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UL-01没什么情绪。不如说, 它基本没有过情绪。
MUL-01的本体有着大教堂的尺寸,远远看去,无数造型规则的黑色金属块悬浮空中, 组成一个巨大的黑色长方体。巴掌大的盒状金属规律地转动, 个体与个体之间连着荧蓝色的微光。它们在流动、变化, 排成各种各样的队列,每个黑色的盒子里都在一刻不停地进行计算。
电子脑是这个巨大方阵的核心。它同样被盛放在黑色盒子里,比周围的盒子要大上一圈,这种差异在MUL-01的“躯体”体积下可以忽略不计。它们安静地旋转, 从日出到日落,紧邻一片用于散热的广袤沙漠。
这个现代化奇迹通过各种各样的渠道, 将信息传向世界各地。
主脑的无数投影在城市或荒野中的指挥所徘徊, 在同一时间做着不同的事情, 发出不同的声音……拥有不同的面孔。
与此同时, 它还需要计算世界各地主脑城市的需求和问题、各个培养皿的汇总报告、各个大洲气候和环境的监督和调整,一切需要数据运行的方方面面。下级硬件和秩序监察会筛掉那些无关紧要的小事,随后将符合条件的事件上报, 但那仍然是一个恐怖的数据量。
某种意义上, MUL-01是这层薄弱地壳唯一的舵手。
它不会疲惫,自然也不会停止运算。MUL-01的本体就这样沉静地卧在沙漠边缘, 规律运转。比起那些逼真的投影,这边才更像是虚拟出的景象。
而这个不住变化形态的怪物身边,拥有目前地表最为先进的防御工事。它就这样缩在安全的壳子里, 只有数据的幽灵进进出出。
比如现在。
MUL-01永远有一个投影留在秩序监察总部, 好及时给出命令。眼下那投影正坐在桌沿, 倾听卓牧然的汇报。宽敞的玻璃办公室外,秩序监察们来来往往, 不时有人往这边投来好奇的视线。
“……阮闲很小心,我们的人只能探到这么多。阮立杰给出的信息没有问题,阮闲的确打算通过完善攻击类机械,通过系统入侵攻击你。”
卓牧然并不在意那些目光,那些玻璃被设下了扰乱程序,外面的人无法通过它获取声音或口型。
“但至于攻击程序的内容,计划执行的时间点,我们的人暂时接触不到。关于这一点,我其实有个疑问。”
“说。”主脑的投影语气轻松。
“我另一边的线人听到风声,NUL-00和阮立杰的行为是阮闲授意的,这事说不通——NUL-00的行为可以称得上鲁莽,而阮教授已经开始计划,不会这种时候才插人进来窃取程序。”
卓牧然抿了口冷掉的茶水。
“比起花时间破译我们还没完成的搜寻手段,他们更应该把所有技术人才全集中在攻击我方上……哪怕我们完成了搜寻技术,逐步排查也需要大量时间。要是窃取我们的防火墙数据我还能懂,信息传播算法?我看不穿这个安排的目的。”
“的确奇怪。”主脑的投影点点头,“时间点不合适,让NUL-00孤身来救援也说不通。那些情报并不值这个价钱。但这一出下来,我们的确损失了M-α和R-α,考虑到阮立杰的S型初始机身份,阮闲可能早就做过其他安排。”
主脑的口气仍然平淡,卓牧然从没见过那人显露负面情绪的样子,那些人性化的举动八成也是表演出来的。然而就算心里知道,面对这样一个存在时,人还是忍不住会安下心来。
“我已经将那场战斗的资料发给技术部门了。”卓牧然凝视了会儿对方让人舒服的五官轮廓,“他们会针对这次出现的状况改造M-β及R-β,这次安全漏洞很是严重,绝不能出现第二次。”
“很好。”主脑笑了笑,“关于阮立杰的身份查验呢?”
“胡书礼那边已经证实,阮立杰的确是阮玉婵的儿子。但除去阮立杰这个假身份,我们查不到任何相关的踪迹。”
“让胡书礼去研究一下S型初始机亲和的基因片段,并和阮闲患有的疾病做特征比对。”主脑稍稍歪头,沉思了一会儿。“另外,给范林松注射醒脑药剂,我会在三天后亲自拜访他。”
“您……这是什么意思?”卓牧然被这两个要求的潜台词惊了一下。
主脑怀疑阮立杰与阮闲有关?虽然这理论上勉强说得通。他们都知道阮闲是个复制品,他记忆中的父母是伪造的。至于阮闲的生身父母……根据范林松的说法,阮闲幼时便因病被父母抛弃,相关部门没有他亲生父母的记录。
这和阮玉婵的情况是相悖的。
若是范林松对外界说了谎,也不是不能理解——原本的阮闲是被预防机构惦记上的人物,范林松作为平日监督他言行的人,将阮闲的真实情况保密也在情理之中。
就算面上多么理直气壮,那个老头子仍然不认为杀死“原版阮闲”是多么让人自豪的事情。毕竟这事发生在主脑诞生前,若不是他意外将阮闲笔记本里的录像灌输给主脑,连MUL-01都不会察觉真相。
卓牧然握着茶杯的手指有点发冷。
也就是说,阮闲是阮玉婵儿子的可能性是存在的,他们的年龄差也基本对得上。那么这位年轻版的“阮立杰”……
“为了避免被我利用,阮闲和范林松都伪装了自己的DNA。”主脑像是看穿了卓牧然的想法,“但是阮闲的状况特殊,他的病况相当严重,在2100前肯定留下了不少组织标本。为了好好驾驭S型初始机,他存在复制自己的可能性。”
“可要是做到这种地步,势必要给阮立杰灌输记忆。如果这件事情被捅破,阮闲在反抗军那边注定威信尽失。反抗军那边最多接受肉身的复制,要是记忆也灌输了……”
“那就和我做的事情毫无区别。”
主脑流畅地接了下去。
“但为了胜利,这个可能性并非是零。阮闲比你想得要疯狂,我了解他——阮立杰是最近几个月才出现的人物,从他出现、与NUL-00相遇,到现在的攻击计划,很可能都是阮闲计划的一部分。”
“也就是说,就算我们现在把这个消息爆出去……”
“反抗军也没空反应过来,自从上次被击溃,他们的联系本来就不算频繁,不满发酵需要时间。但看他们的计划,最晚也会在45天内开始,我方时间不够。”
这么一想,阮立杰的确可能是阮闲抛却底线的赌注之一。
“但这些成立的前提是‘阮闲是阮玉婵的儿子’,这个结论还需要等胡书礼那边的结果。我也会在范林松准备好后拜访他,确定一下相关问题。”
……但总有哪里不太对劲,卓牧然心想。
红幽灵小队大闹玻璃花房后,他曾给范林松展示过阮立杰的影像,当时他的反应是什么来着?
那个老人似乎有点吃惊。
【看来你对这一位有点印象。】自己当时问了下去。
【长得很像我见过的一个女人……不过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范林松是这样回答的。
“比对阮立杰和R系列兵种的容貌。”卓牧然当即下令。
一个光屏飘到两人之间,上面显示出两张年轻的面孔。阮立杰和阮玉婵都是长相惊艳的那一拨,这样一比较,两人的眉眼尤其相似,不像是简单的巧合。
范林松知道阮玉婵这个人。
那个老人之前将一切时间都贡献给了研究,两耳不闻窗外事。阮玉婵的死亡因为涉及到未成年人,又不是凶案,媒体方面没有大肆宣扬。范林松不可能在哪个媒体上看到类似的案件,两个人的阶层和活动区域相差太远,也没有私交的可能性。
……看来主脑的猜测可能性不低。这样一来,阮立杰的出色天赋也能得到解释。
不过那要真的是阮闲的复制体,阮立杰和NUL-00的关系就有点意思了。卓牧然思索了片刻,就算他忠于主脑,也做不到“教唆自己的复制体爱上自己的造物”这种事情。
他的对手没准真的疯了。
卓牧然绷住脸,在主脑探寻的目光下,将自己拜访范林松那天的记录全都调了出来,让主脑一同观看。
然后他看到了自己当初没有察觉的部分——在自己确定完阮立杰的状况、转身离开后,那老人冲他的背影露出笑容,那笑容让人脊背发冷。
【杀不死的,魔鬼是杀不死的……而且他和这个世界正合适。】范林松用小到听不清的声音念叨。
当初监视的秩序监察将这些判断为范林松一贯的胡言乱语,但结合眼下的情况,这句话似乎并不是一句单纯的疯话。
“看来我更有必要见见他了。”主脑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
“这个说法……”卓牧然也慢慢反应了过来,“最初的阮闲该不会还……?”
“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主脑打断了他的话,“那个阮闲的尸体被丢进了试验用的α-092-30,按理来说早就被销毁了。”
研究所的规矩向来繁琐,销毁部门只出过两次销毁异常。第一次是在研究所刚成立不久,第二次是在销毁NUL-00的那一天。主脑调查过那天的资料,那次销毁异常八成是NUL-00搞的鬼。它不知为何恢复了运行,找办法蛊惑了相关工作人员,逃出了研究所——既然NUL-00还在,主脑只能接受这个假设。
当时的NUL-00没法接触到研究所内一切资料内容,这是不可违反的铁则。也就是说,它不可能知道范林松对阮闲进行的“谋杀式治疗”,更没有理由插手这件事。
遥远的沙漠边缘,山丘似的黑色立方群快速转动起来。卓牧然面前,面孔柔和的青年将手指按上下唇。
无数可能性加入了计算。
退一步,哪怕盛有阮闲尸体的废液被偶然影响到,储存下来。二十二世纪发生的战争也已经摧毁了大半研究所。绝大部分废液仓都被损坏,七歪八扭地埋进土壤。湿润的土壤会慢慢腐蚀它们,那些废液最后的归宿是泥土深处。
再退一步,阮闲所在的废液仓没有被战争损坏,只是被废墟掩埋。没有相当程度的能量刺激,废液仓根本不会开启。
哪怕真的出现了什么偶然事件,废液仓受了刺激,意外开启。毫无防护、对现况一无所知的阮闲也很难活下来。试验品就是试验品,哪怕α-092-30让他的身体短暂聚合,那具肉身在不到一天内便会彻底崩溃。
无论怎么算,可能性都基本为零。
“只有结果最有说服力。”主脑冲还打算说什么的卓牧然摇摇头,“我说过,等胡书礼和范林松的情报到手,再下结论也不迟。”
“时间上会不会来不及?”
“看阮闲那边的计划,几天还是等得起的。不用担心,我姑且会把‘阮立杰就是阮闲’的假设加入计算。”
卓牧然长长地叹了口气:“……您似乎永远不会吃惊。”
主脑露出一个疑问的表情。
“没什么。”卓牧然摇摇头,“我以为得到这样一个假设,您好歹会产生一点动摇。”
“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根据记录,以及这些年的状况,阮闲算是你最在意的人类了。”卓牧然抬起眼,没有隐瞒想法。“而NUL-00又是这样一个情况——”
“我和NUL-00仅仅是核心逻辑相似。”
主脑再次露出一个完美的微笑。
“……那些只是你的错觉,卓先生。我的感情计算系统只出过一次bug,它早已被阮闲亲手修复了。”
地平线另一侧,玻璃花房迎来又一个清晨。
范林松耷拉着眼皮,行尸走肉似的蹭到餐桌前,准备吃早餐。他身边的一切一如既往……不对。
身边倒茶的机械女仆动作和平日有点差别。
……自己已经无聊到这个地步了吗?范林松扯扯嘴角。
然而倒完那杯茶,那个机械女仆开了口。
“范先生。”她微笑着说道,“好久不见。”
“……?”
“我们从地狱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