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他俩肏屁股。”瘦子用胳膊肘顶了胖子一下。

胖子没爱理他:“别瞎说。”

“我瞎说?”瘦子激动起来,“你看他俩的黏糊劲儿,那太监还……还给那小子舔脸上的血,”他一副厌恶的样子,“哦哟,污糟死了!”

胖子斜他一眼:“人家俩好,关你什么事。”

“我看不惯,”瘦子把水火棍立起来,往地上一杵,“歪门邪道!”

胖子一时没说话,停了半晌,才说:“那些走‘正’道的,有几个能像他俩这样要好,要是我,我做不到。”

他指的是谢一鹭对廖吉祥的爱护,大孝子对父母也不过如此了,一个人能爱他人胜过爱自身,只得说那太监的命太好。

“行了,赶路吧。”瘦子老大不愿意地撇嘴。

胖子不动弹:“让他俩再玩会儿。”

廖吉祥和谢一鹭坐在前面大杨树下,一个披枷带锁,一个鼻青脸肿,互相看着,灿灿地笑:“你又猜错了,”谢一鹭把空着的左手摊给他看,“受不受罚?”

廖吉祥往后缩,很不情愿的:“你……轻点。”

谢一鹭坏笑着欺近,拇指和食指掐成环,在嘴边吹了吹,瞄着他的额头,作势要弹,廖吉祥赶紧闭眼,可老久不见动静,怯怯地刚一睁眼,额头上就猛地一疼,他惊叫了一声,往旁边倒下去,谢一鹭咯咯笑着,和他倒在一处。

廖吉祥很有些怨恨地看着他,看着看着,脸微微红了。

“要走了,”谢一鹭摸宝贝似地摸他的脸蛋,“有尿吗?”

廖吉祥往解差那边瞄了瞄,踌躇着点了头。

谢一鹭便把他扶起来,往树后边带,瘦子眼尖看见了,以为他们要跑,忙叫起胖子,自己拎着棍子追过去,跑到半道,一下看见树后头女人似地蹲着的身影,他一惊,停住了。

廖吉祥也受了惊,慌忙站起来,让谢一鹭遮着,匆匆提裤子。

瘦子撞了鬼似地扭回头,皱着眉头折返,那太监居然是……蹲着撒尿的?他说不上心里什么滋味,有嫌弃,好像也有点怜悯,总之惶惶的不舒服。

这时候是下晌,天黑前他们得赶到最近的渡口,搭船趁夜下扬州,瘦子本来就性急,这会儿也不知道怎么了,火急火燎地赶着走,廖吉祥渐渐有些跟不上,谢一鹭帮他托着枷,边擦他鬓边的汗边说:“上来,我背你。”

一个人和七斤半的枷,他怎么背得动!廖吉祥咬着牙拒绝了。

谢一鹭不听他的,拉着他的胳膊非让他停下,可能是力气大了,一拉,像是牵动了什么伤口,廖吉祥“嘶”地一声,白了脸。

“你怎么了?”谢一鹭狐疑地问。

廖吉祥偏着头不看他:“没事。”

不对,谢一鹭一急,声音就大起来:“你怎么了!”

胖子和瘦子回过头,这下连他俩都看出来了,廖吉祥窝着腰岔着腿,不对劲。

“干嘛呢,跟上!”瘦子有些担心,越是担心,越显得凶狠。

“他不能走了!”谢一鹭朝他喊。

“怎么就不能走了,”瘦子撸着袖子往回来,“有什么不能走的!”

谢一鹭忽然闻到了淡淡的尿骚味,从廖吉祥下身传来的,他愣了愣,盯着廖吉祥窘迫的脸,伸手去解他的裤带,被他一把握住。

瘦子看见他俩的举动,陡然顿在那里,不敢往前走了。

“怎么了,”谢一鹭声音缓下来,“没事,你跟我说。”

廖吉祥低下头,半天没说话,好久,才艰难地吐出一个字:“疼……”

甫一听见那个“疼”字,谢一鹭的心都揪痛了:“哪里?”

“腿……”廖吉祥屈辱地向他坦白,“腿间……”

谢一鹭也不管什么解差不解差的了,推开廖吉祥的手,硬把他的裤带扯松,剥下裤子往里看,瘦解差吓得连忙转身,有些发蒙地望着胖子。

谢一鹭蹲下去,扶着廖吉祥的腰,那两腿中间有些湿,确实红了:“你怎么不说!”

廖吉祥抿着嘴,羞耻地把腿夹了夹,被谢一鹭强行分开:“都怪我,”他用手指去碰,一碰,那副胯骨就发抖,“没给你擦干净。”

廖吉祥刚才尿得急,裤子里湿湿的还有尿,路走多了自然磨得慌,他的下体本来就是个伤口,那样私密的嫩肉,磨起来钻心地疼。

“得给你洗洗,”谢一鹭往周围看,大野地,百十来步外有一条小河,“洗干净了,我背你走。”

“没事,我能忍,”廖吉祥听他说要背,当即不肯,“那个地方,好的很快的……”

他这样说,一定是磨坏过,谢一鹭从心眼里涌起一股怒意,怒他的自尊,怒他凄楚的忍耐:“我在,说什么也不能让你遭这个罪!”

他抱住他的腰,一把扛起来,颤巍巍往河边走,胖子没说什么,瘦子似乎才反过劲儿,愣怔地问:“那小子刚才……是不是摸他……那儿了?”

胖子厌烦他:“人家下边伤了。”

瘦子扒拉他:“你说恶心不恶心,两个大男人,”想想,他又觉得不对,“太监的下边骚哄哄的……哎哟,倒找我银子我都不碰!”

“人家乐意,”胖子拿话噎他,“你管呢。”

“真不知道那小子图啥,”瘦子很讥诮地抱着胳膊,“现在就这样,等老了,他得当爹伺候!”说着,他忽然想到那太监也许永远等不到“老”了,便讪讪地住了口。

他望向河边,远远的看不清,只看见谢一鹭脱了鞋涉到水里,十月了,水应该是冷的,他撇开浮萍,用一个木钵盛上清水,仔细往廖吉祥光裸的两腿间揩抹,边揩,边絮絮说着什么,大略是“水凉,忍一忍”之类的吧,这时候日头西斜,倦倦地拖出一片红霞,他们那有违人伦的样子,在漫天的金红中竟然还生出些许绮丽来。

“走啦!”瘦子煞风景地吆喝,“再磨蹭,赶不上船了!”

船是茅船,三五人长,一臂来宽,四个人挤在舱篷里,静静地听外头船夫的划桨声。

廖吉祥是谢一鹭背上船的,把人放下来时,谢一鹭肩背上已经被木枷生生压出了一道印痕,要是掀开衣衫来看,会看到血红的一条瘀伤,但他什么都没说,眉头都没皱一下。

“喝点水。”胖子把水袋递给他。

谢一鹭道了谢,接过来并不喝,而是喂给身旁的廖吉祥,廖吉祥怕再有尿,不愿喝,瘦子就趁机把水袋抢回去,咕哝了一句:“不识抬举!”

小船摇啊摇,摇得人昏昏欲睡,谢一鹭照例给廖吉祥收拾头发,把他额头和鬓边零散的发丝拢上去,绑扎好,这时候瘦子站起来:“划桨声怎么停了?”

确实,船夫夜里偷懒了。

“我去看看。”瘦子更像是出去透风的,连棍子都没拿,谁也没当回事,可当胖子眯着眼半睡不睡的时候,舱板被从外头掀开,瘦子回来了,耷拉着脑袋,突然死尸一样倒下去,轰地拍在地上。

所有人都惊跳起来,悚然地盯着左右晃动的舱板,随着浪声,它“嘎吱”作响,胖子紧张地抄起棍子:“遇上水鬼了!”

谢一鹭蹲下去探瘦子的鼻息,有气,只是晕了:“水鬼?”

“水上劫道的。”胖子听着外头的动静,不像人多的样子,他大着胆子往外走,刚掀开舱板,就被什么东西兜头一击,瘫倒在瘦子身上。

这一刻,谢一鹭什么也没想,横跨一步挡在廖吉祥身前,打定了主意,跬步不移。

等了一阵,舱板外有轻微的脚步声,谢一鹭很怕,两眼惊恐地瞪得干涩,忽然,廖吉祥的头从后靠过来,温热地搭在他肩膀上。

廖吉祥没说话,但那意思好像是要和他一起就死,一霎时,谢一鹭的心放下来,扭过脖颈,用嘴去碰廖吉祥的面颊,他瘦了,皮肉冰凉,谢一鹭把心一横,从凹陷的腮边蹭过去,一口含住那张嘴唇,这也许是他们的最后一吻了,他想,于是不管不顾地拼命吸吮。

廖吉祥轻轻回应他,不大胆,但缠绵悱恻,这时舱板被掀开了,一个什么人走进来,他俩都没去看,在绝望中放纵地缱绻,蓦地,那“水鬼”切切叫了一声:“督公!”

谢一鹭立刻松开廖吉祥,惊诧地看过去,颀长的身量,笔直的肩膀,胸口别着双刀,有一股洒脱不羁的劲头,是梅阿查!

“七哥?”廖吉祥连忙遮住湿漉漉的嘴巴,有些窘。

梅阿查是憎恨谢一鹭的,把他往旁边狠狠一推,捞着廖吉祥的腰,要把他往外带,谢一鹭起身和他争抢,但心念一动,他想明白了,廖吉祥跟着梅阿查走,才有活路。

他放手了,非但放手,还把身上的钱都掏出来,零零碎碎往廖吉祥怀里塞,廖吉祥随即反应过来,挣扎着不肯就范。

“要走,”他朝梅阿查喊,“带着他!”

梅阿查不理,抽刀就要给他开大枷上的铁锁,廖吉祥也是发狠了,居然拿枷头往他身上撞,一撞,梅阿查吃痛的空当,他反过身,跌回谢一鹭身边。

谢一鹭心里头是甜的,越甜,越是不情愿地推拒:“你走吧……”

廖吉祥深深望进他眼里,有几分乞求地说:“别把我往外推,”继而,他又冷硬起来,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气魄,“没有你,还不如死了!”

他是说真的,谢一鹭知道,梅阿查也知道:“老八!”他痛心地诘问,“我们这么多年情分,还比不上一个外人吗?”

不是比不上,是不能比,廖吉祥低着头不答他,少顷,梅阿查妥协了:“好,”他抖着嘴唇,“只要你跟我走……”

“又能逃到哪里去呢?”谢一鹭突然说,“到哪儿不是担惊受怕,”他心虚地看梅阿查一眼,“带着我们,”声音小下去,“你一辈子不得安生……”

就这一句话,廖吉祥下了决心:“七哥,”他淡漠地叫梅阿查,“我不走了,”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也不是走投无路的颓唐,他很冷静,甚至残忍,“我要跟他死到一处。”

“你疯了!”梅阿查怒吼,喊声把船篷震得扑簌,他发了疯似地指着谢一鹭,“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廖吉祥不迎他的锋芒,像是昏聩了,梅阿查不得不缓和下来,可怜巴巴地哀求:“我们一起走,三个人……”

廖吉祥陡然笑了,笑得乖戾:“三个人?”他凌厉地瞥向梅阿查,“我还不了解你么,你容不得的人,都活不长。”

梅阿查的脸整个垮下去。

“走,”廖吉祥已经一无所有了,仍然傲慢地对他发号施令,像个张狂的主人,又像个任性的孩子:“你走!”

梅阿查卑贱地,几乎要给他跪下:“没有你……我怎么活?”

说到底,廖吉祥是个狠心的人:“随你怎么活,”他背过身,连一丝奢望都吝惜给他,“天大地大,有的是庙子,你在佛祖那儿了此残生吧。”

这话说得轻巧,谢一鹭却分明见他沉重地合上了眼睫,倏忽间,面颊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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