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龙与地下城(下)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五人再次踏入井梯之中,安息手指搭在腰间,不自觉摩擦着枪托上的暗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只有在摸到刀柄和枪托的时候他才感到心安。此时,他又想到冯伊安之前说的话:“这就是废土上的生存法则,在别人杀死你之前杀死别人,只要是危险因素就全部铲除。”

我也会变成这样的人吗?安息问自己。

井梯缓缓上行,灯光透过栏杆在他脸上投下一道道影子,把他切割成很多块。

避难站里一片寂静。

井梯来到七层时,冯伊安和二十九率先走了出去——走廊一眼看过去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冯伊安回过头来,把手指搭在唇间,示意他们动作要轻,二号做了个“ok”回应。

到了四层后,安息独自走了出去,二号和七十二面无表情朝他们挥了挥手,继续上行。

安息再次步入这条不知走过多少次的过道,侧耳倾听片刻,轻轻推开净水站的门。

“咚!”地一声响,一个人忽然从门里栽出来,安息吓了一跳,连忙抽出手枪。

门内的瓶盖也吓了一跳,安息定睛一看,房间里除了瓶盖之外,另外两个雅威利的团员都横七竖八倒在地上。

安息连忙闪身进屋:“你干嘛呢。”

瓶盖惊魂未定:“药效来得比计划中要快不少,但我不知道其他地方怎么样了,不敢乱动。”

安息伸手拉他:“别怕,走。”

两人把晕倒的二人背对背捆在净水器的管道上,瓶盖正要动身下去五楼,却被安息拦下:“先看看这一层还有没有人。”

净水站是足足三个房间连通的大小,占据了四层大部分面积,但因为上五层开挖时间较早,彼时规划布局还不成熟,遗留了不少难以利用的小房间。安息躬着身子,手里捏着枪垂在身前,如同猎食者一般轻手轻脚地走在前面,瓶盖跟在他身后,时不时地打量前后。

“好安静啊……”瓶盖用气音说。

安息点了点头,暗自祈祷一切顺利。

他们一间房一间房地推开门看,果然,走廊尽头安置按压器的工作间里还倒着一个尚未完全失去意识的雅威利团员。安息瞅了他几眼,认出来了——火弗尔第一次来集市摊位上的时候,身边就跟着他。

对方见到安息后,也困惑了一瞬,随即吃惊地认出了他:“是你!”

安息蹲在他身前,问:“你认识我?你知道我为什么在这吗。”

对方瞪着双眼,却满头雾水:“因为……莱特?”

安息说:“你以前和米奥也是队友吗?”

对方摇了摇头,脸部肌肉因为药效上涌而渐渐变得不可控:“不……”

然后他嘴角歪斜,口水不受控地流了出来,再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安息淡淡道:“哦。”说罢抬手将枪托敲在他后脑,那人一声闷哼,倒在地上。

“绑一下。”安息说。

瓶盖呆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手脚笨拙地地拿出绳索。

四楼排查完毕之后,两人决定不要冒险乘坐井梯——毕竟那是站里上下的必经之路。他们回到净水站里,来到出水管道后面——曾经,两人每天中午都会顺着这条便捷通道爬下,直达五层餐厅,从笑着的鈿安手上接过食物。如今再次拉开这扇隐蔽的门,他们情不自禁彼此对视了一眼,但都没有说话。

此时此刻,似乎谁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

五层的食物站里出乎意料空荡荡的,只是还剩了大量餐盘来不及收拾。两人狐疑地看了一圈,推开门走到回廊上——隔壁就是全避难站最大的休息室,大部分居民应该都关在这里。

安息摸出从独耳叔叔身上找到的万能钥匙,贴在锁芯外面的感应条处——这次读条比进站时快多了,很快红条就超过了一半。

“安息。”瓶盖忽然叫他。

“嗯?”安息随口应道。

“安息。”瓶盖又叫了一次,声音说带着不可言说的颤抖。

安息僵住了。

他瞳孔放大,反应过来迅速回头,电光火石之间猛地把瓶盖往旁边一推。与此同时,本用枪指着瓶盖后脑的火弗尔按下扳机,子弹擦着他脸颊凿进墙里。

安息正准备拔枪还击,却见火弗尔像是对他没有兴趣一般调转了枪头,直直对着摔倒在地的瓶盖。安息大叫一声,整个人扑上去用肩膀撞歪了他的手臂。

下一刻,瓶盖的痛呼声响起——子弹偏了准头,还是击中了他的小腿,叫他刚刚爬起来就又重重地摔下去,膝盖直直磕在地板上。

安息反应很快,捏住火弗尔的手腕朝粗糙的墙壁上撞去,想叫他丢掉手里的枪。然可惜他力道不够,只叫火弗尔枪微微脱手。他卯足劲想再来一次的时候,动作已被火弗尔识破——对方膝盖一抬,重重顶在他柔软的腹部。

安息瞬间弯下腰去,忍不住干呕,露出了毫无防备的背部——火弗尔居高临下狠命肘击,直接将安息痛殴得跪趴在地。

“安息!”瓶盖大喊道,摸出手枪朝火弗尔连连射击,可惜他从太多开枪的实战经验,情急之下更是难以瞄准。

火弗尔站在无数擦肩而过的弹道中央,露出几乎可以说是嘲讽的表情。他抬手一枪,瓶盖的手背上就出现一个巨大的血洞,枪也随着飞出很远。他惨叫着握住自己的手腕,单腿蹬着地板向后退。

火弗尔啐了一口,抬腿跨过地上的安息,露出银色的牙齿,骂道:“小杂碎们,我就猜到事情不对,说吧,药是下在食物里了,还是在水里?”

瓶盖手脚并用爬着想要去捡枪,却被火弗尔快走两步一脚踢开,随后他尖锐的鞋头又踹进瓶盖腰侧,继而踩在他颧骨上,叫他脸颊死死贴着地面。

“连你这种杂碎,我连关都不想关的人,也想算计我?”火弗尔说,“我就是不太明白,你是怎么和炎王那小子搭上线的。”

随后,他又弯下腰,低头俯视着瓶盖,说:“不过,说实在的,我也不是真那么想知道。”

“谁在乎一个死人的过去呢。”他说。

火弗尔把枪口顶着瓶盖的太阳穴,拇指拉开保险栓。

他刚刚把食指扣上扳机枪声却先响了,火弗尔忽然猛地朝旁边一闪,上臂被擦出一条血痕。

安息在那身后站着,嘴角冒血,毫不犹豫地紧接着又开了第二枪。

避难站的回廊狭窄,躲避空间极其有限,火弗尔闪避不及,右肩中弹。他骂了一句脏话,迅速把枪换到左手,举枪还击。

然而安息早有准备——这是他从小长到大的地方,他清楚这里的每一块砖和每一片土。他灵活地朝旁边一让,顺手拉开隔壁仓库的门作为盾牌——子弹打上铁门发出金属撞击的巨响,火弗尔火冒三丈,连连开枪,全部打在铁门上,留下数个凹陷的枪眼。

火弗尔丢下弹药告罄的枪,一把将瓶盖单手抓起来挡在前面,大喊道:“好!那我就直接掐断你的脖子!”

安息从门口让出来连连后退,枪口端在胸前却迟迟不敢下手——怎么办?贸然射击会伤到瓶盖的!

他脑子超速旋转——如果是废土的话,他会怎么办?

如果是废土,瞄准镜已经化为了他身体的一部分,是他的听觉、触觉、视觉和感觉,他一定能在保证不伤害道瓶盖的情况下将火弗尔击毙。

没时间想这些了!安息说服自己尽快摒弃杂念——火弗尔已经逼到眼前,将瓶盖扬手丢了过来。安息不敢开枪,也不敢避开,下意识伸手去接。

瓶盖的身体堪堪落入他怀里,但几乎是同时,火弗尔侧面起脚,结结实实地踢在他肋骨,安息被大力掼到了墙上,撞得眼冒金星。

还来不及恢复视野,安息后脑头皮骤然吃痛,他头发被火弗尔攥在手里向后拉扯,右手胳膊也被向后反折。

安息呜咽地惨叫起来,火弗尔力道更大,说:“怎么了,不玩捉迷藏了?”

安息的手臂被向后撇到几乎要脱臼的地步,眼角泛起生理泪水。火弗尔凑到他耳边咬牙道:“这一幕是不是挺熟悉的?不过,这次可没有莱特来救你了。”

废土,废土救我。

这个念头刚一兴起,便像是一丝火光落入干柴,像是一粒钠掉入水中,燃起了熊熊蒸汽——没错,他是为什么在这,他是为什么来这里。

过去他每次遇到危险时,废土总会会即使出现,将他从危险边缘拯救回来。而这一次,他是为了要以同样的姿态来保护他,才一步一步走到这里的。

安息哑着嗓子,费劲地蹦出几个词,同时将左腿微微朝外挪了一点。

火弗尔没听清,又拽了拽他的头发,逼迫他露出脖子:“哈?”

安息咳了两声,断断续续道:“我说,我一个,就够了。”

火弗尔皱了皱眉,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手里不自觉松了力道。安息看准他分神的片刻,从绑腿里抽出细长的无柄匕首,朝脑后迅速一划,割断了被揪住的头发。

火弗尔瞥见刀尖袭来时便下意识向后一仰,手里本拽着安息的头发却又被割断,毫无准备地踉跄着后退了两步。但安息早已率先踩死了他披风的一角,火弗尔措手不及,步伐受阻,身体失衡。

半步之遥内,两人之间有无数断裂的发丝飘落下来,却又被一道寒光悍然割开,安息腰腹绷紧——他力量不够大,还差点什么!

毫厘之间,他选择单腿后蹬着墙助力,猛然朝前飞扑而来。

他左手奋力向外一挥,划出一个巨大的半圆,火弗尔连忙起手格挡。他堪堪架住了安息的攻击,眼睛余光一瞥,赫然发现他手里握的并不是匕首,而是一块泛着冷光的金属片——一把解锁钥匙。

火弗尔的意识先于身体反应过来——完了。但身体失去平衡之际无法立即再作反应,安息右手中的刀尖已经来到他喉头。

下一刻,他看见那个白皙又瘦弱的少年满头满脸被溅满了鲜血,他微眨了下眼,睫毛上滚落一滴血珠,又握着刀把再往前送了一截。

火弗尔双眼大睁——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些都是他的血。

这不对劲。

没有时间给他多想,安息已毫不留情地把刀身拔出,更多鲜血从颈动脉处喷射出来,顺着他参差不齐的短发淌下,沾湿了他的前襟。

火弗尔徒劳地伸手捂住自己的脖子,鲜血仍源源不断地从他指缝里冒出来,再顺着手背流下,他发出呕吐般的声音,一个字也说不出,膝盖发软,背靠墙壁滑坐到了地上。

安息再次举起刀,弯下腰凑过来——火弗尔眼中显出无边的惊恐——对方在他手腕内侧又划了两刀,挑断了他的手筋。这下,他的手也彻底脱力,双臂垂落,鲜血持续喷溅。

安息低头看了他一会儿,直到他眼里的光亮全部散尽,才浅浅地呼出一口气。

刀尖落地的声音率先惊醒了瓶盖,他想出声叫安息,却止不住大声咳嗽了起来。

安息也反应过来,连忙伸手去扶他。

他朝瓶盖伸出双手,手却伸到一半就僵在了空中——他满身满手都是淋漓鲜血,散发着扑鼻的铁锈味。

安息看见自己的手颤抖了起来,他霎时间意识到了一件叫他无所适从的事实——从视觉到嗅觉,他的每一根神经竟然都因为这杀戮而兴奋了起来。

不是,这只是过量的肾上腺素,他拼命对自己说。

不是的,我好像真的喜欢这感觉。

“安息!”身后传来二号的叫喊,安息猛地回头,只见二号和七十二飞快地掠到他身边,后面跟着炎王和几个不认识的雅威利团员。

几人先是被他这满脸鲜血的样子吓了一跳,随后看到地上的火弗尔,一时间都有些说不出话。

安息完全无法控制自己双手的颤抖,好像那个血液流光浑身发冷的人是他。他把手背到身后,似乎这样就能不叫他们看见,拼了命地想说一句什么“正常”的话。

“不,不好意思了,我,本来该把他,留给你杀掉的。”安息冲着炎王露出一个应该算是笑容的表情。

炎王没有接话,依旧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安息肩膀垂了下去,彷徨地左右四望。

我只是,在他杀掉我之前杀了他。

忽然,炎王把枪揣进了后腰,向前跨出一步来到他面前——安息吃惊地看着对方张开手臂揽了揽自己,在他耳边说:“没事了。”

安息呆在了原地,二号也伸出手揉了揉他头顶,转身和七十二一路朝里去查看其它的房间了。

雅威利的其它几名成员也一并走上来,两个扶起地上的瓶盖,一个凑到休息室门口开锁。安息尚未完全反应过来,炎王已牵起他胳膊,带他走回到隔壁的餐厅。炎王指着厨房的水槽说:“洗个手。”

安息木讷地把手伸到自来水笼头下面,看着红色的鲜血打着转随水流走,自己原本的肤色又显现出来。

炎王说:“衣服脱了,脸也洗一下。”

安息如同一个接受指令的机器人,呆呆地执行着他的命令。他脱下了连身的工装外衣,只穿了个里头的背心,把脸凑到水流下。

炎王说:“你先洗着,等一下。”

安息把水流拢到自己脸上和脖子上,红色的水流渐渐变成浅粉色,他听见走廊里闹哄哄地——大家应该都被好好地放出来了吧,他想,等下得好好查看下瓶盖伤势如何。

很快,炎王又回来了,拿着一瓶皂液,说:“头发用这个。”

安息趴着洗头发,几乎是麻木地盘算着——火弗尔在这里的话,说明废土他们是安全的。

炎王在一旁继续说:“站里情况基本都控制下来了,还有一个休息站二十九去开门了,这次亏了幸好有他们在。冯医生那边手术还在进行时,等你好了我们再一起下去吧。”

安息含混地“嗯”了一声。

炎王围着他走了半圈,把他耳下遗漏的血迹也一并用手指抹去,伸到水流下冲走。

安息微微侧过头,透过滴水的湿发说:“你帮我在那边抽屉里拿把剪刀吧。”

自从妈妈死后,他就再没剪过头发——他曾经也是见惯死亡的,却无法接受死亡。

他曾经也是见惯离别的,却不能习惯离别。

不过再也不是了。

长短不一的碎发从他肩头落去,掉落在他来时的路上,一如那个年少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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