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恒一笑:“我就知道。”
“不错,”罗宣扬眉道,“我找他找很久了。怎么?你也发现了?”
罗宣朝姜恒一扬眉,继而明白过来,说:“那天你与他上钟山去,他朝你说的?”
姜恒笑道:“好啊,你又扮成谁在偷看我了?”
自古青出于蓝胜于蓝,罗宣虽是师父,心眼却没有徒弟多,不小心一句话暴露了,只得恼火道:“谁偷看你了?不过是监视他!他是我爹,我来代国一趟,正是为了杀他。你看,确实与你没多大关系,所以说,做人不能自作多情,徒弟,你说对不对?”
姜恒:“可是你为什么要杀他呢?”
“因为他该死!”罗宣道,“他扔下妻儿这些年!不问他们的死活!”
姜恒没有告诉罗宣自己与罗望的对答:“万一他有苦衷呢?你就不能当面问清楚以后,再决定杀不杀么?”
“啧啧啧,”罗宣笑了起来,“又来了,你这哭包,软蛋,又在慷他人之慨,你这点仁慈,可是比天底下最烈的毒药要好用多了。谈笑之间,慈悲心肠,人呢,就在几句话里成千上万地送命,与割麦子一般……”
“……虚伪。”罗宣凑近少许,轻声、认真地嘲讽道,“所谓‘王道’,当真让人恶心啊。”
姜恒与罗宣对视,姜恒于是换了态度,说:“我错了,不该恶心你,师父。但你亲自下手,不是更解恨么?别给他任何解释的机会,从背后拍一拍他,只怕他就死得不能再死了罢。何必让我出手呢?”
罗宣说:“当然不能让我的将军爹,这么轻巧就死了,毒死他算什么报复?我要让他先身败名裂,受西川百姓所唾骂!再将他押到市集上,让他一辈子为之努力的功名、利禄化作泡影,再派刽子手,在他耳边说‘这就是你抛妻弃子的报应……’,然后趁着他瞪大眼睛时,再慢慢地将他的头割下来。”
姜恒:“不不,师父,这么做还不解恨。”说着他稍稍倾近罗宣少许,低声说:“我听说,他还在西川资助了不少孤儿,咱们先得按他个谋反的罪名,再将那些孤儿抓起来,绑到他的面前,一个一个地杀给他看。告诉他‘本来这伙人与你毫无干系,都是受你的牵累,才……’。”
“那倒不至于,”罗宣说,“别人又没有罪。”
姜恒诧异道:“这才够让他受尽折磨啊!要毁掉他所有珍惜的一切!他资助孤儿,不正是为了赎罪么?就让他知道自己作了更大的孽,才有意思嘛。折磨他的身体有什么乐子?要折磨他的心!”
罗宣听出姜恒在说反话了:“你还敢顶嘴?”
姜恒对罗宣的了解仅次于对耿曙,他笃定罗宣不会下手,也正因如此,今天才给了罗望那个机会,于是正色说:“师父,你过不了自己这一关,你不会杀他,你只是想让他悔过,他什么事情都不知道,你得与他先谈谈!”
罗宣:“关你屁事!我没有爹!你当天底下人都像你这般,抱着个死人充门面么?”
姜恒:“你要真不在乎,你就不会把解药交给汁琮!”
霎时间,罗宣与姜恒都静了。
姜恒认真道:“你懂的,你比谁都懂。你知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所以那天你将解药交给了界圭,让他带回去医治汁琮,否则从今往后,我哥再也不会原谅我了。哪怕他嘴上说原谅,心里的这道疤,永远也愈合不了。”
“放屁!”罗宣马上不客气地说,“给我闭嘴!”
罗宣起身要走,姜恒却拉着他,说:“师父!你冷静点。哎!好痛!”
耿曙瞬间几乎是破门而入,吼道:“恒儿!”
罗宣试过耿曙功夫后忘了戴上手套,姜恒一拉上他的手指,顿时毒气攻心,嘴唇发白,罗宣不敢再乱来,右手抹在他的唇上,只是一息间,姜恒脸色便正常了。
耿曙挡在姜恒身前,看着罗宣。
“谢谢你救了我义父的性命,”耿曙说,“我欠你的,以后但凡有报答的机会,聂海上刀山下火海,不会皱一皱眉头,但你别再碰恒儿了。”
罗宣深吸一口气,像是动了真怒,姜恒却马上道:“哥,你看我好了,不碍事。”
“不,”罗宣冷冷道,“是我欠你,当初我希望你赶紧死了,没仔细看,将遗物带回海阁去,还骗了姜恒。我与汁琮无冤无仇,犯不着杀他,留他一命,等他打下郢国那天,杀光所有的郢人,我就借他的手,为我弟弟报仇了。走了,后会有期。”
“师父!”姜恒追了出去,但罗宣已化作一道虚影,消失在了外头。
姜恒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只没想到,与罗宣阔别近半年后的重逢,竟是如此收场。
耿曙带着烈光剑回来了。
“他弟弟死在郢国人手里?”
姜恒点了点头,他知道罗宣就是这个性子,有仇必报。
“公主那边怎么说?”姜恒没有再提“嫂子”二字。
耿曙沉默片刻,说:“她想让咱们留下来,留在代国,没说婚事。”
姜恒笑了笑,说:“她是个有点冲动,又口不对心的女孩,却很善良。婚事是你主动拒绝的,她还能怎么说?”
耿曙忽然烦躁起来,说:“别再提了。”
“好好好。”姜恒只得哄他,说,“睡罢,明天你还得去打仗呢。”
姜恒发现,姬霜是为数不多的,能够把耿曙先是气得半死,最后又能成功软化他的人。
数日后,海东青归来,嵩县的军队已到了,他们扮成了商队,潜伏在西川,只等姜恒送信,便将在城外集结,听耿曙的号令。
宋邹非常细心,看出了姜恒的意图,他将本地驻军全部派了出来,原本占领嵩县的雍军则充作城防。这么一来,耿曙所率领的,就全是名义上的王军,没有落下任何他国干涉内政的把柄。
冬至当日清晨。
“我很奇怪。”姜恒这天在厅内吃早饭,耿曙与李谧用过早饭,各自先行离开。
界圭则守在了门外。
姜恒说:“我总有一件事想不明白,到底是谁朝姐姐你通告这个机密的?”
“对你们两兄弟而言,”姬霜自然知道姜恒所指,乃是耿曙身世,淡淡道,“全天下都是敌人,这很奇怪?”
姜恒笑了笑,端详姬霜,姬霜扬眉。
姬霜:“淼殿下心高气傲,想必是不屑于留在代国了。姜恒,你是不是总觉得,我就是生在深宫、长在深宫、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一樽花瓶?”
“不,”姜恒惊讶道,“怎么这么说呢?许多年前,曾有一句传言,西川李胜,乃是全天底下最聪明的人。公子胜之于殿下,亦父亦师,我半点不怀疑殿下的本领。”
姬霜悠悠叹了声,说:“他要是足够聪明,那天就不会去安阳。”
姜恒有许多话不曾朝耿曙说,心里却早就一清二楚,姬霜绝不似表面上这般柔弱,反而在整件事里,她才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人。
从向嵩县送出那封信起,代国的局势变化,就统统在她的掌握之下。
“那么我倒想问问了,你觉得,我是怎么样的人?”姬霜正色道。
姜恒笑道:“说不清楚,不过我总感觉殿下,是如今西川最聪明的人了。”
姬霜忽然一笑,说:“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怎么能这么说?眼下你也在西川,你就比我更聪明。”
“不敢当,我不聪明。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殿下笑呢,”姜恒笑道,“你和我哥一样,都不爱笑。”
姬霜敛去笑容,淡淡道:“我也看出来了。”
姜恒说:“但凡不爱笑的人,心里总是藏着心事。”
这句话,姬霜没有回答。但姜恒越想越觉得五味杂陈,从嵩县到西川,到见上姬霜的面,再到救出李谧,所有的安排布置,一步接一步,都似在姬霜的预测之中,这名公主的城府当真深不可测。
“无论成败,都要多谢你,”姬霜说,“多年以来,你是第一个与我代国全无关系,却尽心竭力,为我们考量的人。”
姜恒一笑道:“哪怕没有我,殿下也安排好了,不会有差池的,您是棋手,殿下。”
姬霜沉吟不语,姜恒这些天里又忍不住在想,设若这次西川城内不是他与耿曙一同前来,而是耿曙独自前往,耿曙将毫无悬念地留在西川。
“我挺喜欢你,”姬霜低声说,“李家里,我也算是最小的女儿了,从未有过有弟妹的感觉,可以叫你一声弟弟么?”
“我也挺喜欢你的,”姜恒笑着说,“当然可以,我也要谢谢你。”
姜恒先前从未往这方面想,忽然茅塞顿开,明白了姬霜的深意,以及她的消息渠道。
但这个猜测,令他不禁背脊发寒——耿曙的身世秘密泄露,与太子灵毫无关系,多半那走漏风声的源头,在于雍国。
为什么?自然是他们不希望耿曙留在任何一国,更不希望他死在任何人的手里,于是只有选择告诉了代国唯一不会杀耿曙的姬霜。
而姬霜确实待耿曙有情,哪怕揭破了昔年的杀父之仇,亦希望他留下,留在代国,她愿意保护兄弟俩。除此之外,她还刻意地隐瞒了消息来源,正因万一耿曙有一天若回到落雁城,亦不会因此对汁氏生出心病。
“弟弟,”姬霜认真地朝姜恒说,“世道险恶,务必珍重。”
姜恒点了点头,朝姬霜说道:“我去了,等我们的好消息。”
界圭等在门外,这次姜恒是直接从公主府正门出去的,今天一旦事发,再隐藏行踪已无必要。
“我有时也在奇怪。”界圭套上车,载着姜恒,前去与耿曙约定的会合地点。
“奇怪什么?”姜恒裹着貂裘,坐在一辆破车上,这一刻犹如出巡般,成了神州大地的天子。
“人与人怎么就这么不一样呢?”界圭感慨道,“有人当了棋手,有人却当了棋。”
姜恒知道方才界圭守在门外,都听见了,坦然道:“路都是自己选的,你又怎么知道当棋子就不会比当棋手更快乐呢?”
“那是。”界圭笑道。
姜恒说:“可恕我直言,你们却不是棋手。”
“我们?”界圭一本正经道,“谁们?”
“你们,你们是掀棋盘的。”姜恒笑道。
界圭答道:“掀棋盘的人是你爹。下不赢棋,就派人掀棋盘的人,是汁琅汁琮两兄弟。而我,不过是防着人来掀棋盘,总要有点防备,你说是不是?”
“所以啊,”姜恒答道,“天下人才这么恨我爹。也是,不守规矩的人,是很难活在这世上的,你可要守规矩了。”
界圭说:“我还真有点不太想守这规矩,设若我现在将你劫走了,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当真让人按捺不住,想看看这事如何收场。”
姜恒答道:“最大的可能就是,什么也不会发生,我在不在场,现在说来,已经不重要了。”
说着,姜恒露出坏笑,朝界圭道:“你要带我去见你们的太子?若我没猜错,他就是这么命令的罢?他躲在哪儿?我想不会是西川城,应当在北边罢?”
界圭的表情忽然一变,姜恒又道:“你早就与姬霜接上头了,时间就在我与汁淼离开公主府后,对不对?”
界圭赶车出城,昨夜下过一场小雪,山林间俱是雾气,枫河凝冰,海东青掠出城外,飞向天际,远远隐隐传来哨响。
姜恒一句话,便毫不客气,将雍国的布置掀了个底朝天,同时证实了他的猜测,界圭早就抵达西川,并带来了太子泷的秘信,私下见过姬霜。姬霜才从此得知,耿曙与姜恒二人的身世。
落雁城想让姬霜驱逐耿曙,令他与姜恒无法再在西川待下去,但姬霜马上就窥破了汁琮的深意。
对她来说,耿曙活着,比杀父之仇更重要。她反而希望姜恒与耿曙两兄弟留下来,并决定为耿曙提供保护,只是这一举动,有多少是出自感情,多少是发自利益,姜恒就无从判断了。
界圭摸摸头,说道:“我什么也不知道,小太史。我只是奉命行事。”
“好吧。”姜恒轻轻地说,“所以咱们现在要去哪儿呢?”
界圭的车停在了岔路口,姜恒伏身上前,轻轻地凑在他的耳畔,小声道:“别怪我没提醒你,我师父可是来了。我猜昨晚上,你一定趴在隔壁房的墙上偷听,对不对?你也不希望看见我师父突然狂性大发,把太子泷毒死,提前帮我报仇罢?”
“太子泷不会杀你。”界圭说,“既然他不想杀你,也就没有报仇一说。”
姜恒说:“但我师父可不见得这么想。”
他知道界圭一定清楚所有的事,他不可能对罗宣进来毫无知觉。这句话最终成功促使界圭改变了主意,一甩马鞭:“驾!”掉头朝钟山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