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熄灯后的避难站陷入了寂静,但这寂静和废土的静是不一样的,废土的寂静带着令人心安的白噪音——穿过旷野的风,和尘埃落定的土,而这里却只有虫鼠在一墙之隔悉悉作响。
安息于黑暗中仰趟在桌子上,盯着绿荧荧的夜灯发呆,忽然说:“我和废土在这个桌子上做过。”
二十九猝不及防,大声咳嗽起来,七十二默默从桌边挪开,嫌弃道:“你每次的回忆杀能不能做个高能预警。”
安息支起脖子,还来不及说话,二号忽然说:“有人来了。”
几人瞬间坐直身体,二号说:“是小朋友。”
果然,十秒之后瓶盖推门进来,身后竟然还跟着炎王。
安息从桌上跳下来,小声尖叫:“哦哦哦炎王!”
炎王面无表情地配合他:“哦哦哦安息。”
炎王环视了一圈,毫不掩饰地皱了皱眉,说:“怎么把它们带下来了。”
安息愣了一下,有些不满地问:“怎么了。”
炎王随手带上门,从兜里掏出一个透明的圆球摇了摇搁在桌上——那里面不知道什么物质,一顿晃动之后幽幽亮了起来,在炎王脸上投下一些阴影。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傻,”他说,“虽然理智在线,但是把它们丢到人类聚集区,还是这种密不透风的环境下,到处都是高浓度的鲜血气味,还要一直克制着本性的召唤,你这不是在折磨人吗。”
安息吃惊得眉毛都扬起来,他转过头去看了看二号,又看了看二十九——为什么没人告诉他。
安息结巴道:“对,对不起。”
二十九耸了耸肩,七十二说:“等等,我可是听说可以杀人才跟着来的。”
“既然说到杀人,”炎王沉下表情:“我现在时间不多,要是有谁半夜睡醒,发现我不在床上就麻烦了,我说两件事。”
安息“嗯嗯”地严肃脸凑到他面前。
炎王清了清嗓子:“第一个,我见到米奥了。”
屋里静得能听见千里外的虫鸣。
炎王继续道:“说实话吧,他状况不太好,也不知道前段时间他们对他做了什么,看着挺……挺虚的。不过就目前来说应该没给他注射麻醉药品,估计是怕影响取样的血液成分,但是他被抽了很多血,之前和我们交手时受的伤也还没好全。”
“还没好?”安息叫道:“这都多久了!”要知道,之前被变异巨蜥抓伤的痕迹和胫骨骨折也只花了一周时间就痊愈。
“可能因为都没摄入什么食物和营养吧,我也不知道,”炎王摊了摊手,“而且,枪伤不把子弹取出来的话,伤口很难愈合,就算日后长好了,子弹也会一直残在身体里,保不齐会移动到致命的地方。”
安息坐不住了:“什么意思,难道连子弹都没取吗?”
“他只要不死就行了,谁会费心关心一个血袋的状况,你别老打断我,”炎王手掌向下压了压,示意他稍安勿躁,“我的意思是,要营救的米奥的话事不宜迟,按照这个实验强度,再抽几袋子血怕是危险了。”
安息又靠坐回桌边,沉思道:“不是,这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咱们本来的计划只是为了救出米奥就行,现在……”他看了一眼瓶盖,对方也看着他,“不能把避难站留在火弗尔手里。”
意外地是,炎王点了点头说:“同意,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点。”
“我简单打听了一下,关于为什么监禁米奥这一点直到现在火弗尔也没跟队里说实话,他只模糊解释成一个基因突变的实验计划,但队里认识米奥的老成员很多,虽然谈不上感情多好,毕竟也是曾经的队员。火弗尔昨天能够毫不留情地抛下我们,今天能够毫无人道地拿昔日队友做实验,保不齐明天又会怎样,队里意见已经挺大。”
“他虽然尽力把这些情绪给压下去了,但实验进展得也不太顺利,”炎王说,“勉强提炼出来的血清十分难以保存,根本来不及测试其效用就迅速变质了,今天白天,我听人说他想用活人做实验。”
瓶盖闻言忍不住叫道:“什么!”
安息也震惊地看着瓶盖:“活人?难不成他关了那么多人,是为了……”
瓶盖摇了摇头,不知道是在否认还是不可置信:“鈿安红茶她们都被软禁了,是要作为生育资源卖掉……”
安息泛起一阵恶心:“你怎么知道?”
瓶盖微微低头:“上周的时候,好像有两个雅威利的人渣想要……想要……鈿安。”
他纠结再三,也说不出“强暴”两个字。
瓶盖飞快说:“但幸好没出事,被那个团长制止了,他发了一通火,说什么不能坏了货物的质量,万一怀孕就糟了。”
炎王冷笑了一声,说:“是他的风格。”
他接着道:“活人实验这事我也是听其他队员说的,这消息能传到我这里,代表更多队员也知道了,大家都挺反感的。”
七十二忽然呻吟了一声:“能不能讲重点,到底什么时候能杀人。”
炎王看了他一眼,没有上火,幽幽道:“重点就是,我觉得跟咱们目的一致的,不止这屋里的几个人。”
良久没有说话的冯伊安忽然开口问:“咱们的目的是什么?”
炎王立马说:“杀掉火弗尔,重选一个能胜任的新队长,把雅威利的荣誉拿回来。”
安息补充道:“救出米奥和站里其他被关起来的人。”
瓶盖想了想,也说:“让所有雅威利的人都永远离开避难站,”他看了炎王一眼,低声改口道:“你除外。”
二号摇了摇手指说:“这是三个目的。”
冯伊安说:“不过,却有着同一个目标。”
安息说:“火弗尔。”
冯伊安点点头:“不错,没有他,本来就被蒙在鼓里一头雾水的团员也肯定对什么基因改造计划不感兴趣,他怕别人觊觎这份生财工具而独守秘密,反而将自己孤立起来。但另一方面来说,对基因改造不感兴趣的,不一定对别的不感兴趣。”
炎王又皱了皱眉:“什么意思?”
冯伊安手指了指头顶:“这个避难站,这里硬性软性资源都挺丰富,就趁火打劫将整个避难站据为己有利用这点来说,不见得其他人就不支持。如果我们单纯杀掉火弗尔,再把雅威利交到另外一个独裁者手里,那么三个目的也只达到了一个。”
炎王手托着下巴,沉声道:“你的意思是,在动手之前就得把阵营给划分出来。”
冯伊安说:“找出敌人真正的党羽,而敌人的敌人都是朋友。”
炎王摇了摇头:“时间太短了,冒然试探的风险很大,就算短时间达成了阵营,也太不牢固了。”
冯伊安食指点了点他胸口,说:“不论如何,这件事也只能靠你,具体能不能成,也只有一个方法才知道。”
炎王看着他的眼睛,明白过来,不自觉地挺了挺胸膛,说:“我试试看。”
冯伊安点头:“只能试试看。”
炎王带来的照明小工具渐渐黯淡了下去,安息脆生生的声音忽然响起:“我有个计划。”
众人一齐看过去。
安息又摇了摇那个玻璃球,就着重新亮起的暖光说:“炎王明天一早开始试探莉莉团各位的倾向,如果有把握是帮助我们的,就提醒他们晚饭后不要喝水。”
二号纳闷道:“喝水?”
安息点点头,看着冯伊安问:“医生,你会调配那种,效力很强的安眠药吗?”
冯伊安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说:“有原材料就行,那个不难,你想……”
“这里不是废土,每个人都随身带着很多净水存货,进了站后就会习惯按需领取。而在这里,每个人的净水来源都是一样的,”安息指着瓶盖:“就是四楼的净水处理站。”
“每天早上早餐时会进行第一次供水,晚饭后熄灯前是第二次,趁着晚饭这个夹缝时间,瓶盖在水源处投放安眠药,药效会在将近熄灯的时候陆续起效。就算因为个体差异,有人身体对药物反应更快而先睡了,也应该不会引起太大的警觉。”安息说,“这样给我们留的时间会更充分一点,届时兵分三路,二号和二十九先去控制住火弗尔和他的走狗,医生帮忙给米奥手术摘除弹片,我和瓶盖去营救站里的大家。”
安息说完后,大家都一时没了反应,他后知后觉地紧张起来,手指搓了搓衣角。
冯伊安问:“安息,这是你什么时候想到的计划?”
安息指了指身后的桌子,莫名道:“刚才啊。”
大家沉默片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二十九率先开口:“我觉得挺好。”
瓶盖说:“我也赞成。”
七十二说:“我不赞成,听起来根本没我什么事。”
二号懒得理他,问:“药的原料从哪来?”
安息早想好了,说:“七层,我去偷,瓶盖不能离开大家视线范围太久,除了他就属我对这里最了解,而且我以前就在医疗站工作,原料的包装和摆放我都熟悉。雅威利的人还不太认识我,我只要换上站里的衣服,洗个脸,就算被撞见了也不会被立马拆穿。”
冯伊安似乎不太赞成,说:“除非你遇到火弗尔本人。”
安息无言以对,炎王说:“现目前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只能希望你不要遇到他,因为,我想亲手杀了他。”
刚刚成型的计划来不及更多推敲,众人已必须立马行动起来,风暴的前夕是没有时间留给睡眠的。天亮在即,二号等变异人的模样太过显眼,不适合在外走动,直接被送到了开挖到一半就作废了的最底层。炎王回到休息站,冯伊安和安息都换上了瓶盖带下来的避难站便服。
“啊……”安息套上连身裤,正要拉起上衣拉链时却发现有些紧绷。
瓶盖走过来翻过领子看了看:“是你的号啊。”
“胖了?”安息低头盯自己平坦的腹部纳闷道。
“是结实了,也长高了。”冯伊安捏捏他的肩膀。
安息看了一眼瓶盖,两人默契地背对背靠了一下,冯伊安把手掌卡在瓶盖后脑勺,安息转过来看,冯伊安比划道:“差这么多。”
安息瘪了瘪嘴,瓶盖咧嘴笑了笑。
两人对视一会儿,瓶盖忽然张开双臂抱了抱安息,说:“大家知道你没事,肯定很开心的。”
安息鼻子发酸:“你们没事,我也挺开心的。”他抿了抿嘴,说:“但是,这次结束之后,我……我可能……”
瓶盖截过话头:“你可能还是要离开是吧。”
安息低下头,把下巴搁在自己胸口。
瓶盖说:“你从小就想到废土上去,咱们去地表层偷偷看了那么多次,但最终只有你有勇气走了出去。你走了之后,我想了很久,才意识到自己不是不能离开,而是不敢离开。自由看着诱人,其实也挺吓人的。”
安息抽了抽鼻子,点点头:“可我,我还是很想你们的。”
瓶盖也抽气道:“我,我们也想你。”
眼看着两名故作成熟的少年就要原形毕露,眼眶里盈满水汽,冯伊安连忙上前打岔道:“时间不早了,瓶盖你再不回去小心被发现。安息来,药品的单子开好了。”
此时是凌晨四点五十分,除了地表层有守卫轮岗之外,还有一个多小时避难站才会醒来。安息以前也思考过,为什么明明已经生活在不见天日的地底了,却还要遵从日出日落的作息。后来他亲眼看见了太阳,亲身体会了它的力量和永恒,才似乎明白了一些——第一批进入辐射避难站的居民,一定以为这只是一次什么短暂的退让,空气、水源和土壤中的毒素一定会被迅速净化,就想地球在过去千万年来无数次经历的那样。
毕竟天地无情,毕竟烈日亘古。
未成想,人类终究被逼到了这种境地,然而就在这种境地下,还不忘彼此残杀。
安息洗干净脸和手,将头发重新扎好,背上熟悉的工具带,缓缓呼出一口气,笔直走向垂直井梯。
他的步子迈得那样轻,好像一只灵巧的野猫,然而又那样重,好像每一步都留下了一个脚印。
避难站还没有醒来,巨大而空旷的地底静悄悄的,墙角砖缝都残留着经年的血迹,透着骇人的阴森,他独自来到负七层。
走廊尽头的医疗站门口坐着一个打瞌睡的雅威利团员,听见井梯拉门的声音而不自觉动了动,安息屏息等待了一会——对方没有睁眼,又歪过脑袋靠着墙继续睡了。
安息蹑手蹑脚地走上去,手心里捏着冯伊安给他的手术用麻醉针。
针尖准确而快速地扎在守卫的脖子上,对方迅速睁大双眼,双腿乱蹬,安息连忙捂住他的嘴巴,把剩下的半管针剂推进他血管里。
守卫屁股下的椅子腿和地板刮擦出难听的声音,安息紧张地左右四望,生怕惊动他人。
然而很快,那人的挣动便变得无力虚软,安息连忙伸手扶住他,再把他摆回成靠墙熟睡的姿势。
他将针管收回兜里,推开了近在咫尺的门。
病床上的废土许是被外头的动静吵醒,正费力地盯着门口,以为又是什么可怖的折磨,然而当他看清来人后,惊得连呼吸都忘记了。
短短的半秒时间里,一直按压着情绪起伏的安息,端枪扫怪也毫不手软的安息,被变异人迎面扑倒又从死亡边缘爬回来都没有掉一滴眼泪的安息,终于忍不住哭了。
炎王没有夸大其词,一眼看去,废土的境况可谓惨烈,他浑身脏污,满身血气,脸颊凹陷而憔悴,陷在乱糟糟又干枯的胡子里。
他的衣服和裤腿都变成深棕色——那是被鲜血反复侵染又干了的颜色,胳膊上全是针眼,床头丢着一个挂着干瘪葡萄糖袋子的输液架,想必就是过去几日里维持他生命特征的全部养分。
废土咧嘴笑了笑,嘴唇因为干裂渗出血丝:“刚想到小羊,小羊就出现了。”
他呼吸又轻又浅,嗓音干燥沙哑,眼神也朦朦胧胧,像是以为眼前所见只是一场梦。
直到安息的眼泪落到他胳膊上。
那好像什么古代故事里王子的吻,把画面由黑白染成了彩色。
安息用水给他润了润嘴唇,又用嘴巴小口小口地度给他——废土双手被拷在床上,两只手腕都被磨破了,鲜血淋漓满是烂肉,但安息却还不能放他下来。
废土对这一切毫无所察,他五感迟钝,似乎陷入了什么遥远的回忆,断断续续地说:“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也是在这,我躺在床上,你站在床前,你给我水喝,结果洒了一地,还被抓住骂了一顿。”
安息哭得呜呜咽咽:“你别,别说话了,你声音好难听。”
废土不为所动,眼神放空,哑着嗓子继续自言自语:“早知道是这样,我之前,该对你好一点的,存那么多钱干什么,还不如,给你买蛋白浓汤。”
安息边哭边摇头,把他手背上的空针头拔下来,小心翼翼地帮他清理手腕伤口:“我不要蛋白浓汤,你做的饭好吃,以后再不吃什么蛋白浓汤了,你快好起来,给我做吃的。”
废土闭上眼睛摇了摇头:“我之前一直在想,最后跟你说的一句话,居然是说你挺讨厌的……”
安息心都碎了:“什么最后一句话,我们这不是又见面了吗,我们明天就离开这,一起去虚摩提,我不在什么集市呆着了,我们一起去海上,看星星,做爱……”
废土十分虚弱,渐渐没有回应了。
安息着急坏了,又不敢摇晃他,只能小声喊他的名字:“废土,米奥,米奥你别睡。”
他慌张地四处张望,这才注意到废土的脚腕为什么没有上镣铐——医用床单已被染成棕红色,他的两条腿无力地歪着,脚踝被两根长钉定在了床板上。
安息浑身发冷,声音颤抖:“米奥,你不要,你不要睡,我现在就带你走。”
“他太虚弱了,现在听不见你说话。”
陌生的男声忽然响起,安息从头皮到脚底的每一个毛孔全部炸开,他几乎在没有思考的情况下迅速掏出手枪拉开保险栓。
但对方更快,他还没完全转过身,黑洞洞的枪口已经对准他的脸。
来人开口露出锯齿状的尖牙,说:“失血过度的感觉,就像生命在逐渐流失,你浑身发冷,意识涣散,整个人生就像跑马灯一样在你眼前放。”
安息死死捏着枪托,挡在废土脸前,盯着眼前的人——几个小时之前,他才在井梯处和他打过照面。
安息说:“我,我只是顺路过来……”
对方却打断他问:“你知道什么是跑马灯吗?”
安息缓缓摇了摇头:“不知道。”
“我知道哦,”对方却抬起双手做了一个投降的动作,收起枪,说:“我还知道你和炎王那小子是一伙的,白天看见你的时候就怀疑了,刚才炎王不在休息室,是和你见面去了吧。”
安息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你是谁。”
对方说:“你好,我叫蛟鲨。”
安息依旧举着枪,等着他继续。
蛟鲨说:“我已经做完自我介绍了,该你了。”
安息飞快说:“我叫安息,你想要什么?”
蛟鲨咧开嘴,露出一个杀气腾腾的笑容:“我?我想加入你们。”
安息瞪着眼睛皱眉道:“加入……我们?加入我们干什么。”
蛟鲨说:“这就得你告诉我了,你们有什么计划?”他伸长脖子越过安息看了看他身后的废土,说:“你们打算怎么救他走?”
安息反问:“管你什么事?”
蛟鲨笑起来:“不管我的事的话,白天就把你们和炎王一起抓起来送给火弗尔了,说句实话吧,火弗尔在盘算的那些事,我没有兴趣知道,也没有兴趣参与。”
安息看着他,想了想,问:“你到底想要什么,火弗尔的命,还是雅威利这个名号?”
蛟鲨露出尖牙,满意道:“这就对了嘛,终于快说到我感兴趣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