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这话后,洛沧手中的酒坛刚刚捧起一半,就不由自主地放下了。
洛九江面带醉态,半坐半卧的伏在地上。神情里满是少年初出茅庐的风发意气。
“你的刀法里只有锐意而无杀意,今日我叫你来,本是想带你去杀人的。”洛沧看着洛九江,表情竟然有一丝怔忪,“但眼下……我改主意了。
“像你这样的良才美质,只该凭自己领悟,让世态雕琢。”洛沧似有所感道,“谁若是只为一己之念,要给你涂抹上什么颜色,那真是第一等焚琴煮鹤的扫兴事。”
他在这里几番纠结念想,甚至还起了几度青年般的斯文感叹。而一旁的洛九江早就醉意上来,推开酒坛枕着自己臂弯,以天为被以地为席,毫无纷乱杂念的闷头睡去了。
倒也真够自在。
最后看了看熟睡时脸上一派轻松的洛九江一眼,洛沧重新提起了地上的酒坛,脸上竟然难得地露出了几分不带讽刺含义的笑意:“且饮此杯……敬璞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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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千岭静坐在洛九江院中的那棵深雪花树下,眉头紧紧皱起。
他腕间那串佛珠早被解下握在手里,一颗一颗地数了十余遍。就连专门种下用来给他凝心安神的深雪花他都生嚼了两朵。
然而这些往日里很好用的平心静气的手段全都失去了效果。
寒千岭心里很明白自己如今的焦躁不安是为了什么。
洛沧既能一口点明自己的最大秘密,其身份必不简单。若不是确认他对洛九江毫无恶意,他今日根本不会任洛九江前去赴约。
然而眼睁睁的看着洛九江走到那个他毫无把握对付的男人身边,就像是把最爱重的珍宝放到狼嘴里。让人心中一阵阵的泛起烦躁和愤怒。
不只是那种不能收瑰宝于怀的自责无力,更有看到美玉落在淖泥、白羽积满尘埃、织锦被践踏在脚底的可惜——野狼怎么会知道珠玉的宝贵?旁人又哪里能一眼识得洛九江的珍奇?
寒千岭一把握住手中的佛珠,再睁开眼时瞳孔里竟然隐隐闪烁着一抹幽深的暗蓝。一朵成人手掌般大小的深雪花当空飘下,被寒千岭甩头咬在齿间,三两下吞到肚子里。
清甜而泛着异香的花瓣一咽下喉咙,便有一道清明之气自丹田而起直冲天灵。配合着先前咽下的那两朵深雪花的药性,寒千岭深吸一口气,趁此机会回忆一些能让他冷静下来的往事。
有关洛九江的往事。
他幼时七情有六情蒙昧,唯有恶念无比清晰。那些被世人当成景致玩赏的花鸟草木,在他眼中却每一寸都浸着鲜血。
若不是眼前有一个纯以怨恨主导灵台的发疯陈氏做鉴,他不想复陈氏旧辙,故而拼命用理智克制心中无端而生的愤恚,寒千岭只怕早入了邪魔外道。
他那时用来压抑情绪的方法不少,往往心底交杂的恶意一汹涌上来,寒千岭就放空所有思绪,找些重复而机械的事情来做。
劈柴、挑水、扯草、烧火……他连小女孩儿的花结都会打,岛上女工手里最繁复的龙凤呈祥结他看一遍就会,从头到尾不加停顿地打好只要一炷香的时间。
但每件事也只能起到一时的效果。天长日久,事情做熟,脑中难免杂念浮动。一到这时,寒千岭就必须要更换方法。
他第一次见洛九江的时候,正值他换了种新法子:数算盘珠。
恶念的骤然增强并不挑时候,寒千岭数次遇到过在路上便需要盘膝坐下,解下算盘一粒粒拨动的紧急时刻。常有人从此经过,三五成群的对坐在路边拨弄算盘的他指指点点,议论他的身世和陈氏的精神状况,笑他们一家是疯子娘生出了个大傻儿子。
洛九江就是在这时走到他身边的。
见寒千岭在心无旁骛地拨珠,洛九江并不打扰,只是在他旁边坐下。他足足等了一时三刻,直到寒千岭心绪稳定把手中算盘收起,洛九江才开口道:“这个算盘对你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寒千岭冷淡地摇了摇头。
洛九江就笑了:“那我知道了,明天我来找你。”
当夜正值十五月圆,天地间灵气较平时更浓一些。寒千岭照例避开屋中恶语相加的陈氏,攀到一棵龙涎树上打坐。他修炼时无意间向洛氏族地投去一眼,隐约看到对方族里有间屋子隔窗映着个剪影,屋中灯火直到丑时犹然未歇。
第二天洛九江果然依言来找寒千岭,他递给寒千岭一串佛珠,每颗佛珠都散发着新打磨木料特有的木质香味。
恍然之间,寒千岭想到昨夜洛氏族地里一直亮到天明的那盏灯。
他试探道:“你磨了一夜?”
洛九江笑道:“没办法,毕竟手生。”
“为什么送我这个?”寒千岭抬眼问他。
“你不是因为心情不好才拨那算盘珠的吗?用佛珠代替算盘不会被人在背后聒噪的那么厉害。”
洛九江把珠子挂到寒千岭腕上,那珠子先前一直放在洛九江怀里,被他胸口暖出一个十分宜人的温度。
寒千岭捻起珠串来,这一百零八颗圆润的木珠便在他眼前微微摇晃。他稍稍有些诧异:“你知道我心情不好?”
“昭然若揭啊!”洛九江毫不掩饰地弯起了眼睛,“在你身边,风都不会笑了。”
当寒千岭的情绪沉郁到一定程度时,确实会让身边的风都停止流动。而他心底涌动的恶意总是那样鲜明,于是身边的风也就一直沉沉的死寂着。
然而这样细微的小事,他从没想过会让别人察觉。
而且风在笑……这是怎样一个比方?
当天傍晚寒千岭和洛九江一起爬到岛上最高的一棵针柳木上。他们并排坐在一处结实的横枝上,寒千岭专心致志地听着洛九江吹起的呜呜叶笛。
夕阳下的晚风从二人身边掠过,突如其来的,在身边男孩笨拙的叶笛声里,寒千岭听到了风的笑声。
在那个瞬间,一直顿塞的情感如梦初醒,像是在黑暗里行走的盲人突然见到了颜色,也如同没滋没味的白水终于品出了甜意,平生第一次,寒千岭拨开了心前的重重迷雾,一直盘踞着高地的恶意如潮水般缓缓退却,而他自己则直观而纯粹感受到了何谓喜悦,何谓开怀。
在那个时刻,寒千岭身边那个冲着夕阳呸出难吃叶子的男孩子,脸上正蒙着一层夕阳投映出的金色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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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九江是被一场铺天盖地的大暴雨浇醒的。
他睡去的时候就地一躺没有留意,如今一下子坐起身来才发现原来自己刚刚躺的头低脚高,脑袋枕在了一个坑洼里——他就说怎么梦里都是哗啦啦的水声,敢情是雨水一直在向他耳朵里倒灌呢!
抹了一把满面都是的雨水,洛九江四处打量了一遍,确认洛沧是真不在院子里,而他周身的火堆酒坛尽被打扫收拾了。
洛九江:“……”院子都重新整理好了,却只留下他一个人在此处幕天席地,直到被雨浇醒。自己新认的这位先生不止口吻欠揍,本身也实在很会做人。
正当他跳起身来随手拍了拍身上泥泞的时候,不远处的屋门突然开了。熟悉的吱嘎轮椅声又出现在了小院里。即使如今暴雨瓢泼,漫天都是哗啦啦的水声,那轮椅声依然不紧不慢地清晰传入洛九江的耳朵。
洛九江扭头一看,洛沧撑着一把黑色的结实大伞,正坐在房檐下神色淡淡地看着自己。
不等洛九江钻进洛沧撑起的那把大伞下,洛沧就信手弹了一颗石子打在洛九江胸口,把他击得倒退了一步:“出去。”
这又是发什么神经了?洛九江莫名其妙地一耸肩,转身向着院门的方向走去。只是还没走两三步,洛沧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没有让你出院子。站到雨中去,拔你的刀。”
洛九江本身是不大爱生气的。他性格诙谐幽默,和谁都能好好相处,在大多数时候甚至有种非常大气的宽宏。
看在洛沧族谱上那个逝去弟弟,以及他自己本身双腿残疾的份上,洛九江虽然面上不显,但心里对他已有了某种面对自己家老太君一般的“好好好,你说什么都行,哄你开心就好”的宽纵态度。
所以如今被冷雨当头浇醒,连伞也不给遮一下,还被一石子逼回了雨里,洛九江也只是笑了一下,照着洛沧的意思拔出刀来。
“舞刀吧。”洛沧闭上了眼睛,仿佛养神般抛下这样一句话:“你没有伞,只有一把刀,想要不挨浇,就好好练你的刀。”
“不……”
洛沧猛然睁开眼睛:“为什么说不?你有什么不满?”
他的神色一直都十分疏离冷淡,现在突然咄咄逼人起来,竟然有种说不出的、仿佛绝世神兵出鞘时冷风扑面而来般的锐利。
“我没有什么不满。”洛九江被洛沧的这番变化弄的愣了一下,“我是想说,我是有伞的,我储物袋里放了一把。除此之外,为何我没有伞就要练刀?”
这两者之间难道有什么逻辑关系吗?若是没有伞,第一时间跑到屋檐下避雨才是正常的思路吧。
洛沧又笑了。他在面对洛九江时时常有这种笑容,洛九江无法准确的辨析出其中含义,但他能够体察到,那笑容里带着一点包容,更带着一点自嘲。除此之外,竟然还有几分温暖的味道。
“不要管伞,练刀吧。”洛沧轻声道:“是我忘了,你才十四岁,又一直在岛上长大,没听过外面那些方法。你要舞起你的刀来,等你的刀足够快,就不会被雨水打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