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魔鬼,他看不清它的面目。记忆中它是个巨大恐怖的黑影,压迫在身体上,寄居在灵魂中,无法抵抗、难以消除,在它的笼罩下一切都是痛苦而扭曲的。它曾经强大到令他战栗与绝望,而眼下,他突然看清了它的真面目——
不过是一块块死去的臭肉而已。跟他曾经解决掉的那些连环杀人犯没什么两样,甚至更加弱小、更加不堪一击。
现在,它和它所占据的回忆再也不能伤害到我了,杀青想,真可笑,年幼的我居然会因为这种三流货色,在夜晚发狂尖叫了那么多年。
踩着窗台上的血肉,他回到客厅,捡起地板上那把血迹斑斑的长柄斧头。
珍妮弗仿佛终于从梦游中醒来。小姑娘惊恐地大哭着,朝母亲的藏身之地跑去。
杀青并没有袭击她,或是这栋房子里的其他人。他始终目标明确,只有海登·科尔滕一个而已。
他提着斧头,从容地走向客厅入口,握住了黄铜雕花的门把手。
里奥和罗布乘坐的直升飞机降落在庭院宽阔的草坪上。警车已经包围了那栋富丽堂皇的别墅,无数武装警察荷枪实弹,尖锐的鸣笛声此起彼伏。
例行喊话没有回应后,突击队准备强行进入别墅。里奥在一群严阵以待的警察中找到现场负责人,问:“疑犯还在里面吗?”
“应该是。我们接到报警十分钟内就赶到现场,包围了这栋独立建筑物,我敢保证此后没有人能从里面出来而不经过我们的视线。”警长说。
里奥说:“让我跟突击队一起进去。”
“这太危险,疑犯持有杀伤性武器……”在看到对方不容商榷的神情后,警长妥协道:“至少你得穿上头盔和防弹衣。”
“不用。”里奥大步流星地走近别墅,在一干全副武装的突击队员讶然的目光中,伸手握住了黄铜雕花的门把手。
大门并没有被反锁,他轻易就打开了它,走进去。
空气中血腥味浓郁得令人窒息,里奥脸色凝重地皱起了眉:根据报案人描述的疑犯外貌,他几乎可以肯定就是杀青无疑。但在来时的飞机上他粗略查过房子的男主人,欧文·雷蒙德,一个成功富有的商人,没有前科,家庭美满,怎么看也不在“逍遥法外的连环杀人犯”的范畴之内,杀青为什么会对他下手?
几十名警察从里奥身后涌进空无一人的房间,许多人不禁用手背挡住了口鼻。
“……上帝啊,看窗台上!”一名警察失声叫起来。
肉块、内脏、碎骨像水管爆裂一样喷洒在窗台上,附近的墙面、地板甚至天花板都被泼成暗红色,散发出的腥臭味如毒气熏蒸着整个房间。
有个年轻警察忍不住呕吐起来。
里奥慢慢走向窗台,站在血泊边缘之外,望向半开的窗扇。在外面正对着窗户的幽暗草坪上,一颗人头睁开双眼死死盯着窗台,扭曲大张的猩红嘴唇在嚎叫中被彻底定格。
“Enjoyer……”里奥喃喃道,完全明白了凶手的杀人动机。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这是一场执着与谋划了二十年、连上帝也无法阻挡的血腥复仇。
这就是“连环杀手杀手”的终极标靶。
“果然是那家伙的一贯风格,包括每次都能在警察赶来前逃之夭夭。”罗布走到里奥身旁,神色复杂地说,“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抓住他,扔进监狱,再一次。”黑发探员面无表情地回答。
罗布无声地叹了口气。在他内心深处,曾有那么一丝阴晦的期望——杀青在越狱之后,出于对自由的珍惜,就此金盆洗手,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但现实无情地拍了他一个巴掌,用鲜血和尸体告诉他什么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他安慰地拍了拍搭档的肩膀:“然后彻底忘记他吧,你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里奥沉默着,墨蓝色的眼睛因为诸多情绪的碰撞与沉淀,越发显得幽深难测。“你有没有看过他的一本小说,《床前的低语声》?”他忽然开口问。
罗布不解地怔了一下,“没有,等我想去看的时候,他的一系列小说都从办公室读物里紧急撤下来了。”
“你可以去看看。”里奥说,然后转身离开了凶案现场。
莲蓬头流下的热水冲刷着血迹,淋浴间的地板上一片触目惊心的殷红。杀青赤脚站在血水中,红与白对比鲜明。
“你的浴巾和睡衣。”夏尼尔抱着胳膊倚靠在浴室门口,肩膀上搭着布料,神态里有一种微妙的、下贱的色情味道。
杀青伸手关掉水龙头,匀称修长的身躯在白雾氤氲中若隐若现。他用手掌将湿漉漉的刘海抹向脑后,淡淡地说:“你该学会先敲门。”
“抱歉,补上。”夏尼尔毫无诚意地用指节在门板上叩了两下,“是你出来拿,还是我拿进去?”
杀青拉开玻璃门,泰然自若地走出来,从他肩上扯过浴巾,擦拭身上的水珠。夏尼尔目光贪婪地上下打量,最后停留在他胸口的金属链坠上。
“这就是拉法尔·斯托克的那块血牌?”他用暗哑的嗓音问,同时试探性地把手伸向对方胸口。
杀青毫不客气地拨开他的手腕:“它现在已经不属于你了。”
“可至少有一大半属于我!”夏尼尔暗绿狭长的眼中掠过一抹阴冷的幽光,“你答应过四六开,不会反悔吧?”
“放心,我可不像你那么反复无常,出尔反尔。”杀青说着,穿上崭新的蓝色CK内裤,将睡袍带子在腰间系好。
夏尼尔生性多疑,即使听他这么说了,心底仍不安定,但他知道现在这个话题只能到此为止,在他们的交易完全达成之前,惹怒对方并不是明智的选择。
“我让人去Per Se餐厅打包了法国菜,趁热一起吃?”他用一副温情脉脉的口吻说。
“你自己吃吧,我没胃口。”
“……你看起来心情不太好。我以为在顺利干掉一个你想干掉的人之后,就算不兴奋,也该感到轻松愉快吧?还是说,我们的‘连环杀手杀手’先生,竟然有向每个被杀猎物表示哀悼的爱好?”
杀青在擦肩而过时,一把扼住了夏尼尔的咽喉:“闭嘴,除非你想我现在就干掉你!”他不耐烦的神情中透着森冷尖锐,仿佛有什么残暴的凶兽,正在那张俊秀皮囊下面躁动不安,即将破体而出。这令后者感觉头皮发麻、心脏悸动,不由自主地伸出舌尖舔舐发干的嘴唇——多么危险,却又多么诱人!如果能把这样的男人压在身下……夏尼尔无法自持地遐想,在这一刻居然鬼使神差地觉得美金的吸引力也没那么大了。
如果我自愿放弃应得的一小部分——比如几百万什么的——他会不会同意跟我来个一夜情?夏尼尔因为窒息涨红了脸,在肺部的刺痛中费力喘气,手指却从对方半敞的睡袍衣襟探进去。
杀青对这个用生命诠释“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家伙,不知是该唾弃还是觉得好笑,松手放开,任由对方捂着喉咙不停呛咳。
“别打我的主意,小狼狗。”他戏弄般把夏尼尔的头发揉成个乱鸡窝,“我对你没性趣。”
夏尼尔好容易平复喘息,不甘心地问:“那你对谁有性趣,那个FBI吗?”
杀青十分干脆地承认:“没错,我只对他有性趣。”
“他抓了你、把你丢进监狱,现在还跟条张牙舞爪的猎犬一样在后面撵着你——即使这样你还对他有性趣?”
“不行吗?”杀青反问,“这两者间有矛盾吗?”
“……我又忘了,你是个把危险当乐趣的疯狂杀手。”夏尼尔挫败地说,“对你而言,越有挑战性的人和事就越有吸引力,那个条子始终没有被你折服,就算肉体‘弯’掉,骨子里仍是又正又直,所以你才更感兴趣,对吧。”
“怎么理解是你的事。但我最后警告你一次,别妨碍我的计划,否则——”杀青露出一个血腥味十足的冷笑,拍了拍他的脸颊,转身走向卧室。
夏尼尔打了个寒噤,朝他的背影恼火地叫道:“放心!我会去雷克斯岛附近等你的电话,现在就去!而你最好也别忘了我该得的那笔钱,否则——”
杀青砰的一声甩上房门,把他的后半句威胁堵在喉咙里。
“有人接应他。”里奥指着屏幕对罗布说,上面播放着街道监控探头拍到的场景,“你看这辆路虎出现和离开的时间,与案发时间基本吻合,当时他应该就在车上。”
可惜车窗贴了深色的防爆膜,他们看不清车内情况,只能勉强看清车牌号码。
“调查这辆车。”里奥吩咐纽约分部的技术人员,“我要知道车主是谁,以及它现在在哪儿。”
利用国土安全部的监控系统追踪那辆车时,他们遇到了些困难,半途中它换了车牌,还狡猾地变更路线,他们几次都跟丢了它,但最后还是找回来了。
里奥看着电脑屏幕上显示的车主照片与相关信息,月神岛上的那段记忆立刻跳入脑海:“夏尼尔·塞维利亚……是他,难怪。”
“是谁?”罗布好奇地问。
“一条阴险的豺狼。原黑帮分子,八年前被我送进监狱后一直怀恨在心、伺机报复。我在月神岛上卧底那次,就是他把我的身份出卖给小亚弗尔,害我险些搞砸了任务。”
“他怎么跟杀青搅到了一块?”
“他一直对他有企图。”里奥说得简单笼统,罗布却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不屑与恼怒,顿时反应过来:好吧,一个阴险的情敌,难怪像里奥这样沉稳自持的家伙也会露出这种眼神。
“难怪他为杀青甘冒风险。”罗布感慨。
“色迷心窍。”里奥冷冷道。
说话间,信息服务科的技术人员已经追踪到车子的目前所在,它正从曼哈顿地区沿某条公路向东行驶,看样子是要从拉瓜地机场离开纽约。
“我们出发,逮住他们!”里奥一把抓起披在椅背上的外衣,斗志十足地快步走出房间。
罗布连忙追上去,“我觉得有点不太对劲,里奥,如果真是杀青,这一次也太顺利了……”
“你说的没错,这可能是个圈套,但也可能是希望我们把它当圈套,然后在我们犹豫不决的时候,机会就这样溜走了——还记得我教过你什么?”
“如果第十一次出击才能抓住凶犯,那么前十次的失误都是必要的。”
“很好小伙子,你很快就能独当一面了。”里奥说,撑着舱门跃上待命的直升飞机。
罗布紧接着钻进去:“想甩掉我吗?门都没有!咱俩可是黄金搭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