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针度脉持续了整整两年,喻家依然没能找到谢寻微体内的血诅所在。喻夫人越发焦躁,她终于发现抱尘山围剿一战,喻家损失大半精锐,却一无所获。百里决明胸膛里剖出来的六瓣莲心无人可以动用,花瓣上的彻夜不熄的火焰让他们连碰都碰不了。六瓣莲心经过之处空气滚烫,草木焦枯。仙门只能选择将它封印在天都山第十八狱,以待来日找到使用它的办法。
而这个谢寻微,身怀咒诅,无人可以拿走她的元阴。楚挚善的诅咒至今未解,几乎日日都闷在漆金水榭中闭关,压制右手上的烈焰诅咒,从水榭里抬出来的炉鼎尸体比往日多了一倍。
“好一个百里决明!”喻夫人咬牙切齿。
底下的儿女不成器,她的年纪渐长,处理庶务慢慢力不从心,喻家的威势在削弱。穆家那个小子看着不声不响,手段却颇有雷霆之势,最近一年穆家的铸造生意隐隐有盖过喻家的趋势,往日垄断仙门刀剑的喻家铁器在浔州竟然失去了市场。
必须想出一个更好的办法。她似乎有了眉目,召来医门,“暂时不用给谢寻微用针了,让她好好调养身子。”
医门低眉颔首,“是。”
墙角的黑暗里,一个影子默默贴着地砖的缝隙退了出去。阴天,没有太阳,天光粲白而惨淡。它跟在路过厅堂门口的丫鬟小厮的影子里,闪进假山和花树扶疏的阴影,经过宽大的屋檐底下,像一只乌鸦一样贴地飞入坟冢一般的静园,回到谢寻微的脚边。
鬼影没有肉身,无法开口说话,便在地上扭曲身形,爬出蛇一样的蜿蜒轨迹,以此组成文字。谢寻微见了,低垂着眼眸道:“新的灾难要来了。”
影子们蜂群一样耸动起来,拱起刀刃一样的脊背。谢寻微在地上滴血,血液渗入黑影。
纯阴之血比普通人的血液更适于修炼,他的鬼侍道行增长得很快,初一初二和初三都已经不惧阳光。或许假以时日,它们就能成长成真正的恶煞。他并不完全依赖这些鬼侍,每隔七天的银针度脉教会他针法,他在自己的身体上试验,于医道颇有所得。他默写出往日在抱尘山上读过的《灵枢经》,潜心参悟。再就是师尊教给他的风法,他张开掌心,风流在手中旋转,银针被托举着缓慢转动,凛冽的银光闪闪发亮。
他从未停止过修炼,他知道只有变得强大,才能让该死的人去死,该活的人重回世间。
“喂!”
窗外忽然响起一声清脆的喊声,谢寻微立时停止了掌心的风流,银针被悄无声息地藏入棉被。他抬起眼,朝窗棂那儿望。窗屉子外面探出两个脑袋,一男一女,一胖一瘦。他认得他们,喻夫人的一双儿女,胖的那个叫喻凫春,长他两岁。瘦的那个叫喻听秋,比他大几个月,脾气骄纵。
“寻微妹妹,”喻凫春小心翼翼问,“我们要去十全街听戏,你一起么?”
他摇头。
“让你别来热脸贴冷屁股,你偏来,人家根本不理你!”喻听秋骂喻凫春。
“寻微妹妹,一起去吧,你好久不出门了。”喻凫春不肯走。
谢寻微低下脸,嫌恶地皱起眉。抬起脸时却换上一副忧愁的神情,“大郎,你们去吧。我身子弱,走不动。”
“没关系!”喻凫春喜滋滋从窗台爬进来,“我背你!”
他看着谢寻微的眼睛亮晶晶的,丝毫不掩饰他的喜欢。谢寻微知道,每次自己离开静园到前院去,这个家伙就躲在抱柱后面偷偷看他。喻凫春喜欢他,日日遣婆子送糕点,送燕窝,有一次甚至送来价比千金的冰蝉玉。
喻凫春送多少东西,他扔多少,只留下那一枚冰蝉玉。有一次倒糕点被喻听秋撞见,喻听秋气愤地说:“你若不喜,直告诉我哥便是,为什么要吊着他?”他冰冷地微笑,拍掉手上的糕饼屑子,转身离去。
现在喻凫春要来背他,他心里厌恶,像讨厌一只黏在脚底的虫子。
喻凫春看他不动,挠挠头,掏出手帕包住手,再来背他,“寻微妹妹,不要怕,上来吧。”
他慢吞吞爬上喻凫春的脊背,不动声色看向地上的影子,立时有看不见的鬼魂飘出来,压在他的肩头。鬼压背,重量陡增,喻凫春面团似的趴了下去。
喻凫春哭丧着脸说:“妹妹有点重,我背不动。”
喻听秋气道:“你怎么这么没用?背不动人家,还想讨人家当媳妇!”
她把谢寻微从喻凫春背上拉起来,一把把他拽到自己背上。谢寻微和鬼魂的重量竟然没能压垮这个丫头,谢寻微默不作声地增加鬼魂,统共十个鬼魂摞上肩头,喻听秋大气不喘,二话不说,疾步冲了出去。
谢寻微:“……”
他们上了马车,一大帮喻家子弟浩浩荡荡跟着车后头。谢寻微心知肚明,这些子弟不是来护送喻家大郎和二娘,而是看管谢寻微,不让他逃跑。
十全街茶馆,人山人海,他们在视野最好的二楼雅座听戏。他看着楼下,想起师尊来,师尊穷困,若是人多,从来只能带他挤在人群的边缘。折子戏一出一出地唱,又是一个女鬼和书生的故事,生和旦缠绵相爱,破庙里山盟海誓,风雪夜里生离死别。
“都是假的,骗你们这帮小孩子的。”师尊的话犹在耳边。
他忍不住落泪,怎么会是假的呢?师尊,我和你不就分别了么?
他的眼泪吓坏了喻凫春,喻听秋说他是装的,让喻凫春不要管。从那以后喻凫春再也没带他去听过戏,只日复一日往静园送糕点吃食,谢寻微日复一日把糕点倒入水池。冬天,大雪纷飞的时候,喻夫人将谢寻微带去了寒山道场。
“这丫头身子忒弱,我带她去山上修行,你们兄妹好生待在家里。”她说。
他在风雪里回眸,长而翘的睫羽落满雪花,尔后他转身,一步步走向他此生最长的噩梦。
师尊留给他的咒诅触发需要条件,只要避开那三个部位,咒诅就不会激发。喻夫人抓住了这个漏洞,将触碰他、抚摸他、观看他的权力卖给了仙门的男人,以此换取生意往来上的便利和优惠。
白日喻夫人延请名妓教他弹琴吹箫,夜晚男人嬉笑着登门,他在灯火迷离中把酒相陪。那些或者粗糙或者油腻的手有意无意划过他的腰侧,直白淫秽的目光在他裸露的手臂上流连忘返。他十五岁,尚未长成,稚嫩的身躯介乎男女之间。所有人痴迷于他昳丽的容色,甚至甘愿在他脚下匍匐,请他用鞭子抽打他们的脊背。
酒过三巡之后,出价最高的男人可以留下来过夜,拥抱他一起入睡。喻夫人生怕他们不当心触发谢寻微的咒诅,禁止谢寻微除尽衣物。这帮助他隐瞒了性别,但并没有让那些男人减少对他的痴迷。谢寻微也曾想过坦白身份是否能得救,然而遍观那些饱受屈辱的仙门炉鼎,男男女女不可胜数,江左仙门大户都以有妖艳的娈童随侍在侧为身份地位的象征。他终于明白为何师尊对仙门嗤之以鼻,只是他太小,师尊从来不对他说仙门的腌臜事。他也明白,一个绝色的男人只能让这些丑陋的家伙更加兴奋。
无数仙门的主事、长老、家主造访寒山道场,他们白日教导门下后辈子弟济世扶微,清白卫道,夜晚沉溺于谢寻微的琴笛,争逐高价。寒山道场的真面目,是仙门长辈之间永远不会宣之于口的秘密。
当夜深人静,他挣脱男人肮脏又充满臭气的怀抱,抱着膝盖坐在床脚。月光洒落脚边,他的心枯寂冰冷,一如这茫茫冷月。他无数次想要趁他们熟睡,激发恶诅,将他们烧成灰烬。可他知道一旦他这样做,他必定难逃一死。他必须活下来,只有活下来,才有与师尊相见之期。
喻凫春的礼物和飞帖穿越风雪,来到他的桌前。每一样他都丢弃,每一封飞帖他都不曾看过。他记下每一个登门者的姓名家族,留郡袁氏、山阴楚氏、丹阳吕氏、庐陵毛氏……阴冷的仇恨在胸腑中发酵,他的鬼侍在鲜血和怨怼的滋养中长大,锋利的风刃在掌心成形,直到一年后,他第一次出手,将银针插入了身侧熟睡男人的脖颈。
男人猛然惊醒,双目圆睁。他像一只濒死的蝴蝶,被银针牢牢扎在了床板上。喉下天突穴被刺入了一根针,他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谢寻微观察他的躯体和穴位,目光极尽温柔,又极尽冰冷。男人在他冰凉的掌下战栗,呜咽出声。谢寻微食指抵住他的唇,“嘘,越挣扎,越痛苦。”
谢寻微按压他的眉心,纤细如发的银针从他的眉间扎下,进入他的脑髓中宫。针尖灵力迸发,幻化出无数羽毛般的脉络,同他的经络接合。男人的身体像刚脱水的鱼那般痉挛颤抖,猛地一顿,最后失去声息。
谢寻微很失望,“死了么?”
他在尸体的肚腹里缝入一小块冰蝉玉,命初一穿上这具死不瞑目的皮囊,光天化日之下离开寒山道场。
“模仿他们的举动,成为他们的一员,不要让他们发现你是一只鬼怪。”谢寻微微笑着叮嘱。
于是,从那天以后,所有留宿的男人都成了他的试验品,他在他们身上施针,让银针沿着血管流动,遍布四肢百骸。他研究他们的头颅,钻开孔洞,看他们无声地惨叫,鲜红的大脑上灵力脉络隐隐现现。后来他发现剥离痛感的穴位,他让他们失去痛觉,再锯下他们的头盖骨,放在他们眼前,欣赏他们绝望又恐惧的眼神。他剖开他们的胸膛,近距离观看那些跳动的心脏。真是奇怪,明明是黑心肠到极点的人,心脏却依旧鲜艳火热。经年累月,人体的脉络穴位他了然于心,灵力的生发与消逝他了如指掌,他逐渐手艺娴熟,技巧高明。
与此同时,他寻找魂魄与肉体的接合点,锲而不舍。当第十一个男人躺上他的床榻,他的银针已经可以超越肉身,触及魂魄。他为他的银针取名为“渡厄”,这个名字来自抱尘山的《灵枢经》,多好听的名字,又多么讽刺。
没有人知道寒山道场的变故,进来的是活人,离开的是鬼怪。
死的人太多,不能让他们集中暴毙,被仙门发现端倪。故而虽然极尽省俭,冰蝉玉也时时短缺。他修书给喻凫春,言辞婉媚,笔触温柔。
“冰玉翠色浓淡有致,了无一点尘埃气,妹甚喜之,若兄觅得一二,可否赠妹一观?今日登高远望,飞絮满人家,樱杏次第开。兄宜添衣,且御春寒。”
冰蝉玉果然隔日便至,他继续杀人,十指不沾一点鲜血。
第二年年末,冬,天大寒。
最后一曲终了,人影散乱,杯盘狼藉。歌女徐徐退下,他一个人坐在镜前梳妆。眉心贴上梅花花钿,鬓边花插上黑鸦鸦的发髻,他娉娉婷婷地起身,撩开缥缈如雾的帘帐。一个挺拔如松的男人垂眸跪坐在重重帘幕之后,一把黑鞘长刀放在脚边。即使远远相隔,都能感受到他身上的萧煞之气。只要他在,无论何时何处都是森冷的严冬。
谢寻微缓步走近,在他面前跪坐。偌大的闺房,只有他们二人默然对视。
“穆哥哥怎么得空来?”谢寻微浅笑,“今日要寻微如何伺候?”
穆知深沉默半晌,解开自己脖下的金钮,腰边的衣带。他一声不吭地脱下黑绸外裳,披在谢寻微肩头,遮住谢寻微霜色纱衣下几乎裸露的手臂。来这里的男人都恨不得扒光谢寻微的衣裳,只有穆知深为他披衣。
“谢寻微,”穆知深的嗓音一如既往的冰冷寡淡,“你杀的人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