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该骗我的,路遐,”孙正笑意愈浓,“我几乎都心软了。”
路遐不停地来回看着眼前的孙正的脸,和停在自己身上的那张脸。
两张一模一样的脸,他找不出任何不同。
但他感受不到任何呼吸。背上的这个“孙正”没有任何呼吸。
“我也没想过会是这样的,”孙正慢慢走近路遐,他伸出手,扣在另一个趴在路遐肩上的自己的脑袋上。
渐渐扣紧用力。
路遐转过头不去看那血腥的场面。
肩上的重量一下子消失了,却没有鲜血溅到自己的身上。
那个人拍了拍他的肩,让他睁开眼:“你再看看你身后。”
路遐扶着墙,拿着手电向身后照去。他趔趄了一下,觉得自己快站不住了。
那些血淋淋的东西密密麻麻地趴在地上,抬起那张脸,齐刷刷地看着他。
都是孙正的脸,都是孙正的眼。
“很熟悉吧?喜欢吗?”
路遐一下子坐倒在地。
不可能……不可能……
孙正也顺着蹲了下来,凑近了看他:“你还好吧?我扶你起来。”
说完他伸手就去扶路遐。路遐一下子挥手挡开,抬头望向孙正的眼里有种说不出的凄凉。
孙正哼了一声,不一会儿又兀自笑了起来:“也对,我急什么,你不是很快就要和它们一样了么……”
路遐只觉的呼吸也艰难起来,胸口剧烈起伏着。
也许这不是孙正。
也许这是‘它’搞的什么诡计。
他如此安慰自己,可是越来越多的细节浮现脑海里,他的想法就像漂浮在水里的稻草,时而左,时而右,没了个定数。
他仰面靠墙,闭上了眼。
孙正注视着他,笑意隐退了,悲意从冷漠的脸上一逝即过,然而很快他又挂上了笑容。
过了一会儿,路遐突然睁开眼,竟似十分平静地问:“这个穴,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问题让孙正一怔,顿觉十分无趣似的,他将怀里的复读机扔了出来:“315里捡到的,自己听吧。”
路遐仍十分平静地捡起复读机,擦了一擦,摁播放键的时候,却不知为何手抖了一抖,按成了快进键,他匆忙去按停止键,却又手滑按下了播放键。
磁带里呜呜响着。路遐两手一摊,靠在墙上,整个人就像被抽空一般,竟任它去了。
孙正面无表情地捡起那个复读机,按了快退键,直退到磁带的最开始,咔的一声不动了,他又面无表情地按下播放键,把复读机放回路遐的面前。
不知为何,这里播放的磁带滋滋噪音竟少了许多。
路遐像死人一样听着严央坐着电梯一路追着路晓云追到了穴里,又听到他们进到315病房所见的一切。
讲到倒挂的人的时候,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是想问点什么,却哑着声音,什么都没能问出口。
路晓云刚刚说完“这是……出口……”孙正啪地一声按掉复读机。
“你确定你还想知道接下来的故事吗?”
路遐的脑袋转向他,目光都显得十分呆滞,然而他还是缓慢地点了点头。
咚!
磁带里传来巨大的重物坠地声。
“路晓云!!!!”严央一声急吼。
一阵轻微的混乱,严央惊慌失措的样子:“路晓云,你醒醒,你、你怎么、怎么……”
怎么可能会倒下?
但路晓云确确实实地倒下了。
吱嘎。
门被谁推开了。
严央问道:“谁?!”
“这个时候,好。他,不懂‘它’,只有我,才可能。”中年女人嘶哑难听的声音说着不流畅的语句。
看不见任何东西的严央像是一下子撞到什么,砰地响了下:“刘、刘秦?!”
女人没有说话。
“你不是死了!哦不,你没死?你来这里干什么?!”
女人走了两步。
严央立刻紧张兮兮地开口:“不许动他!”简直可以想象得到他是怎么像被踩到尾巴一样护在路晓云的身前。
“‘它’要带走他,不用我。”刘秦突然格格怪笑起来,“你,知道了这个秘密,它也不会饶过你。”
“秘密?这里除了一堆恶心巴拉的死人和你这个恋尸癖的怪女人,还有什么秘密,”严央急了,“我要是那个什么‘它’,我第一个带走你这个扰它清净的女人!”
“哈哈哈哈!”
刘秦更加刺耳尖锐地笑了起来。
“你不懂,穴是什么。你们,懂吗?”刘秦尖厉的声音几乎穿透了磁带,“这个世界,每个地方,都有数不清的罪恶,又有数不清的新生命出现,没有穴,这些罪恶就会不停地累积,传给新的生命……”
“什么?”
“穴,是一个通的,循环的通道。每个城市里所有的罪恶,和污秽都从这里过滤,新的生命才有一个新的开始……你们不懂它,不尊敬它,不守护它……穴是再自然不过的一个过程,只有随阴,守护它,在你永远都找不到的地方……”
严央没有说话。他也说不出话来。
“你看,这就是你所谓的出口……”
严央动了动,又惊起道:“不,我不能看!”
路晓云说不能看,就一定不要去看。
“你,怕了,”刘秦格格笑着,“出口,是什么?这里和那里,不过,是两个对立*的,这两个世界,有什么区别呢……你看,这个门,这个房间,在医院出现之前,在很早很早之前,你们就害怕它,封闭它……直到我,才真正地打开了它……”
(*注:刘秦原意是指对称。)
“你在说什么,我不懂!”
“很简单,我把这些,都献给‘它’做礼物,没有灵魂的——死人,都是它的祭品。我用他们把‘它’吸引了出来,‘它’碰到的每一个人,都会被带进穴内……”
“不可能!这是绝对不可能的,这些都是生命啊!”
刘秦没有理会严央,继续道:“每个祭祀需要一个死人,就是挂在这里的,他们,和一个活人,一个准备被‘它’带入穴的替代品。这样,我就可以用这两个人,从‘它’手里换得另一个人的生命。”
“难道就是这样,这个医院……才不断有人误闯入穴,却一直没有出口……”严央的声音听起来挣扎而痛苦,“我还是不懂……”
“没错,是我,打乱了这个穴的循环,我没想到,这些祭品,死掉的东西,无法流通,阻碍了它,‘它’不停,不停地吸收着罪恶,却永远没办法消化……所以它找了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人入穴。”
“你这个丧心病狂的女人!”
“不,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不过,当我变成‘它’的时候,我就会明白了。”
“那些入穴的人和这些、这些干尸有关系?不不,不可能。没有谁可以主宰人的生命,以命换命,什么罪恶,什么新生,这些都是不可能的,你知道这些是不可能的!”
这些都是不可能的。
刘秦在颠覆严央的整个生命观。
除非这个‘它’……
‘它’把接触到的人都带入穴里,而把应该死去的人的生命留了下来,‘它’岂不是是主导死亡和生命的存在……
“如果,要用你们常见的那些东西来说,”刘秦顿了顿,“‘它’就是死神。”
(注:sinanddeath,即罪恶和死亡,是地狱的守门人)
死神……?!
“你们都错了。”
“我们……错了……”严央喃喃重复着这句话,不知是在疑问,抑或是在思索。
所以刘群芳的爷爷才说,和它斗了这么多年,才知道自己错了。
因为这个‘它’……从来都不应该是敌人。
“好了,”刘秦语气转冷,“时间到了,‘它’该做出选择了。”
磁带里响起绳子拖动的摩擦声,还有一阵金属碰撞叮叮作响的声音。
“好臭,你在做什么?”严央掩住了鼻子,声音有点闷闷的又十分理直气壮地,“有我和路晓云在这里,你还能继续胡作非为吗?
刘秦轻笑了一声。
“这里有三个入穴的人,‘它’会选择我成为新的一个‘它’,而他——就会是那个死人,你……就陪我永远待在这里吧……”
严央闭着眼睛,看不见刘秦的动作,但他似乎没有怯退:“怎么可能?!我不知道你会怎么做,我也没什么特殊本事,但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会拼了命地不让你成功,你就永远无法完成它了。”
“这不是你或者我的选择。病毒会选择宿主,‘它’,也会选择下一个‘它’,你不懂,”刘秦声音尖厉起来,“我12岁的时候,祭祀,‘它’就选中我,阿妈把我放跑了出来……这一次,‘它’当然还是会选我,‘它’会选择最能承受这个世界的罪,怨,冤的那个宿主。”
刘秦又走了一步。
“不、不许动他,”严央的声音听起来开始发颤,“路晓云,路晓云,你快醒醒……”
里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大不了,我、我背你,我们逃出去,路晓云,你……”
他突然不说话了。
因为那个熟悉的平稳无波的声音终于出现了。
“我说过,你不会,也不可能,因为……”刚醒来的他说话还有些低沉。
“路晓云……你真是大英雄superman,我对你是又爱又恨欲罢不能……”严央又惊又喜地。
“严央。”路晓云一下打断他。
“哎,哎?”
这大概是第一次听到路晓云直呼其名。
“记着,刚才她所说的穴的秘密,和这里你看到的,你听到的相关的一切,出去之后要忘了它。”
“可是……”
“如果不能忘了它,这个秘密就要保守一生。所有从穴里出来的人,生命都很短暂。我不觉得你会成为一个例外。你不用保守这个秘密太久,也不会太辛苦……”
“我不会说的,这些胡话说出去有谁相信吗……”
“一直到死,都不能告诉任何人……我弟弟也不行。”
“停停……”严央听到这些,竟开始有些恼怒,“什么死不死的,这个医院的问题怎么解决?我们怎么出去?你脑子是不是还有点晕?”
“磁带,也不能带走,再也不要回这个医院。”
“路晓云?!”
路晓云没有回答他,而是突然对着另外一个人说话了:
“随阴人,你敢和我赌吗?”
哈哈哈哈,刘秦再度尖锐地笑了起来。
“赌。”她说,“赌什么?”
“赌他,和这个医院。”路晓云指的“他”无疑就是站在一旁的严央。
“路晓云?!”严央又惊又疑。
滋滋。
噪音响了起来。
滋滋。
而且越来越大。
“我已经赢了。”路晓云淡然宣布。
“哈哈哈,”女人大笑起来,“怎么可能?”
“你看看我,你12岁就认得这是什么。”
磁带突地尖厉地响了一下,就像是一个急刹车,一个刀锋猛烈划过玻璃的声音,女人在磁带里尖叫起来。
“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会赢过我呢?!我才是它选中的人……”
她最后不可置信的凄厉的呼喊戛然而止。
砰。
一声重物倒地的巨响。这个疯狂而执着的女人在最后一刻终于感受到了失败和惊惧的滋味。
她残留给这个世界的影子将是无止尽的怨念。
刘秦死了。真正的死了。
它其实早已经做出了选择,就在之前路晓云倒下的那一刻。
只是严央此刻仍然不曾意识到,他和眼前这个男人之间的距离。他以为,他仍是那个言语冷漠,朋友少的可怜的,神出鬼没的路晓云。
“路晓云,那绳子的尽头,一圈黑黑的,像没有底的……你、你看见了什么?”
“……生命。无色的生命。”路晓云的声音就像从遥远的边缘地带传来,每说一句话,就伴随着阵阵滋滋声,使得原本就因为距离而难以听清的谈话更加模糊。
“生命?生命是什么样的?你怎么知道那就是生命?”
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谁向前走了几步,另一个人又紧紧跟了上去。
“路晓云,我可以睁开眼睛看吗?”
“不可以。”
“我什么时候可以睁开眼睛?”严央急着说话。
“有光的时候。”
“那我睁开眼睛就可以看见你,是不是,路晓云?”
突然有人笑了,这个笑声如此陌生,仿佛从来不曾出现过:“别傻了,这里没有路晓云了。”
只有‘它’才能带你从手术室到315A,也只有‘它’能带你出去。
因为,我已经成为它。
刘秦才是那个替代品。
桐花医院的穴从来没有人出去过,或许会有唯一的一次例外。桐花医院的穴从来没有出口,或许从此会有。
他赢了,战利品只有赌注,没有路晓云。
空气仿佛停滞了一刻。
“严央,你抬头。”
“不……我不看了……”严央的声音里压抑着什么,哽咽着什么。
“抬头。”
“不。”
“你看,有光。”
多年以后,不知谁留下的一张照片,缓缓从门缝里飘了出来,照片里有一个沐浴在阳光里的灿烂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