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底葬着一只丹顶鹤,“纵使我一生坚定唯物主义……” 化用了周总理的 “我这一生都是坚定不移的唯物主义者,唯有你,我希望有来生。”
“展信安。
“我素来爱文字,或因早年退学,对写作的虔诚之心未被繁重课业磨灭,常常留心遣词造句,以此为乐。可回顾半生,斟酌之辞藻往往用于虚以委蛇,见风使舵。未曾给珍惜之人,珍贵之事,留下一词半句。
“于是写此弥补所欠,此书是昭告,亦是悔愧。
“我名吴深院,籍贯抚临区,十年前申请加入同袍会。后被组织重用,以在淮市安户,暗中从事会内地下工作。
“十年内收集整理淮市地理、交通、军事等基础情报千余。淮市政府以及工部局、洋政府秘密情报百余。关于各区向淮市军火转移重要信息十余条——未整理完毕及尚未上报的全部密藏于 3AVIXYAE。
“昭告已述完毕,阅到此处可焚。
“因新加密方式改良,开头碎念及以下内容颇有凑字数之嫌,但属实心真意诚,若有闲心,可一并阅完。
“此信本是备不防之需,若其面世,则说明我已身份败露,此生将结。我在世短短三十二年,有几愧不可不言。
“一是愧对我的母亲与同袍。
“犹记正月炉火前一席酒,小陈与我说,家中老母妻儿常寄信叮嘱,不求他有大事,只求平安昌顺,而为儿不孝,甚至不敢与家中道明职务,每每想到往后要使白发人送黑发人,心中便愧疚难耐。
“后小陈牺牲,我将抚恤与遗物寄他家中,他的母亲问我:我儿为何死?
“我见他妻儿老母泣不成声,像是见到了自己的七旬母亲,久久沉默,郑重说:他死了,他是为了天下的母亲不必痛失孩子,儿女不必痛失双亲,有情人不必痛失所爱。
“怅然想起,十年前入会时,我在志愿书上也写下这样的夙愿——青天之下无不公,朝阳所及皆平等。
“我为诺言与理想奋斗半生,未亲眼所见如此和平光景,但所幸有千百人与我同心一脉,现今仍有同袍前赴后继。
“若我死后再回到那年冬日,面对小陈,面对千百万等我转述的同袍,我该如何诉说?想到此,我不畏死,却有些羞愧忐忑了。
“纵使我一生坚定唯物主义,瞑目时也信了一瞬轮回说。
“倘若我们竟不能在死后见面,必将相遇于百年之后,到时山河盛世,夙愿成真。
“二是愧对我的老师。
“岳先生曾教导我,他的学生,应将活的价值实现得淋漓尽致,再去想死后之事。而我辜负师之厚望,未过不惑之年便默然身陨,不敢说短短年岁意义非凡,也不敢说死去一瞬壮烈绚烂。
“但我谨记岳老教诲,日常行事尽其所能发光发热,即使不作炸弹的功效,也可做火柴星点,在汗青之上烫下一点痕迹罢。
“三是愧对桐秋。
“我忙于工作,与她一同度过的除夕夜寥寥无几,上个春节我说下一年除夕夜定然回家吃她做的饺子,不知此次能否履行承诺。
“桐秋虽不善表达,心却是温柔友善,从未埋怨过我的忙碌和失言,反而对我尽是体谅与关心。可我身为兄长,明知桐秋寡言,却不知怎样为她舒心解难,每每拖欠,我总觉愧对于她,不知该如何弥补。
“若是她能够顺遂一生,便是最好。若是她能遇到真心理解她的知音或伴侣,我便是用我尚存的年岁去换,也在所不辞了。
“最后一愧,是对我最放不下的爱人。
“前年梨落坊院子里的那棵海棠开的时候,你说这花看腻了,要砍去另种。
“我见到树木上繁花正盛,不免觉得砍去有些可惜,我问你要栽什么?
“你说梧桐罢,深院梧桐秋,寓意正好。
“我哭笑不得,那为何还要将它砍去呢,春日海棠花开,秋日梧桐叶落,两季有景。
“你说也好,便与我一起在院里移了一棵梧桐苗。可惜它不曾亭亭如盖,就早早枯苗死去。你便叹自己时运不济,买苗都能遇见骗子。
“我不知你把枯苗埋到哪里去了,我最近去梨落坊时,它已经不见了。
“念棠,我不常做梦,某日却被困在梦里翻来覆去,我好像附在了那棵梧桐苗上——从第一次见你到被你亲手埋葬,土掩住了我的视线。我心里充斥着莫名的悲伤,但醒来时见到你在我身边睡着,一切就都烟消云散了。
“我私心希望此书尘封,这表明往后我醒来的日子也还能见到你。
“念棠,你曾让我给你一个交代,只要是个定数,多久也等。可我自己的人生都悬在刀尖之上,何德何能去让你安心。
“倘若你见到了这些字句,我大抵已经不在人世了,望你余生顺遂平安罢。
“若百年之后,真有我夙愿中的山河盛世,无论你生为何人,是女或男。
“念棠,我都娶你。
……
烛光之下久久静默,落针可闻。
仰止老板废了好大的劲儿张开嘴唇,说道:“密文和密钥都经过了二次加密,这就是解密出来的内容了。”
俞尧回道:“藏文件的地点……”
“很简单的密文,深院可能是想再上道保险。我会派人去取的。” 老板郑重道,“目前为止,已确认吴深院牺牲。”
他话音落下之后,气氛又像刚才一般静了。
“那个……” 吴桐秋的声音颤动,举手说道,“对不起我…… 出去一下。”
俞尧并没有阻拦她,一会儿之后,隔壁传来了吴桐秋的哭声,搁着一扇墙,声音变得闷而隐忍。像根小针一样,一点点地扎着人们耳膜和心脏。
“那大家这些时日注意安全,” 俞尧抿了下唇,打破宁静,说,“桐秋的转移我已经安排好了,还有就是…… 念老板。”
俞尧看了一眼坐在门口,背对着烛光的念棠,说道:“如果您需要……”
“我不需要,” 念棠打断他,没有回头,说道,“不明白你们哪根筋搭错了,这种聚会为什么叫我来。”
俞尧张了张嘴,却见到身旁的徐致远朝他伸出手来,俞尧心神领会,将那枚刻着密钥的耳坠放到了他的手心。
徐致远走过去,将耳坠还给念棠,说道:“这个你还是收好吧。”
念棠一直平静无澜,唯独在看到这枚耳坠时,像是被火点烫了一下,道:“扔了。”
徐致远保持着给他递耳坠的姿势不动,念棠重复道:“我说,扔了。”
徐致远说:“扔了你会后悔。”
“后悔……” 念棠好像听了个笑话,几声笑就像是火引子,把他的失控炸了出来,他说道,“他写这个是什么意思?他不就是想让我后悔吗。”
念棠站起身来,听得出是在压平自己的情绪,可嗓音止不住的发颤,他道:“吴深院他多高尚啊,我他妈是不是还得感动一个,再哭上两个时辰?那真是对不起,我没心没肺地活了快三十年,他又不是佛祖,就几句话还真没法把我渡成菩萨。”
“他忏悔他的,我恨我的。” 念棠转过头来时,徐致远终于看到了他的眼睛,红的像是落进去了两滴血,他说,“我原谅不了一个死人。”
说罢,耳坠掉到了地上,念棠穿上衣服,夺门而去了,被门槛拌了个踉跄。
他的背影明明在路上不摇不晃地走着,也没有做出什么狼狈的样子,却好像随时都能被绊倒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