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放弃。
路晓云在最后关头做出了多大的牺牲,自己就必须鼓起多大的勇气。
路遐吸气,拧开门锁,浓稠的血水沿着门缝滴滴答答渗进来。他右手扣住门锁,侧身手肘用力,将门狠力向外一顶,动作顷刻之间一气呵成。只听啪的一声重物落地的巨响。
这扇门不知被自己老哥施了什么魔法,对付起这么难缠可怖的玩意儿倒是得心应手。
沙沙。沙沙。
沙沙。沙沙。
又有数个密密麻麻涌向这里。他们畏惧着这扇门,只能在门外虎视眈眈。
不解决它们,就将困死在这个屋里。
路遐故意将门拉开一个更大的缝来。果然就有血淋淋的肉团往门缝里扭动着挤来。
路遐禁不住又噼里啪啦骂了一串,以飞快的速度倒退几步,然后猛冲一下,飞起一脚,只将门板踢飞撞向右面墙壁。
只听啪唧几声血肉模糊的巨响,路遐本就高大,力气足,这一脚之下,门板不知夹死多少那个东西,又不知撞飞多少那个东西。
门前倒是一扫清明雪般空旷宽阔了。
他长吐一口气,拍了拍手。
“要不是我饿得,那就是一脚一个……”
话还没说完,他忽然没了声。因为他隐约听见一个熟悉的脚步声。
很轻很远,但再熟悉不过。
这声音似乎从走廊尽头传来,手术室的方向。
孙正!
路遐一阵激动,奔出门外。
奔到走廊,他迫不及待地用手电向手术室方向照去,没有人影,脚步声却仍然在响。
他在里面。
“正,我在这里——”
他喊话还未结束,就被一股大力猛地拖倒,下巴生生磕在地板上,差点没把舌头咬断。
什么?!
他惊慌地想爬起来,却发现自己脚踝被什么紧紧抓住了,向走廊的另一头拖去,亏得他身材不弱,那力气有点拖他不动。
路遐一眼向脚那边望去,这一眼差点没把他吓得一口气上不来,他竟然隐约看见一个苍白的手,小孩子大小的手抓着自己脚踝。
这是那个高家的小孩,而自己,现在的自己,竟然能看见他了!!
他不知是被小孩吓的,还是被自己吓的,竟怔怔的不知道挣扎了。
咔。
那边普外三室的门动了动。这一声响倒是把他惊醒了。
他再转头看向那边,大叫不好。
刚才那脚之下,还有一个生还者,此刻肉团一般,蠕动着从血堆里格格怪响着爬出来,朝自己而来。
身形之扭曲,连脑袋在哪里也分辨不出了。
“正!孙正!”路遐叫着呼救,却发现自己已经用尽力气,这呼救声微弱不堪。
将自己拖倒的小孩也真是怪力惊人,那一只苍白的小手已将自己拖动,刷刷地摩擦着地板,整个人不着力地倒着往那侧楼梯而去。
血肉模糊的那个东西行动看似缓慢,却也慢慢挪到了自己跟前。
眼看那肉糊糊的一团就要撞到自己脸上。
难道我真要与他们化为同类,生活在这永恒的黑暗之下?!
千钧一发之际,路遐大吼一声,两手向前长伸,正好抓住了前方的门框。他死死扣着,脑袋躲避着那个肉团已经躲到墙角,无处可避。
他忽然想起,自己在一开始就提到过的一件事,路晓云在关键时刻也曾经叮嘱过严央的一件事。
不要动任何会发出类似铃铛响声的东西。
他几乎是用尽最后的力气,从裤兜里摸出那把从头到尾都没能派上用场的院长办公室的钥匙,一把扔到那小鬼附近。
小朋友,对不住了!
路遐心里念叨。那块鲜血淋漓的肉团立刻一溜过去,一跃而起扑倒那小手看不见的后半部分。抓住路遐的小手终于脱力,和着那东西直滚到走廊那边去了。
那究竟是什么怪物……
路遐心惊胆战地扶着墙站了起来,浑身几乎虚脱。看不出来那块只会蠕动的肉块还能爆发出如此速度,看来自己真是次次死里逃生。
幸好不论身体如何变化,到底还是受自己控制。
想到孙正,他呼地一下又站了起来,狼狈不堪地继续朝手术室跑去。
阴影里,一个模糊不清的人影从手术室的门缝里款款走了出来。
路遐手里的手电筒晃了晃,停在那个人脸上。
清秀的面孔,苍白几乎无血色,微抿的唇,和被灯光照得睁不开的眼。
“正!”
他叫了一声,直奔过去。
那个人也恍惚地抬眼看见了自己,神情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还差几步远的时候,路遐几乎是张开了双臂要拥抱了,但他忽然就猛地刹住了脚步。
他看见孙正皱着眉头有些迷惘地看着自己,他忽然就迟疑了。
如果自己靠近孙正,那那堆追着自己而来的怪物也会追着孙正而去。
而自己,也俨然已是……半个怪物。
眼前的孙正和自己,好像已不再是十几个小时前的孙正和自己。
他开口想说什么,又闭了嘴。
他竟失去了相认的勇气。是害怕自己,还是害怕这个三番五次消失又三番五次从手术室里出来的孙正?
谁知道这个回来的孙正,还是不是消失的时候的那个他?
“路遐。”孙正叫了一声,又向前走了一步,
“正……你……”路遐欲言又止。
“什么?”孙正问道,眼里透露出一种欣喜,这欣喜却让路遐觉得不知为何有些陌生。
“你……”路遐刚想说话,突然感到一阵彻骨的凉意和黏腻感从脚上向上爬,“你不要过来!”
什么东西爬到了自己背上。
“你怎么了?”孙正脸色变了变,更靠前了。
路遐紧张地后退一步,身后的这个东西,不一般。很不一般。
他简直能感到那个气息吹吐在自己的后颈。冰冷的,死亡般的气息,就在刚才一瞬间倏地贴到了自己背上。仿佛两只黑洞洞的眼睛早就在观望着自己的一切,然后在这最后一刻,终于抓住了自己。
是……‘它’吗?
‘它’终于找到了我们吗?因为……我要成为它们的一员了吗?
“我、我没事,你站在那里,不要动。”
这下糟了……怎么身体,有点不受控制……脚动不了了……不可能的,不可能的……这……
不能让孙正过来,也不能让他被‘它’捉住。
“你到底怎么了?”孙正声音着急起来。
路遐看着他,近在眼前,又好像远在天边。
我到底怎么了?我也不知道。
“快……给我,给我那把钥匙,”路遐艰难地说,“给我,我就没事了……”
也许钥匙……是最后的希望。
也许钥匙……也救不了自己。
孙正一边在兜里摸索,一边靠近路遐,眼睛四处张望着:“有什么东西?!”
“没、没有!”
什么都没有……不要看,我怕你一看……就看见‘它’……
而那个时候,你肯定不会扔下我一个人跑掉的。
摸了一会儿,孙正终于摸出了那把砗磲钥匙,他刚拿出来,看见那晶莹如玉的钥匙,眼睛忽然一亮,说:“对了!我终于找到出口了!”
路遐一怔:“出口?你找到了?”
他伸手去够那把钥匙,却发现自己够不到。
孙正走近一步,语气也放温柔了:“路遐,我们终于可以一起出去了。”
那个东西似乎已经停在了自己背上,就像死亡已经在虎视眈眈。
孙正的手也搭上了路遐的手,冰冷的。
路遐不知神经哪里一跳,啪地一下打掉孙正的手:“别碰我!”
孙正仿佛也被他这举动惊到了,看着他,眼里充满了惊疑。
“我……我……”路遐结巴着,我怕你被我传染,我怕你看到那个东西。但他没能说出口。
他不知道如何解释那个东西为什么总是出现在自己周围,因为他知道,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自己已经不再是个正常人,自己在不停地吸引着这些东西。
而他,不能让孙正也这么明白。
“一件事,一个人常常都是莫名其妙就变得很重要的。如果,你突然意识到一个人非常重要的话,就会开始觉得害怕了……”
“同样是喜欢一个人,刘群芳其实很害怕……我比她更害怕,孙正。”
“你找到出口了?”路遐遮掩尴尬,后退一步,又结结巴巴地说,“这很好,你、你可以出去了。”
孙正一挑眉,眉中隐隐有怒气:“你什么意思?!”
“其实,只要你出去,我就可以放心了……”路遐这句话是发自肺腑的,他强忍着黏在自己背上的那个东西的恶心,认真地说道。
早在他发现自己腿出了问题的时候,他就已经有这个心理准备了。
自己恐怕是出不去了,但他会和孙正走到最后,只要能帮助他出去,他也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了。
孙正正想说什么,路遐又开口了:“你不用担心,我会陪你到出口的,至少我也要看看出口是什么样子不是……”
他还想笑,却笑得很难看。
孙正猛地抓住路遐的手:“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路遐注视着孙正的眼睛,忽然觉得自己这么久的挣扎,此刻竟一下子都豁然明朗了。
坦然了。
心境虽然是从未有过的凄凉,但再也没有任何杂乱思绪的纠缠了。
背上的那个东西也竟似不存在了。
自己找到了哥哥,在这种极端的情况下,能将孙正安全地送出穴,就行了。这原本就是一种奢望,而如今有一个人能出去,那已是奇迹了。
“我至少……要帮你看看,那到底是出口是不是……”路遐又笑了,一掌拍在孙正的肩膀上,顺势把他从自己身前推开。这掌牵动了背上的东西,他咧了咧嘴,又很快把这个表情遮掩过去了。
“路遐!你现在发什么神经?!”孙正几乎是吼了起来,“你是不是不相信我了?!你不想跟我一起出去了?!”
“来,砗磲给我,”路遐还在笑着伸手去拿孙正手上的钥匙。
“路遐!!”
路遐无奈,一摊手:“没错,我骗你的。我不能和你一起出去了。”
啪!
孙正将手中的砗磲狠狠摔在了地上。
“你骗我?!”
“我都是骗你的,你赶快走吧,我没有想过和你一起出去,我已经找到了哥哥的消息,我……”路遐一边说,一边连连后退,自己都觉得自己这模样,真是又可笑又狼狈。
“路遐,你看着我,你到底有什么问题?你认真说,好吗?”孙正又一次放软了语气,他看着路遐的眼光里,带着某种希求。
路遐从来没有见过孙正这样的表情。总是拒人以千里之外的孙正,眼里怎么也会有这么柔软的东西?
路遐几乎就想拉着孙正落荒而逃。
但他感到整个人都僵硬了。动不了了。
自己就像慢慢在被‘它’吞噬,第一层皮已经被‘它’剥下。
只剩下嘴,还能不流畅地说话:“我认真的……你走吧,我实话告诉你……这、这个穴,想要出去,就必须、必须由‘它’来控制……你懂吗?我哥哥当年,就是变成了‘它’,‘它’就是我哥哥,所以医院才、才……”
“你在说什么,路遐……你……”
“所以……我留下来,最好,我也可以变成‘它’……一开始那封信里,就是这么告诉我的,我一开始就是这么想的,我骗了你……没办法,你赶快走吧。”
路遐说着,他从来没有发现,说谎是这么困难的一件事,每一句话,都要让头和心翻腾一遍。
这一次骗你,真不好意思。
但这是最后一次了。我以前说过的什么,你就当做都是在骗你吧。忘了最好。
“你相信我吗?”
“我们两个人一起进来,就一起回去,一起出去,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我喜欢你。”
“没错。”孙正眼里的柔软突然消失了,脸色就在一瞬间改变了,仿佛笼罩了一层阴霾的冰山,“‘它’‘曾经’是你的哥哥,路晓云。”
这句冰冷的话让路遐所有翻腾的情绪刹那静止了。
“因为他,这个穴有了一个且仅有的一个幸存者,但是,”孙正语气一顿,忽然笑了,嘴角弯起的弧度像是刀锋锐利的弧度,“你回头,看看趴在你肩上的那个东西。”
路遐惊而回头。
一张脸,一双眼睛。
一张熟悉的脸,一双熟悉的眼睛。
孙正的脸,孙正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