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落定

长短不齐的发丝不断掉落,安息一脸麻木地抬动着手腕——第一剪下去后整个过程便充满了无形又神秘的仪式感,好像一次无声的道别,又像是一场无情的祭祀。

他先是把长度削减到了肩膀处,左右看了看,觉得还不满意,又开始往短里修,慢慢地露出脖子,再露出耳朵。

炎王看了一会儿走过来,说:“后面你够不到,我来。”安息才松开手里的剪刀。

不比大刀阔斧的他,炎王用食指和中指揪起一小撮一小撮的头发,用剪刀尖端修剪发尾,再用手指拨开。

一个人的发型竟然能让五官也产生如此大的变化——安息看着铝合金橱柜里反射出来的陌生人,几乎是瞬间就想不起自己长发的样子了。

短发的安息英气利索了不少,脸型的线条也显得更加锐利,原本无辜的圆滚黑眼,也不再清澈得一眼能看到底,和黑发黑眼的炎王摆在一起,到更像年纪相仿的兄弟。

炎王修剪完后面,颇为兴致勃勃地绕到他面前,说:“闭眼。”

安息纠结道:“差不多就行了,外面还……”

炎王发出“嘘”的声音:“闭嘴。”

安息不甘愿地闭上眼,脸上划过头发丝的感觉叫他皱了皱鼻子,痒痒的。

过了一会儿,炎王终于满意了,粗鲁地用手把他脸上的碎发呼撸掉,说:“好了,走吧。”

两人一同从厨房里走出来,外面的众人还在收拾残局,吵吵闹闹站了一走廊的人,鈿安老远看见他,脸上闪过一丝久别重逢的欣喜,但又犹犹豫豫地不敢靠近。

安息也立刻就看见了她——她面色苍白憔悴,头发凌乱,但身上干干净净也没受伤。安息叫到:“鈿安姐姐!”

他穿过众人跑到她身边:“你没事吧!”

鈿安这才放下心来,也大力回抱住他:“安息!我,我刚才看像你,有点不敢认。”

安息像动物般甩了甩刚刚剪短的湿发,背心下是少年精壮的身体。

大家也都围过来,“安息”“安息”地叫个不停,七嘴八舌地接过话头——“你没事吧!”“你跑哪去了……”“刚才那人怎么回事……”“不知道,还有的人呢?”

话题短暂地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立马又被别的刺激点给吸引走了,安息说不清是放心还是失落——近乡情怯,他原本一直担心着和站里的大家重新会面的时刻,深怕会因为不告而别被责难自私,但如今看来,站里一切如常,缺了他也好好转动着,自己离开又归来的事件不过是巨浪中的水花,他心里原本压抑着的一点小期待也随着担忧一并落空了。

炎王隔着一点距离在人群外看着他——事实上,所有雅威利的团员都和避难站的原住民稍隔开来,好像中间竖立着一道看不见的墙。

这时头顶的广播忽然响起,瓶盖的声音传出来:“注意,各层注意,请所有人来三层清点人数,如有伤者请迅速告知。”

大家闻言终于从安息身边散开,开始有序地朝外挪动。安息站在原地,生出些许无措——他知道这个“所有人”是指所有避难站的居民,而这范畴里面,已经不包括他了。

于是,众人离去后,他便和雅威利队员站在一起。

他看了看炎王,又看了看他身后的陌生男人——不对,我也不属于这里。

安息环顾四周:“二号呢?”

炎王指了指脚下:“下去了,怕大家一时间接受不了。”

安息心中有点酸涩,忽然产生了一丝作为局外人的同病相怜,他问:“我能去七层看看吗?”

炎王点头:“当然。”

安息匆匆穿过七层的回廊,尽头的房间里亮着大灯,二十九老远看见他,冯伊安还在忙着收拾器械,见他来了,冲他摇了摇手里的玻璃瓶子——瓶身里沾着血迹,里面有两块扭曲的金属片,是刚从废土身体里取出的弹片。

安息低头看着病床上的废土——他身上的伤口总算都被好好地处理过了,全身上下缠着白色绷带,尤其是两条伤腿被裹得严严实实。

冯伊安解释:“刚睡过去了,应该没有生命危险。”

安息呆呆道:“哦。”下意识又抬头四顾,去找那两根拔出来的钢钉丢哪了。

冯伊安见他的反应怕他没明白,又说了一次:“安息,米奥会好起来的。”

安息还是没什么表情,只点点头。

冯伊安看着他,摘下手套走到他身边,揉了揉他还泛着潮气的头发,说:“这样挺好看,适合你。”

安息肩膀微微垮下——紧张的感觉褪去了,那种无能为力的焦灼又袭上了他的心头。医生说废土会好过来,但他一定很难受吧,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不能叫他更快痊愈,也不能帮他分担痛苦。

安静的空气凝滞了没一会儿,炎王也下来了,他胳膊撑在门框上,先低头看了一眼废土,才小声问:“冯医生,大家都在三层集合了,有不少伤员,您有空吗?”

安息有些惊讶地回头看他——之前炎王一直全名全姓地叫医生冯伊安,如今竟然会叫“您”了。

冯伊安点点头,说:“安息你在这照顾米奥,他醒来后再量一次体温,先别急着吃固体食物。”

两人前脚一走,二十九也进了门,说:“我们也走了。”

安息“哦”了一声,随即反应过来:“走……去哪?”

红眼里似乎泛起了一丝笑意,二十九说:“当然是离开这,回到属于我们的地方去。”

安息微张着嘴,迟钝地明白过来:“要走了吗……”

二十九指着自己说:“我们不好在避难站久留吧,况且之前失散的同伴还没找到。现在趁着站里还混乱,安保全线恢复后我们就不好再出去了。”

安息有些失落,问:“那……什么时候能再见面呢?”

二十九说:“只要活着,总会见面的。”

他伸出手,像是想学二号那样揉揉安息的头发,但又迅速改变了想法,只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出了门。

这下子,周围人都走空了,安息回头看了看在昏睡中仍旧紧皱眉头的废土,连忙也着冲出房间,喊道:“二十九!”

走廊那头的二十九回头看他。

安息急促地说:“谢谢你!也帮我谢谢二号和七十二!”

二十九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示意二号能自己听见。

安息笑了笑,提高音量:“谢谢你二号!”

二十九冲他摆了摆手,背过身去离开了,安息也回到屋里。

他搬了一把凳子在废土床边坐下,盯着床上面色惨白、脸颊凹陷到几乎有些认不出的人。

他想起之前废土精神恍惚时对自己说的话——他后悔自己以前对自己不好,他醒来后还会记得吗?他以后是不是会对自己更好一点?

安息几乎都有些忘了,他忘了自己其实最初很在意这些事——刚刚认识的时候,废土对他最好,经常对他笑,也很温柔,但后来很快便发现那其实只是为了利用他。于是之后一段时间的废土态度就不好了,话少且不耐烦,冷冰冰的。

但再后来,安息发现,废土仍是好的——他给自己买电子小羊,给他做蛋白浓汤,而且不管多嫌麻烦,不但没有丢下他,还始终竭尽全力地保护他。

如今他只是努力想要保护废土一小阵子,就已经累得筋疲力竭。

安息小声说:“只要活着就好了,其他都不重要。”

虚摩提也好,在哪都行,在死亡面前所有坚持都变得不堪一击。

等等,电子小羊?

安息一摸兜,发现小羊没带在身上,急急忙忙跑到楼下把自己的包、狙击步枪和手枪一并拿了上来,准备长期驻守在废土身边。没成想,地底没有阳光,小羊早已开不了机。

安息低着头摆弄小羊,但太阳能电池实在用得太干净,无论如何也亮不起屏幕,只有电源红灯一闪一闪的。忽然,一声沙哑又充满疑惑的“安息”叫他回过神来。

安息吃惊地抬起头来:“你你你你醒了!你还好吗?感觉怎么样?你记得发生什么事吗?”

废土被一连串问题攻击砸得头晕,满眼转圈圈。

安息见他一脸空白,脑洞大开,忽然紧张起来:“你你你……你还认得我是谁吗?”

废土费劲道:“不好说,是升级版的安息吗?”

安息愣了半秒,随即反应过来,面露羞怯地摸了摸自己的短发。

废土看到这个熟悉的表情,才终于找回一点实感,问:“冯伊安呢?”

安息凑趴到他耳边,说:“医生上去帮忙了,你哪里痛吗?”

废土摇摇头:“火弗尔呢?”

安息说:“死了。”

废土有气无力地扬了扬眉毛,安息又说:“是我杀的。”

废土这下是结结实实地惊讶了,很快他又看到了安息手肘的擦伤和颧骨的淤血,问:“还有哪受伤了?”

安息之前被火弗尔踢中的胃部一直在隐隐作痛,他还没时间查验伤势,但想必不太好看。于是摇了摇头,说:“没了。”

废土不置可否,只淡淡地看着他。

安息被他这样瞧着,也莫名紧张了起来——我撒谎被他发现了吗?

他只是……他实在没办法对着这样的废土撒娇,和对方所遭受的伤害比起来,自己这点摩擦根本不算什么。

二号他们走了,废土还很虚弱,医生忙着照看伤员,炎王还在处理雅威利的事情,现在正是需要他可靠起来的时候。

废土缓缓地眨了一下眼,轻飘飘地说:“安息。”

安息秒答:“嗯?”

废土缓缓开启嘴唇,说:“辛苦了。”

安息呆愣地眨了眨眼,一滴眼泪已快到几乎以为是幻觉的速度飞溅出来。他连忙吸了吸鼻子,露出一口白牙笑道:“不辛苦!”

废土闭上眼睛,弯了弯嘴角。

废土虽然意识回笼,但身体还太虚弱,安息怕打搅他,只敢不做声地守着他休息。不多时,医疗站的门忽被推开,来人却叫安息大吃一惊。

“你怎么在这!”安息瞪着蛟鲨。

对方大摇大摆进屋带上门,好整以暇道:“怎么,我应该跟其他人一起被迷晕在仓库里锁着吗?亏得我之前还专门来找你聊天,却连下药这种事都不告诉我。”

不久之前才被冯伊安提醒过的安息立马警戒线上升,皱眉道:“你来这干嘛,大家都在三层。”

蛟鲨笑了笑,说:“对嘛,之前咱们话才说了一半,现在其他人都在忙别的,不如我们来继续上次的谈话吧。”

安息皱了皱眉:“我不记得还有什么未完的谈话。”

蛟鲨靠坐在角落的桌上,语焉不详道:“现在避难站的情况,你明白吧。”

安息纳闷道:“什么意思?”

蛟鲨做了个手势,说:“现在这个小小的避难站里,情况其实相当复杂。站里遗留的几波残余势力都是定时炸弹,马上就会意识到彼此立场的极大差别,不,不如说现在估计已经开始各自计较了。”

“火弗尔虽然被你杀了,但雅威利的进站团员仍基本都在,一部分是火弗尔旧时的亲信,这些人之前态度最为恶劣,算是避难站的头号公敌;二来是炎王新招募的伙伴,但队伍太新还很不稳定;剩下的大部分是本来没什么立场、却被莫名其妙迷晕关起来的团员。再看避难站这边,几乎全员都对雅威利痛恨至极,偏偏又不能把部分解救他们的团员也一并轰出去。”

安息打断他:“那你呢?”

蛟鲨笑了笑,说:“别急嘛,现在大家对局势都没有把握,唯一能清楚看清其中势力关系的,只有三个人,就是你,我,和冯伊安,不过冯伊安这个人一向名声就是无欲无求,说来也是有意思,在这种时代居然还有人扮演这种圣父角色。”

安息回头看了一眼废土——蛟鲨进来的时候废土正闭上眼睛休息,他早先说睡眠状态下伤势恢复得效果最好,但他真的睡着了吗?

安息转过来,心想不论废土是否真的睡着,蛟鲨必定是默认废土不在线,毕竟他上次来的时候废土也昏迷不醒。

安息心里忽地升起了一丝怪异的感觉——他看着蛟鲨,又看了看自己身处的这个房间,整个人骤然清醒了起来。

安息清了清嗓子,说:“我明白了。”

蛟鲨挑了挑眉:“哦?”

安息说:“你是一个了解局势的人,对吧。”

蛟鲨点了点头。

安息说:“也就是说,从头到尾,大家都蒙在鼓里,但你其实一直很清楚,你清楚炎王的归队的目的,你知道火弗尔抓走米奥的实验目的,甚至……说不定在更早的时候,早在火弗尔之前你就知道废土身上异于常人的部分了吧。”

此话一出,安息脸上虽极力绷着表情,但手心已经冒汗——猜对了吗?他一定是已经知道废土血缘的内情了吧!

蛟鲨愣了愣,旋即扩大了笑容:“不错,不过……火弗尔实在太愚蠢了,居然会想出这种大张旗鼓制造血清的方法。”

安息暗自松了一口气,说:“终于到了坦白时间吗,那我也有两个问题要问你。”

蛟鲨饶有兴趣地歪了歪头,伸出一只手示意他继续。

安息说:“第一个问题,当然就是我一直以来想不通的那件事——这么多人里,你为什么总是挑中我跟我讲这些呢?说起来,我在所有人中不算起眼,没什么话语权,战力也根本排不上号。”

蛟鲨说:“刚不是说了嘛,大家都在站队的情况下,只有你我是旁观者啊。”

安息点了点头:“旁观者,这应该算是你的……人生格言?我听说了,你在雅威利团里和火弗尔资历相当,但一直没什么名气,也没什么人缘。”

蛟鲨眼睛危险地眯起:“注意你的措辞,小朋友。”

安息耸了耸肩,接着说:“我的第二个问题是,除了执行任务的这几个人之外,没有别人知道我们往水里投放迷药这件事,怎么偏偏只有你和火弗尔没有中招呢?”

蛟鲨无所谓地笑了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说:“你刚不自己说了吗,我们俩可不是什么毛头小子了。能够在废土上日复一日地活下来的人,没有狗一样的嗅觉可不行啊。”

安息“哦”了一声,说:“那么……我对于第一个问题,就稍微有了点别的猜测了。”

他背对着病床站起身子挡在废土前面,缓缓说道:“我倒是认为,你每次来医疗站并不是为了找我,这些天来我前后总共只来过七层两次,怎么会那么刚好被你找到。然后我仔细想了想,这两次碰面恰好又都是站里戒备松动的时候——第一次赶上我也在利用戒备松懈的换班时间,这一次又是解放人质的关头,你听见广播叫所有人在三层集合,才以为这下面肯定没别人了。”

“只可惜,你两次来这里又都正巧碰上我,导致你无法完成自己真正想做的事。为了不打草惊蛇,只能先跟我说了一大堆故弄玄虚的话。”

蛟鲨收拢笑容:“那你说说,我真正想做的事是什么呢?”

安息朝旁横跨两步,拉开墙上的低温柜——里面原本冷藏着状态不够稳定的液态药剂,现在已全部替换为满满当当的几排血袋——废土的血。安息说:“你刚也承认了自己早注意到米奥的身体特殊吧,之前……你或许是没机会,或许是没胆子打和火弗尔同样的主意,现在有人帮你开了路,火弗尔又已经死了,你就着急过来捡漏了。”

蛟鲨面色终于变得不太好看,他冷哼一声:“没胆子?别把我和那种蠢货相提并论。”

安息不为所动,接着说:“你还故意提醒火弗尔注意,叫他别喝下加料的水想以此给我们制造阻碍,没成想火弗尔并没有如你所愿一齐警告他自己的队友,也难怪嘛,疑心病的人是谁也信不过的,他大概是想看看最后谁没有中招,借此来判断谁背叛了他、好时候算账吧。”

蛟鲨从椅子上站起来,一脸不耐地叹了口气:“真麻烦,明明只需要乖乖上当受骗就不用死的,为什么偏要这么聪明呢。”他从腰后掏出手枪对准安息:“我是很不喜欢自己动手杀人的。”

安息依旧面色沉静,好像早料到他会这么做。

他侧过身,从冷藏柜里拿出一袋血举在手中,说:“可是,有一个部分你算错了。”

蛟鲨不由得分心看了一眼血袋,皱眉反问:“什么?”

安息一字一顿道:“那,就,是……”

他忽然扬手将血袋丢了过来,整个人身子一矮朝旁边滚去,蛟鲨下意识抬手射击,血袋被击穿,腥冷的血液劈头盖脸地砸过来挡住他的视线。

于此同时,枪声再响,开枪的却不是蛟鲨——他眉心赫然炸开一个血洞,他双眼怒睁向后倒去,最后一刻看见的是撑坐在病床上的废土, 和他身前被单上烧焦的圆洞冒出缕缕青烟。

废土从被单下拿出手枪,冷冷地看着他。

蛟鲨额头流下一道血迹,划过眉骨滴在他嘴唇上:“你……”

他瘫倒在地,双腿只抽搐了一下子就不动了,

废土把枪在食指上转了一圈,挂在指尖上示意安息来拿——这是刚才安息站起身时偷偷塞到他被子里的。

废土撑不了几秒便又脱力地倒下去,哑着嗓子道:“真麻烦啊,就不能安静几分钟吗。”

安息接过枪,也颇感无力——火弗尔知道,蛟鲨知道,又还有多少人知道呢?

难道这就废土是未来吗?

被耳闻风声而心怀不轨的人不断算计追杀,难道,这就是他们的未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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