拥着下了船,萧乾如茶楼内的许多人一般探头看出去,脸上的笑还没完全展开,便僵在了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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