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庙前已杀得血流成河,耿曙带兵冲上了台阶,代王的御林军队退到宗庙入口前,这场冲锋令耿曙折损了大量兵士,毕竟对方守着高地,箭如雨下,只能硬冲。
但他依旧成功地抢到宗庙前的空地,率领近千嵩县精锐。
侍卫们纷纷大喊“保卫吾王!”,并团团簇拥在宗庙门前。
“代武王!”耿曙道,“今日本将军以……”
轰然巨响,宗庙正门洞开,耿曙最担心的一幕发生了。
李宏拖着姜恒,从宗庙内走了出来。
耿曙声音戛然而止,姜恒却挣开李宏手腕。
李宏看见耿曙麾下所打的晋天子王旗,不由得随之一愣。
姜恒接过了耿曙的话,沉声道:“代王李宏,本官与聂将军,奉晋天子之命,着你休战,撤回出关兵马!勿要一意孤行,与雍国轻启战端,将天下人带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恒儿!”耿曙道。
界圭伏身于宗庙殿顶,朝下观察姜恒与李宏的距离,双方相距甚远,界圭不敢贸然行险扑上。
李宏却没有挟持姜恒作为人质,明显不屑为之,发出疯狂大笑。
“手中王旗,从何而来?”李宏朗声道,“天子已经崩了!两个乳臭未乾的小子,打着一个死人的旗号,还想命令本王!”
姜恒:“所以你是不听令了?”
耿曙不住打手势,让姜恒离开点,李宏早已看出,沉声道:“要逃就逃,孤王何曾是胁迫他人的宵小之辈?!枉我以为你当真心怀百姓,滚!”
李宏那一声狮子吼,刹那震得姜恒险些吐血,紧接着迎面一脚踹来,用上了十成力度,姜恒躲闪不及,只怕被踹得筋骨断折,霎时间耿曙与界圭同时冲上,却是界圭冲得近前,替姜恒挡下了那一记。
耿曙喝道:“带他走!”
界圭手臂迎上李宏巨力,登时骨折,以左手拖住姜恒,朝后殿冲去。
李宏沉声道:“界圭?!是你?!”
李宏见到雍人,比见耿曙更为愤怒,刹那间明白了,姜恒竟在雍国第一刺客的保护之下,这意味着什么?!背后主使,乃是雍人!
旋即他对姜恒最后的一点认可也消失得一干二净,李宏一声狂吼,扔下耿曙,转身朝着界圭冲去!
姜恒:“界圭!你没事罢!”
界圭喝道:“别管我了!快逃!”
界圭与姜恒冲到后院,杀戮声渐近,李宏手握天子剑出鞘,穷追不舍。
面前再无退路,界圭朝姜恒道:“小太史,我上前拖住他,你趁机快走!”
姜恒万万没想到,当年界圭执剑追杀,从洛阳到玉璧关,如今竟是变了立场。
李宏长剑直指,说:“给我解释清楚,罗恒,你究竟是谁派来的人?!”
耿曙却在那杀戮声中,走进后院,沉声道:“李宏,此事与雍国无关,他叫姜恒,是我弟弟。”
姜恒与界圭退到公子胜的墓外,姜恒转头看界圭骨折的右手,界圭一手垂在身侧,摆了下左手,示意不打紧。
李宏转身,面朝耿曙。
“我是耿渊的儿子,”耿曙道,“我叫耿曙。你不是想为李胜报仇么?这就来罢。”
姜恒一瞬间震惊,正要喊出“哥”时,耿曙却做了个不易察觉的手势,示意他什么都不要说。
李宏难以置信,看着耿曙,继而转身朝他走去。
“耿渊?”李宏喃喃道,“耿渊竟还有后人活在这世上?”
耿曙长身而立,手指伸向自己脖颈,扯出那块玉玦。
“星玉。”李宏喃喃道。
“这是汁琅赠予我爹的信物。”耿曙给他看过后,便道。
“不错,”李宏沉声道,“星玉曾在汁琅手中!我记得!我都记得!耿渊的孽子!当真天可怜见,老天爷给了我一个报仇的机会!”
耿曙伸手到背后,缓慢地抽出系在后腰上的烈光剑。
李宏险些就要扑上来,一剑斩死耿曙,但那冲动瞬间被遏制住,反而将剑收向身前,站直,沉声道:“你很好,终于知道替你爹偿命了,冲着你这番光明磊落,杀了你之后,孤王会将你妥当收殓。”
“孤王长了你一辈,”李宏气势沉稳如渊,先前的疯狂与嗜血刹那间烟消云散,认真道,“让你三招,以免天下人道我以大欺小。”
“生死血仇,岂容儿戏?”耿曙说道,“动手罢,不需要让。”
李宏道:“很好,很好。”
姜恒胆战心惊,看着眼前这一幕,外头杀戮声渐止,代国御林军与嵩县军暂且停战,散向后院,开始观战。
姜恒又望向不远处悬挂的那口大钟,此刻,李谧已回到西川朝廷,正等待着镇国之钟的敲响,最终成败,竟是取决于耿曙与李宏的对决!
李宏于天下成名已有三十年,耿曙初出茅庐,竟敢朝他发出挑战。
“恒儿,”耿曙望向姜恒,“你觉得我打得过他么?”
姜恒一手不住发抖,深呼吸,点了点头。
李宏不再说话,化作一道虚影,掠向耿曙,耿曙在那顷刻间起剑,烈光剑划出一道弧光,与李宏的天子剑相撞,剑刃交错,拖出一道龙鸣般的震响,激得古钟嗡嗡不止!
“你父乃是天下的罪人!”李宏的怒吼掀起声浪,耿曙犹如箭矢般飞射,撞破宗庙木窗,两人紧接着带起漫天木碎,冲上了庙檐。
“那又如何?”耿曙右手持烈光剑,左手剑诀,稳稳立于飞檐之上,“想报仇就来,少说废话!”
姜恒与耿曙一别数年,直到如今,看见他认真出手时,方明白到那句“天下第二”,绝非说说而已。
耿曙童年时因生母聂七所授,打了一番武功根基,而后从姜昭处学得天月剑与黑剑剑法,十四岁上,武功已入一流刺客之境,待得汁琮亲自指点四年后,实力更隐隐与北方第一武士、雍王汁琮比肩,甚至青出于蓝。
眼看李宏刚猛力道随同剑风斩去,耿曙始终不硬接硬架,避其锋芒,犹如一片随着飓风翻滚的飞叶,顺着李宏的剑招扫过宗庙,砖墙崩溃,木柱坍塌,耿曙武襟飘扬,毫无窘迫之态。
“哥……”姜恒颤声道,“你能行!”
耿曙知道这一战关乎他与姜恒的整整一生,只要战胜了李宏,天底下就再无人能堂而皇之地朝他们挑战,以报当年父亲犯下的血海深仇。
他必须打败李宏,别无选择。
李宏怒吼道:“耿渊!还我亲弟命来——!”
耿曙再与李宏对剑,这一式激起天子剑与烈光剑震耳欲聋的兵铁交鸣,随即两人掠进梅林,再掠出,漫天梅花飞扬。
血液飞溅,耿曙仰身后倒,李宏一步追上,仗剑直挑耿曙喉头。
下一刻,耿曙左手出,牢牢握住了李宏的剑刃,顺势一锁。
李宏那天子剑乃是代国传国之剑,与烈光一般削铁如泥,血肉之躯触上,定是如破纸般断裂,孰料耿曙左手上却戴着奇特的手套,抵住了这一剑的锋芒!
姜恒看见耿曙出手,登时大喊一声,界圭一躬身,正要上前去救。
耿曙却一步后蹬,借力站起,左手握天子剑锋旋转,拧开,刹那间李宏天子剑脱手。
然而李宏不愧有战神之名,短短瞬息回过神,左手捞住剑柄,顺势抽出,再次斩下!
耿曙右手持烈光剑上掠,以昔年刺汁琮一式“归去来”迎击李宏“大劈棺”式。
“当”一声巨响,两剑撞击形成巨浪,李宏被耿曙牢牢抵住。
紧接着,耿曙左手再一扬,现出先前从空中拈来的,数朵飞扬的梅花。
八年前,这手“飞花摘叶”的暗器,乃是项州亲手所教。
“去罢!”项州之言,犹如仍在耳畔回响。
梅花在空中旋转,花瓣散开,花萼贯注了耿曙的十成内劲,疾射出去,打在李宏胸膛要穴上。
李宏顿时气息受阻,耿曙撤剑,并作黑剑掌法中的一式“开天”,两掌同时轻轻按在了李宏胸膛前。内劲一吐,李宏鲜血从口鼻内飞溢,倒飞出去,背脊撞在了公子胜的墓碑上。
李宏不住挣扎,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耿曙。
耿曙接住烈光剑,于空中一抖,干净利落地收剑,沉声道:“承让,你输了!”
宗庙内四面八方一片静谧,下一刻,嵩县军方随之狂呼起来。
姜恒缓缓走向耿曙,眼中满是惊奇。
耿曙却云淡风轻,仿佛只是赢了一场无关痛痒的切磋,朝姜恒皱眉道:“你又做什么冒冒失失的?为什么不等我?”
姜恒带着笑意,快步冲向耿曙,紧紧抱住了他。
直到此刻,代军方惊慌起来,李宏败了?武王竟是输在了一名青年人的剑下!霎时众人一声狂喊,悲愤至极,涌上前来,要与王军血战到底,耿曙却喝道:“谁还敢动?”
嵩县军守住了梅园入口,重重围困住李宏。
李宏吐出一口血,却伤得不太重,调匀气息后,缓慢起来。
“都回去罢。”李宏披头散发,扶着公子胜的墓碑,说道,“孤王输了,输了就是输了,纵横天下三十年,未尝一败,没想到,今日竟是败在仇人之后的手中。”
李宏缓慢摇头,望向耿曙。
耿曙却道:“你武功很好,只是因为老了。二十年前,哪怕我爹还在,也不一定是你的对手。”
李宏那目光极其复杂,姜恒不敢再看李宏,抬眼望向耿曙。
耿曙牵起姜恒的手,说:“来罢,答应过你的。”
姜恒与耿曙走到那钟前,李宏也不阻止他们,不过是静静看着。
“钟山九响,”李宏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那首西川的民谣,“改朝换代;枫水化冻,冬去春来……”
那一年,他在这里亲手杀死了王兄太子,公子胜来到古钟面前,那时的他们,就像耿曙与姜恒一般。
耿曙拉开钟柱,撞在了钟上。
“当”的一声巨响,钟声从山顶扩散,荡开,犹如吹动山林的新生的风。
“当——”第二声响。
西川城中,姬霜走出院落,望向远方。
公主府内,大门开启,侍卫在府前列队。
“王陛下请公主入朝。”侍卫道。
姬霜坐上马车,驰过满是御林军尸体的街道,李谧在罗望与李靳的支持下,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打败了忠于父王的御林军。
“当——”第三声。
“当、当、当……”钟声越来越频繁。
李靳与罗望并肩站在城墙上,罗望回头,望向西川城内,李靳却望向远方高处。
“恭喜将军。”李靳说。
“该恭喜太子谧才是。”罗望说,“李将军,一个时代结束了。”
李靳伸出左手,罗望也伸出手,李靳与罗望互一拉手,李靳又拍了拍罗望的肩膀。
“爹,”李靳低声说,“你可以放心地走了。”
罗望陡然睁大双眼,嘴唇发抖,却已说不出话来了。毒性沿着手臂,飞速蔓延到了他的全身,继而蔓上了嘴唇。
罗望那句“宣儿”竟是无法说出口,连带着他的愧疚与遗憾,许多个夜晚辗转反侧,想朝儿子们解释的……他曾在恢复自由后,回到过那个饱受战火蹂躏的村庄,村中却早已空无一人,他也曾在废墟中绝望地大喊他们的名字,将带血的手指,插入妻子的墓下泥土。
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出口,罗宣也没有再给他任何解释的机会。
李靳认真地说:“恒儿说得对,我原谅你了,有什么是不能放下的呢?”
罗望睁着眼,软倒下来,重重跌落,摔在了城墙下的木垛上,压垮了木材。
但很快,他的身体开始腐烂,化作了一摊黑水,就此彻底消失。
“当——”
第九下钟响结束,取而代之的是飞鸟投林,世间一片静谧。
耿曙吩咐道:“护送武王前往汀丘离宫,那里自有人接手。”
姜恒下山前不禁回头,看着李宏倚在公子胜墓碑前的背影。
“众生总有一死,”姜恒最后朝李宏说道,“王陛下,我们也会死的,汁琮也会,时间将替你报仇。”
“说得是,”李宏答道,“可惜我见不着了,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