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后,徐致远再去梨落坊的时候,那里已经空了。像是一阵风般,念老板苦心经营多年的梨落坊就这样消失得风卷残云。
这让徐致远在空院子里愣了好一会儿。
而就在翌日,廖德死亡的消息紧接着涌进他们的视线。追查多日后的结果竟是一具半夜被扔在家门口绿化里的尸体,寺山大发雷霆,用报纸把这场抛尸渲染得像是一场光怪离奇的阴谋,可随着人们发现梨落坊在这个节骨眼上的突然搬空,警察和民众们都没有多想,凶手罪名自然而然地就钉在不见的念棠身上了——念棠是在廖德失踪前见他最后一面的人,又是在尸体暴露前最先潜逃的人,怎么说都得与廖德的死有点关系。
于是工部局将这明摆着的嫌疑上报了淮市政府,淮市政府眼儿一闭就给梨落坊下了通缉令。
可梨落坊在淮市积累了多年人脉、资源,相关的人士竟没有一个知道他们行踪的,整一个大班子毫无征兆地消失,在搭配上 “人命关天” 四个大字。这几乎占据了人们的茶余饭后,各路鬼神说也络绎不绝地凑热闹。
而俞尧和李安荣打算将吴桐秋之前的阐述信和她兄长留下的信件删改机密信息之后,利用同袍会之下的报社刊登出去。
经过一番交涉之后,这个想法已经被组织批准,并且取得了吴桐秋和其母亲的同意。但这信上还写了念棠的名字,没有获得他的准许,俞尧还是觉得不能贸然公开,于是一直将这内容押在了手里。
这些时日并不风平浪静。
寺山果真如念棠所说,堂前乱成一锅粥,堂后还不忘给俞尧寄一份 “情真意切” 的邀请信。
但俞尧这次没有理会这份请求。眼下北城的战争、大哥的了无音信已经叫他焦头烂额了,而仿佛映照了那句祸不单行,仰止书店被忽然关停,老板不知所向。
与这条消息一同送来的是线人通过吴深院留下的线索而查来的情报,俞尧在接手这份本应该送到老板手中的文件时才知道仰止书店的事。
忽逢异变,在不确认是否已经暴露的情况下,线人短时间内不敢轻举妄动,这些文件只能由相对来说最安全的俞尧暂存。而俞尧为确保万无一失,按照同袍会专有的规则将全部文件进行加密,并将原文件烧毁,密文和密钥分人保管。
火舌逐渐吞没纸张,吴深院工整的笔记渐渐地随着灰烬一起消失,一些飞烬和热气伸出无力的手来拼命地抓着俞尧的脸颊,就像是坟前飘散着的纸钱和香灰。但在这里无人知晓它们的离世,是一场无声而沉默的埋葬。
烧完了最后一张,面前的燥热慢慢冷却时,俞尧把头深埋了下去。他袖子挽在手肘,胳膊上尽是墨痕与灰霾。
他接连两天没有睡觉,这次眼白上的血丝真的是熬出来的,若是仰止老板还在,定要啰嗦他年轻人不注意身体了。
李安荣给他热了杯牛奶,敲门送过去时,俞尧开口第一句便是 “有消息了吗”,听见他有些失声的嗓音,李安荣禁不住有些心疼,她把牛奶放在了俞尧的桌子上,摇头道:“还没有。”
她安抚道:“徐镇平已经托人在北城打听你大哥的消息了,俞家家大业大,没那么容易就出事…… 阿尧你便放心好了。”
炮火在落下前可不会斟酌这座房子的主人背后有多少资产、人脉。大概是不想让自己的颓靡去感染到其他人,俞尧并没有张口,只是朝李安荣露出一个苦笑。
他在弯腰给李安荣拿整理的文件时,身子晃了一下,嘴唇有些发白,他一边扶住桌沿,一边道:“明天我给你送过去吧,我得找找。”
李安荣担忧地看了他一眼,扶了一下他的后背,说道:“别累着了…… 早点休息。”
俞尧点头示意,听到关门声后才捂了下肚子,咬牙躺到了床上去。
睡眠不足又吃饭不及时,渴了便随手拿几杯冷掉的开水下肚——经过这几天的造作,俞尧猜也知道老毛病会犯。
他累极了,柔软的被铺将他往疲倦里拖拽也顾不上胃怎么样,在床上蜷了蜷,意识昏沉了下去。
直到听见一声 “胃疼吗”。
他睁眼,模模糊糊地看见眼前的是徐致远,上半身撑起来坐好,说:“没事。”
徐致远端着杯热水,放到了牛奶旁,说道:“你别起来了,我叫裴禛来。”
“你别叫他了……” 俞尧闭上眼睛,说道,“他最近还是少和我接触比较妥当些。”
“那你先把热水喝了。”
俞尧把热水接过来,吹着热气慢慢喝了几口。徐致远看着他干裂的嘴唇,心情复杂。
俞尧问道:“你有什么事想和我说吗。”
“没事我不能来看你吗。”
俞尧不说话,大概是没有精力和他再去争辩了。徐致远站了半天,坐到床边来,说道:“傅书白…… 做了个决定,他要离开淮市,去抚临区重新考学。”
俞尧静了一会儿才问:“为了桐秋吗。”
“嗯,他说这样…… 桐秋和她母亲好有个照应。”
“这样也好…… 她们要去的地方在同袍会的控制下,相对也安全……” 俞尧清了一下卡在嗓子里的痰,“他家人同意吗?”
“不同意,” 徐致远道,“他打算瞒着,而且以后…… 也申请加入同袍会了。”
俞尧的表情朦胧在热气里,烛光昏暗,徐致远看不真切,他只是说:“傅书白他之前和我说,他怕死,他的愿望只是安生,顺利地度过剩下的学年,在淮市找个可以让他吃饱饭的活就行。”
“他明明说…… 以后有什么拼命的事绝不帮我做了,他要好好生活。” 徐致远看着自己的手心,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选择加入同袍会,大概是受了吴深院的影响吧。”
徐致远本以为俞尧会什么也不回,说罢已经站起身来了,却听俞尧问:“你难过吗。”
徐致远脚步一停,说:“他愿意选什么不关我的事。”
“我知道,可他是你唯一的朋友。”
徐致远怅然抬起头来,心想起过去的种种,自己乖张又难伺候的性子赶走了一群愿意靠近他的同龄人,唯有傅书白还在坚持不懈地愿意 “舍命” 陪少爷。徐致远也曾警戒过自己酒肉朋友来来去去,不能付真心的,可这么多年过去,自己身边能说些倾心话的,还是只有这一个“酒肉朋友”,没走也没变。
“我朋友很多,又不止他一个。” 徐致远说,“只是觉得可惜罢了。”
“你心里能过去就好。” 俞尧说。
徐致远接过他手里的空杯子,拎起手边的一床被子,说道:“你躺着吧,我去其它地方叫医生。”
俞尧便躺下了,他看着徐致远给他盖上被子,恍惚之间似乎在他清亮的眼眸底觉出一些留恋和哀伤来,正奇怪着,便听到徐致远说:“小叔叔,念棠联系我了。”
此时离梨落坊消失大概有十天,俞尧的思维被几天未睡的疲劳熬出锈来了,好一会儿才回想起来,说道:“…… 什么?”
“明天我会和他见面,他大概有些事情要对我说。”
俞尧怔然,他大概是把徐致远忽然来找诉说傅书白离开的事,和方才他脸上柔软的神色联系起来了,艰难地撑起上身,问道:“…… 在哪儿见面?”
徐致远将他摁下去,说道:“你安稳休息就好了。”
“不行…… 明天我和你一起去。” 俞尧说,“万一是什么陷阱…… 你确定是念棠给你发来的消息吗。”
“确定。他只让我一人去。”
“他说是关于什么事情的吗?”
“…… 小叔叔,这和你没有关系。”
俞尧攥紧了手指,说道:“你…… 不要胡来。”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胡来?” 徐致远疑惑道,“我只是来和你报一下信,我并没有骗你或者赌气。”
说罢,他看了面色苍白的俞尧一眼,深呼一口气,端着空杯子出门去了。俞尧坐在夜色里,很想把他拽回来问个明白,奈何嗓子发不出声,手脚又被腹痛给牵扯住了。
……
见面地点就在既明大学。
去咖啡馆或是餐馆这些地方反而容易暴露,徐致远就按照自己平时的轨迹上课,在文学院的一节选修课上遇见了念棠。
他剪了短发,穿着既明大学的白色长衫,十分平常地坐在了徐致远的旁边。
一开始徐致远还没有反应过来,打瞌睡的时候受身边人提醒,才觉得声音熟悉。
徐致远看了一眼他的校徽,问道:“你从哪儿搞来的。”
念棠托着腮,像个普通学生一样翻弄着的书和笔记,模仿着徐致远曾经威胁他的语气说道:“念老板八面玲珑、神通广大,自然什么都能搞到。”
“……”
他这张脸,就算即将奔三,装个二十来岁的学生也毫不费力。
徐致远也不废话,余光观察了一下周围认真听课和讲课的师生,后仰靠着椅子背,又问道:“廖德究竟是不是你杀的。”
念棠这次坦诚道:“是我。”
徐致远哼了一声,说:“终于承认了。”
“可按照我原本的想法,他本来应该是你杀的,小少爷。”
徐致远也不惊讶,说道:“你其实一开始就想自己去查清楚廖德和吴深院失踪的关系。帮我潜进去夜会只是想——万一吴深院死在了廖德手上,好借我的手复仇,或者是把廖德之死嫁祸到我头上,是吗。”
念棠笑道:“徐少爷脑子里还是有几斤几两的嘛。”
徐致远可不觉得好笑,他甚至之前对自己过于相信念棠而感到细思恐极,亏得没有酿成什么后果。
“为什么会一开始会想要陷害我?” 他不甘心地问,“后面又为什么要帮我。”
念棠直接道:“因为我并不觉得徐镇平是什么好东西,他儿子来调查吴深院肯定别有用心。后来才发现你的立场和姓吴的一样,还在保护他的妹妹,于是便信你一回了。”
“……” 徐致远恶狠狠地咽了一口气,他没法去反驳念棠的这个质疑,因为就算是他,在牵扯到吴深院相关的事件时也不敢让自己的父亲知晓。
“你把廖德藏了那么久,明明还可以制造很多机会去陷害别人。现在却亲手把廖德杀了,惹了那么大的祸上身。”
“杀了就杀了,不想那么麻烦了,” 念棠看着自己的手指甲,轻描淡写道,“吴深院不是还想下辈子娶我吗,这不刚好给自己积点德,投个好胎呗。”
徐致远久久没有说话,想起他那时离去的身影,总觉得这句轻描淡写十分沉重。但也没有多提,只说道:“还有什么事。”
“那封信,你们要是想刊出去之类的,把带我名的段落全删了吧。” 念棠翻着桌子上的书,说,眼神沉静,说,“他的经历加上这些写的东西很有煽动力,不给同袍会当颗舆论炸弹可惜了。”
徐致远看着他,看他慢慢翻完选修课发的那本诗歌小册,听他继续道:“他平常喜欢看这些文绉绉的书。”
“为什么要删,” 徐致远说。
念棠道:“他是要被记在同袍会的史册上当英雄的,说不定后人还会时时观摩,留我在上面不好看。”
“你怎么还……”
“不用劝我任何东西,删了。”
“谁愿意劝你,我也劝不动你。” 徐致远憋了口气,说道,“…… 那你之后要去哪儿。”
“北城,” 念棠看向窗外,说道,“地方大,适合安户。”
徐致远皱眉:“现在北城正在打仗,你要是想重开戏班子去那儿干什么。”
“还能打个没完没了了?总会停的。”
徐致远也顺着他的目光瞥了一眼窗外,见到了一个眼熟的面孔,也穿着白校服,神色像是在忐忑不安地等人。徐致远认出来,是那天从念棠房间里出来,羞涩到说不全话的那个小孩。
“你不会喜欢这样的吧?” 徐致远随口就说了。
“哦对了…… 我喜欢腼腆又寡言的老实人,像是徐家小少爷这种没皮没脸的话篓子我真消受不起。” 念棠大概早就想这么骂他了,快走之前放开了说道,“你一定改天跟俞先生解释我之前的话术,替我道个歉。我还挺想交他这个朋友的,可别留下什么陈年的误会,再见面的时候就解不开了。”
徐致远皱眉:“?”
正好下课,学生们开始收拾书桌出教室了,念棠捡起桌子上的诗歌小册,他说道:“这本就送我了,走了。”
徐致远抬头,却又看到他右耳上的红色耳坠,那天明明已经丢在地上寻不到踪迹了。徐致远冷哼了一声,还了一句他之前说过的:“慢走不送。”
……
爷爷说起。
那天走廊稀稀落落,还是一如既往的课后。这里有无数不同的人生轨迹,无论生离死别、大起大落都藏在再平凡不过的皮囊下面,谁也不曾知晓跟自己擦肩而过、相视一笑的路人后面是怎样的故事。每个人各司其职,也没有人去提笔记录九号教室前一场平凡的告别。
念棠的一句 “再见面” 终究是玩笑话。因为从那以后,爷爷和其他人们就再也没见到那个八面玲珑的念老板了。
“他可能是改了名字,也可能压根没去北城。” 爷爷吹了口烟气,说着,“反正…… 他肯定有一个好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