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沉默一番后,七十二率先站起身来,掰着胳膊活动筋骨,漫不经心道:“那还等什么,咱们直接打进去呗。”
安息却说:“等等。”
他半跪在独耳身边,先是将手掌覆上他不瞑目的双眼,然后小心拉开他染血的前襟,再解开他腰间的武装带,从皮带内侧的隐藏夹层里摸出一个银灰色的金属片。
冯伊安凑过来问:“这是什么,门禁卡?”
安息说:“避难站的万能钥匙。”
几人纷纷吃惊地看过来,二号好奇道:“还有这种东西?”
安息点点头:“全站上下只有一把。”
“哈!”七十二凑过来瞧:“运气不错!”
二十九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纠正道:“因祸得福。”
“火弗尔他们当然不知道有这种东西存在,”冯伊安想了想,说:“可是,就算能开门,地表层肯定也有人守卫。”
安息答道:“没错,但用这个开门不会触发警报系统,虽然自动解锁时间比手动开锁要耗时长上一倍时间,但只要趁里面反应过来之前,先把守卫打晕……”
七十二闻言嗤笑了一声:“我可不会什么打晕。”普通人类的脖子在他手指下脆弱得如同蝼蚁。
安息却也站起来,直视他猩红的双眼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希望你不要跟我们一起进去了,如果没法控制自己……不,如果有任何伤害避难站成员的可能,我是绝对不会容许的。”
纤瘦的少年站在魁梧的高级变异人面前,挺直腰板。
冯伊安抬起眉毛看他——这是他第一次听安息发表态度如此强硬的发言,他的侧脸神情凝重而严肃,下巴处柔和的线条褪去,带着不顾一切的决心。
冯伊安又看见安息的身后,二号同样在看着他,但也没有出声说什么。
他到底是为什么在这呢,冯伊安想,这片废土上的一个传奇,第一批转化的高级变异人之一——除他之外,在那时候变异的人都已经死了。
良久,七十二才说:“好吧,我会注意的。”
气势上的对峙侥幸胜利了,安息暗自松了一口气。
冯伊安挑了挑眉毛,说:“都把兜帽拉好,不要还没走到门口就被看出来。”
几人快速准备了一番,连三位高级变异人也戴上呼吸面具乔装成旅人,就着西斜的落日飞快地朝避难站靠近——天快黑了,找不到休息站而到避难站碰运气的不在少数,应当不会迅速生疑。
安息看着避难站的大门越来越近——其实他从没怎么从外面打量过这里,七十二说的没错,地表间和和土丘混在一起十分不起眼,视线高度挖着几个雾蒙蒙的单向玻璃。安息压低兜帽,凑到门口隔着厚重的隔热门喊:“您好,我们是路过的旅人,是否可以到贵避难站借宿一夜,我们愿意支付一定的费用或资源,要是有什么活儿的话,我们也愿意做。”
里面没有声音。
安息又用手拍了拍门:“拜托了,帮帮忙吧。”
仍然没有一丝动静。
安息和冯伊安对看一眼,冯伊安会意继续喊话道:“我们只需要一点净水,不需要床铺,有地板我们就能睡了!”
与此同时,安息在门边摸索了一番,手套蹭掉黄沙露出一块挡板,他轻轻一摁,挡板就弹开来,露出里面的感应条。
他把门禁卡凑近,看着上面微弱的红光一格一格蓄满。
他回头示意几人准备好,要在门打开的一刹那就要动手阻止里面的人手动触发警报系统。
二十九点了点头,七十二却将他推开一点示意他别捣乱,红色的格子已经读取到了一半。
如果里面的守卫足够敏锐,应该能听到机械大门齿轮转动的声音,于是安息提高音量试图盖过这声音:“晚上要起暴风了,求求你们了,救救我们,我们愿意付钱!”
然而,就在他话音未落的此时,大门忽地发出“咔哒”一声,所有人都愣住了。
安息看了一眼感应磁盘——信号灯已经变为绿色,但刚才分明还没有结束读条。
厚重的大门在众人的注视下被从里面推开一条缝,然后又推开了一些。
二号正要上前,却因安息竖起一只手而留在了原地。
透过门缝和余晖,安息看清了门内的高个子青年,诧异道:“瓶盖!”
瓶盖也吃惊极了,他压低声音尖叫道:“安息!我就知道是你的声音!”
两人都颇为震惊地打量着对方。
自从安息避难站无声消失后,就再也没人听过任何关于他的消息,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众人难免猜想他是否还活着。
如今他再次看见安息,看见这位昔日的挚友——他不但健全地活着,甚至还变高变壮了一些,从头到脚都散发着废土旅人的气息。
而反观瓶盖,安息更是吃惊——他曾无数次梦回此处,记忆里的避难站和朋友们仍停留在一年前的模样,好像他离开之后避难站的时间线就陷入了停滞——虽然这自然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愚蠢错觉。只是他忽略了,在自己努力成长的同时,昔日旧友们也是一日一变的青少年。
安息结巴道:“不是,你,你怎么这么高了!”
如今的瓶盖比安息足足高了半个头,带着穴居人特有的苍白和消瘦,灰色的制服下面空落落的,衣裤因跟不上生长速度而露着一截手腕和脚踝。
“我说,你们还要站在大门口说多久。”七十二忽然栖身到安息耳边,一把掀了兜帽,露出青筋紫斑遍布的脸和血红的双眼。
瓶盖大骇,后跳一步迅速拉开枪的保险栓。
“等等!”安息大喊道,“别开枪!他和我一起的,我们,我们可以先进来吗?”
虽然从小一起长大,但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两人显然都经历了人生的巨变,好在瓶盖虽然身体已大幅度抽条,却仍散发着他熟悉的气息。
安息也摘下护目镜和口罩,露出一张肤色不均的、脏兮兮的脸。
但他的眼睛没有变,瓶盖手指微微从扳机上松开。
瓶盖惊疑不定地看着安息同行的几人接连摘下兜帽——除了安息之外,只有一个人类,其他尽都是他最坏的噩梦——变异人。
“他们,他们怎么会说话!”瓶盖依旧没有放下枪,枪口直直对着七十二。
安息解释:“他们和普通变异人不一样,是有意识的,他们,他们是来帮我的。”他示意二十九关上避难站的大门,毕竟门开着时间太长也会触发警报——当初他用尽力气才能转动的方向盘力臂,二十九单手就轻松带上了。
安息似是想到了什么,露出忧心的神色:“先别说这些,你……避难站的大家还好吗,我看到独耳叔叔了。”
瓶盖闻言恍惚了一下,垂下枪口,说:“不好,大家都很不好。”
安息正还要问点什么,却被二号拦下了。
二号说:“有人来了。”
瓶盖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他什么都没听到,但仍飞速地指了指不远处的活板门,安息立刻会意——当初他和废土就是顺着这个通道从二楼的军火仓库爬上来的。几人迅速跑过去,打开井盖,放下梯子溜到二层的房间里。
井盖刚刚合上,安息就听见地表房间有人进来了。
“怎么就你一个人在这?”安息听到一个陌生的男声问。
瓶盖说:“不知道,就我一个人轮班。”
“怎么可能,谁他妈在偷懒,避难站的家伙就是懒散。”另外一声音骂骂咧咧道。
安息听到瓶盖闷哼一声,像是骤然吃痛,他吸了口气,又说:“真,就我一个人,还没到换班时间。”
来人似乎并不在意他的解释,又响起几声沉闷的撞击声,伴随着瓶盖压抑的痛呼。
安息的手攥成拳头,耳朵贴在井盖上。
他心中有好多话想要问瓶盖——为什么本该在净水站工作的他会在地表看守大门,为什么曾经胆小怕事的他会如此熟练地拉开枪栓,为什么他会知道自己此时回来避难站——是炎王和他联系上了吗?
还有,废土在哪,他还好吗?
他还活着吗。
可他现在满腹的问题都说不出口,只能隔着一道井盖听着昔日的好友在自己曾经的家园里,被一群陌生人欺凌。
过了好一会儿,渐渐听不见人声了,安息才松开拳头环顾四周。他吃惊地发现原本满满当当的仓库只剩下空档的货架,连一盒弹药都不剩。
他脱下防风外套和手套,全部塞进一个袋子里藏在货架角落里,拍了拍裤腿和靴子的黄沙,再用袖子胡乱蹭了蹭脸。突然,门锁忽然被从外面转开,几人迅速闪身到货架后面,七十二贴着墙站在门后,二号却仍大大咧咧地站在原地。
安息看了他一眼,就知道他一定辨别出了来人的脚步。
果然,瓶盖打开门迅速闪身进来——只短短几分钟不见,他脸上和胳膊上就多了不少红紫的淤痕,安息霎时间红了眼:“他们打你?他们怎么这样!”
瓶盖摇摇头,冷静地说:“这不算什么。”
安息一时间说不出话——虽然还没见到避难站的大家,但独耳叔叔怒睁的双眼和胸口的血洞却也不过是几十分钟前的事。
安息甩了甩头,急切地问:“你怎么知道是我,还给我开门?”
瓶盖小声说:“那个叫炎王的人,昨天进站的雅威利人,他昨夜溜到宿舍来,歪打正着遇上了我。”
安息点点头:“我让他去食物供应站找鈿安姐姐,再联系你的。”
瓶盖摇了摇头:“鈿安已经不在那了,食品站和净水站都安插进了雅威利的人,所有女性都被关了起来,先不说那个,炎王说你今天应该会试着想进来,我就趁晚饭的换班空档上去了。”
瓶盖的答案只换来了更多疑问,安息听在耳朵里,心里难过极了,但他此刻必须要问出那个最为核心的问题,那件叫他最为提心吊胆的事。
安息轻声问:“那个……米奥,他在吗?”
他的声音如此之轻,好像怕弄碎什么。
瓶盖对这个陌生的名字先是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你说那个外来者?”
安息着急道:“你记得他!他还好吗?”
瓶盖迅速说:“活着。”
“活着”,只是“活着”,而非“还好”,但大家也仍小小地松了一口气,毕竟还“活着”。
瓶盖说:“他住在七层,就是……原来那。”
安息点点头——废土第一次被救助进来的时候,也是安排在了七层的医疗站。
瓶盖说:“那边被围起来了,除了医生之外谁都不让进,我去送过两次饭,他意识还清醒。”
安息几乎有些脱力地靠在铁架上,有些盲目地点头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
只不过,废土是否也知道火弗尔对避难站所做的这一切呢?如果知道了,他会怎么想呢?
当初是避难站救助了重伤的他,虽是出于毫无人权的私心,但毕竟还是提供了庇护、食物和医疗。而如今,因为他的存在,叫整个避难站陷入了如此窘迫而黑暗的境地,他要是知道了,会怎么想呢。
“大人……长辈们都被关起来了,他们看我没什么危害性,反倒还勉强可以自由行动,毕竟他们还需要人来维持正常的供应,”瓶盖交待到:“你们现在得抓紧时间到最底层去,熄灯后我会下来找你们。现在净水站和医疗站都不比原来,守卫非常严,通道也都不安全了, 除了武器库——武器库反正都被拿空了,反而没什么人注意。”
安息记在心里,点了点头,问:“十二层的医疗仓库呢?”
瓶盖小小地笑了一下——这是他们重逢以来他第一次做出类似微笑的表情,说:“怎么,你想回去?那里早被拿空,都转移到七层去了。”
安息还想说点什么,瓶盖却制止了他,他看着表针上的秒数说:“还有一分钟,换班开始,我们坐直梯下去。”
几人立马收声,二号贴在门口听了听,点了点头。
瓶盖率先走出回廊按下井梯,伴随着熟悉的吱呀声,井梯摇晃着升上来了。
瓶盖拉开井梯栅栏门,几人动作轻巧地闪身跑了进去,安息快速按下负十二层的按键。
井梯费力地启动,缓缓下行。
负三,负四,负五……楼层渐矮,皮肤表面能探触到的温度也缓缓下降。
负六,负七……井梯下坠的速度忽然减缓了。
有人在外面按了楼层!
安息的手心瞬间渗出一层薄汗,但二号和二十九已经迅速反应,一脚登着井梯壁往上一跳,单手推开井梯顶盖,三只变异人秒速消失在头顶。
七十二是最后一个窜上去的——他的鞋子收起在缓缓合上的顶盖边缘,井梯也于负七层停下了。
站在门外的是一个安息从没见过的雅威利队员——他没戴披风,但胸前仍别着金色的胸针。冯伊安靠里站在瓶盖侧后方的阴影下,不甚起眼。对方一眼看见安息,有些不确定自己是否在站里见过他。
安息主动开口问:“下楼吗?”
对方说:“不,我要往上。”
对方一张口说话,就露出一排锯齿状的牙,好像什么野兽一般。
瓶盖又说:“那你进来吗?井梯要先下去。”
对方仍在打量安息——有些狐疑,但他确实带着这个站独有的气息。
半晌,他才松开按钮,说:“你们先下去吧。”
安息毫不退缩地直视他的眼睛,又情不自禁地越过他的肩膀去看走廊的尽头,直到水泥地板消失在视野上方。
他看不到房间门,但能看见房间里透出的惨白灯光投射在地板上。
他知道,在那扇门背后,废土就在这短短几尺距离外,等着他去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