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市上方的天空像是块漏了洞的黑锅底,水瓢泼般地往缺口涌。
铁门打开,一辆黑色吉普车冒着大雨缓缓驶入寺山府上的院子。
肥胖的男人在门口恭候多时,车子一停,他身边的牟先生就撑开了伞,去迎接走下车门的俞尧。
俞尧身穿着寺山特地让人为他带过去的黑色西服,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气质比以往更为严肃不苟。
“俞先生,终于等到你了,”寺山说着,脸上肉纹挤出一个眯眼的微笑,他扶着俞尧的后背朝门里做了一个 “请” 的姿势,道,“我们在里面恭候多时了。”
俞尧颔首,背后袭来雨天的潮湿与寒气,进门时见到了许多宾客,在其中果真见到了冬建树…… 和廖夫人。
廖夫人还很年轻,身量苗条,穿着黑色底白色蕾丝的法式露背连衣裙,头戴网纱礼帽,画了不艳的浓妆,正式而端庄。她正操着一口外语与沙发对面的日本女人有来有回的说笑,单看这两人会让人误以为这是一场贵太太的下午茶。
她这副样子与巫小峰描述里的 “疯女人” 大相径庭,俞尧不禁留意了她一眼,廖夫人显然也看见了他,表情像是忽然堕入了冰水里,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走进屋的俞尧,瞳仁里闪烁着一些焦急和期待。
俞尧被这副目光笼罩着,从容地朝沙发上的一号人微微鞠躬,冬建树客套地也站起来迎接,伸过手去,皮笑肉不笑道:“俞先生,许久不见。”
俞尧与他握手,也有许多他眼熟的人朝他伸出手来。牟先生随后紧跟来,恭敬道:“俞先生,换下外套吧,有些湿了。”
俞尧将西服脱下来递给他。客厅上方巨大而华丽的吊灯散发着柔和的光芒,俞尧按照寺山的意思于沙发的空位置坐下,而正巧在廖夫人的对面。
廖夫人似乎不自在地挪动了一下位置,不敢去看他,紧了紧从进屋就一直罩在身上的披肩。
寺山在 “主人” 的地方坐下,处在妻子和俞尧的中间。他的女儿跑过来坐到爸爸腿上叽叽喳喳,寺山说了几句,接着把她递到了妻子怀里。
寺山夫人摸了摸女儿的头,女人的乡音嚅软,朝在座之人解释一番,鞠躬退下了,临走之前还对着聊得不错的廖夫人微笑着说了什么。而廖夫人摇了摇头。
牟先生知道俞尧 “听不懂” 日语,于是翻译道:“夫人要带着千金回房休息了,让先生们好好聊。”
俞尧垂着眼睫,他知道她刚才在邀请廖夫人一起上楼,给他们腾出说话空间来,但是廖夫人谢绝了她的好意。
不过他还是兢兢业业地演着 “语言不通”,顺着牟先生的翻译点了点头。
寺山夫人乍一上楼,俞尧就感觉到放在大腿上的手背被黏热的气息给罩住了,低头瞥了一眼,只见寺山正 “不经意” 地搭在他手上,叹气道:“俞先生,怪我没有早点知道你的冤屈,让你再狱里吃苦了。”
俞尧暗暗腹诽,他不但知道的不晚,还对他坐牢的原因 “心知肚明”,却装出这副无辜又善良的模样来。
其余人 “马后炮” 地迎合道:“俞先生的为人我们了解,冤屈我们也是知道。”
“定然是有心人的诡计,让您受委屈了。”
俞尧的手腾不出来,只好强忍恶心,没有功夫来做什么虚伪的表情,从进屋开始面容就冷得很,他说:“还要感谢寺山先生出面为我证明。”
寺山轻抚了几下他的手背,笑道:“分内之事。”
“有心人” 之一的冬建树瞥了他一眼,道:“怎么,看俞先生的样子,似乎是不太高兴?”
“没有,” 俞尧道,“狱中久待,出门又遭雨,身体有些疲乏而已。”
众人纷纷说着,廖夫人忽然出声搭话:“俞先生为什么会蹲监狱呢。”
她这话好像空荡房间里的一阵冷飕飕的风。俞尧抬头望向她,她正直勾勾地盯着寺山,只有嘴唇翕动。
“因为……”
“都是些小事,” 寺山打断俞尧的解释,似乎对于廖夫人在这里待着感到不满,话里这女人下了些赶客的意思,说道,“廖夫人要问的事情我已经和冬君解释过了,如果你还有什么问题,我恐怕无言以对。”
“寺山先生多虑了,我只是好奇一问而已,并无恶意。您和冬先生的说词我自然是信的,我还要多谢您……” 廖夫人一顿,又继续说道,“多谢您这么上心廖德的案子呢。”
似乎是觉得在这等场合说死人的名讳不吉利,寺山道:“不用再提了。”
廖夫人颔首,说是不再打扰,上楼找千金和夫人聊天了。
俞尧感受到廖夫人在自己身上深深留意了一眼,越发觉得心中不宁。始作俑者冬建树佯装不知,饶有兴趣地问道:“俞先生,您是觉得廖夫人身上有什么奇怪之处吗,我见您一直在看她。”
俞尧说道:“没事。”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看来俞先生也不例外。”
听到这话,在座一阵笑声,冬建树顺势看了看钟表,说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众人以大雨挡路挽留,冬建树却说是一些要紧的私事,挥别之后在门口与牟先生擦肩而过,牟先生给他递了伞,他便冒着雨找车子去了。
仆人来上酒,乐师在一旁奏起曲子来,人声的喧哗漫过别墅,逐渐胜过了窗外的雷雨声。
红酒不醉人,寺山却喝得有些微醺,眼睛眯起的弧度中逐渐染上了一点其他意味。他和俞尧大谈文学艺术,声称对中原文化十分感兴趣,说要请俞尧去看他珍藏的山水画。正好俞尧被喧闹吵得头疼,便同意了和他去个清静之地。
而寺山领他上楼的时候安静得反常,俞尧心中倒是开始警惕起来。
果不其然,他被寺山带入房间里,还没见着书画的影子,那醉醺醺的气息便贴了上来。俞尧的身后仿佛黏了只灌了水的肉袋,寺山的双手伸到他的身前箍住他的腰,轻声说道:“俞先生,这边来。”
俞尧说:“你自重。”
寺山咯咯笑着,得寸进尺地去触摸他的衣扣和下颌,道:“您也不想再回那昏暗的狱里待着了吧。”
“我把寺山先生当朋友,请您不要让我失望。” 俞尧钳住了他的手腕,用力掰开,道,“何况您的妻女还在这里。”
“您一直这样…… 假矜持,” 寺山变本加厉地将他往桌子上一压,哐当一声,他露出了平常不会有的鄙夷眼神,嗤笑道,“你为了讨徐家的保护伞,不是还勾引过徐镇平他儿子吗。”
俞尧的脸色阴沉了下来,忍无可忍地挣开他的压制,可是拳头刚攥起来。敲门声打断了这场对峙。
寺山屏住呼吸,听到门外静了一会儿,廖夫人的声音传来,道:“寺山先生和俞先生在吗。”
“我在和俞先生赏析书画,” 寺山不耐烦道,“有什么事,没有事就退下。”
“夫人找您。” 她说,“令千金有些不舒服。”
寺山蹙起眉头来,狠狠地唾了一声,道:“刚才还不是好好的吗。”
外面沉默一会儿,廖夫人说道:“您还是来看看吧。”
寺山只好整理了一下仪容,腮上的两堆肉扯了扯,说:“等着,来了。”
“劳烦俞先生稍等片刻。” 他瞥了俞尧一眼,强调道,“您今天要是走了,我日后还得去监狱接你一趟。”
俞尧沉默不语。寺山开门之后,他看见了门外的廖夫人,她还是那个一手紧着披风的姿势,神情像是覆了一层阴冷的死灰,双眼幽幽地盯着他,又转向了寺山。
门关闭,俞尧的拳头只能发泄在桌面上。他虽然脾气随和,但是却十分厌恶这样被动地受制于人。
他开门出去,蹑手蹑脚地走到楼梯口,发现有两个黑衣就在楼下守着,大概率是寺山安排来堵他的。
他只好稳下情绪来整理思路,他回到房间里走了一圈,目光望向窗外。大雨还在倾盆而下,这里是三楼,外面光线昏暗没且有什么可以借助的攀爬之物,从这里翻下去不是什么简单事。
他打开窗子,雨声轰轰地涌了进来,他将身子探出去才发现,其实后院里有一棵大树,正巧对着旁边的房间。
他再次出门。而旁边的房间的门却并不在 “旁边”,要绕过走廊的拐角才能找到入口,俞尧贴着墙根走了一会儿,却听到议论声渐近。
俞尧皱眉——是寺山和廖夫人的,原来他们并没有走远。
寺山暴跳如雷,用日语道:“我已经说了,我与廖德的死无关。念他之前为外洋政府做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补恤我已经派人送到了你的家里,你这个女人究竟还想怎样。”
看来 “千金的身体不舒服” 只是廖夫人的借口。她脸色苍白,紧紧地抓着自己的披风,忽然有了些 “疯子” 的模样,红着眼睛说:“不想要钱,今天是我来这里的最后一次,我就想知道他是不是被……”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 寺山甩开她的手,道,“蠢女人,不要打搅我的事情了。”
“我……”
俞尧向后撤了一下,因为他忽然感觉到廖夫人敏感的目光触碰到了他微微露出的衣角。
“俞先生,俞尧是你吗?” 廖夫人的声音像是颤抖着尖叫。
俞尧闭上眼睛,想着就此站在不动了。可寺山却也转身向这边看来,问道:“俞先生……”
寺山的声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地是一篇寂静和一声噎在嗓子里的惨叫。
听到这动静,俞尧瞳孔一缩,立马站出来,只见一把匕首刺进了寺山的胸膛——那匕首原来一直缝藏在黑色的披风之下,此时穿透、扯破了薄薄的衣料,钉在了寺山的身上。
廖夫人踉跄地向后退了一步,而刀也伴着如涌的鲜血拔了出来。
寺山脸上停留着懵然表情随后转成了痛苦——刀刺进的是他的左胸膛,以廖夫人的力度并没有一击致命,但疼痛使寺山倒在染血的地上大口地喘气哀嚎。而疯魔的廖夫人脸色苍白地、尖叫着又往他身上刺了几下。
俞尧被寺山当成了一棵救命草一般望着,他下意识地上前救人,而廖夫人手中沾满鲜血的匕首也顺势朝向他。
她的冷艳的连衣裙上沾了刺眼的红色,像是在裙摆上绣了一朵怖人的红玫瑰。
俞尧没给她挥刀的机会,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她的匕首,扔出半米远去,用力抓着她的手腕道:“你冷静一点!”
可出乎意料的是,廖夫人两手抓住了他的衬衫衣袖。仿佛理智忽然回了笼,激动地语无伦次道:“俞先生,俞先生…… 你快走。我知道你是来帮我的,是他杀了我丈夫!是他!” 廖夫人尖叫着指着地上的寺山道,“我知道你一直在帮我,你今天也一定会来帮我的,你是好人……”
“……”
白色的衣料上沁染了大片腥臭的血迹,出乎意料的俞尧的背后被冷汗和凉意湿透。
他这才后知后觉——廖夫人的目标根本不是自己。
而后,听到动静出门查看的寺山妻子走到这里,见到了这血腥的一幕,大声尖叫了起来。
俞尧放开廖夫人,去扶奄奄一息的寺山,神色凝重地喊道:“快去叫医生!”
寺山妻子听不懂他说的话,也并没有从恐惧中回过神,她的尖叫反倒把看守的仆人引了过来,所有人见到这一幕皆是一愣。
而凶手廖夫人已经趁这会功夫摸索到了地上的匕首,神志不清地喊了声 “俞先生你快走” 之后,将利刃刺进了自己的喉咙。
地上只剩下两滩鲜血,和俞尧一个百口莫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