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沧也不止动了动嘴皮子。他一边讲话,一边随手从轮椅的一旁抽出了一根极细极长的铁刺来,单手操纵着轮椅滑入雨幕中,给洛九江好好做了一番示范。
洛九江眼看着洛沧用那根细如竹签般的长刺舞出了一片银幕。从他挥出第一招起,洛沧的身体和铁刺便化作一片让人看不清楚的残影。洛九江心中十分惊愕,特意向着洛沧走近了一步,确认对方是真的没动用一点灵气。
等洛沧退回屋檐下,重新撑起那把黑色大伞时,他从头到脚都干干爽爽,连指甲尖都没湿上半分。
洛九江这下子可真算是心悦诚服,心中对洛沧那点未曾出口,但隐约的“除了音杀他还能教我些什么”的怀疑尽数不见。
现成的例子就摆在眼前,洛九江二话不说拔出腰间佩刀,顶着漫天的暴雨晃了一招。
刀锋凌厉,但无法斩断急流的雨幕;刀气肃杀,却没能威慑无言的天地。
洛沧看着洛九江在暴雨中挥刀不断,脸上慢慢聚起了一点笑意。
这孩子的天资悟性都可堪他平生所见的翘楚。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在同龄之间,洛九江几乎不能找到对手。长此以往,难免会让他生出一种自大的骄狂之气来。
比起带他见识真正的生死,以此打消他那还在萌芽中的自傲外,其实还有种更好的方法。
在洛九江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洛沧已经替他想了很远。此时此刻,洛沧为洛九江找了个一个毕生的对手,这个对手叫自然。
刀是洛九江早练熟的。但想达到洛沧那种滴水不进的地步,还要多费工夫。洛九江一开始就提到了最大速度,以快打快来对付雨幕。洛沧冷眼看着他的招数:“不出一刻,你就要慢下来。”
他说的很对。这种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的速度并没能遮挡住所有雨滴,却先一步让洛九江维持不住。而等速度放缓,洛九江就更不能凭借刀影遮蔽自己了。
再持续下去已经没有多少意义。洛九江索性收了刀,站在暴雨中独自细思。
他慢吗?的确是慢的,如果不慢,不会在之前被洛沧于一套刀法中挑出那么多破绽,也不会连雨幕都挡不住。
但是单纯的挥刀,真的可以达到那种泼水不进的速度?
洛九江仰起头来,暴雨没长眼睛,也毫无同情,一颗颗豆大的雨点一视同仁的砸在他的脸上,打的人皮肤生疼。
这些水滴真的又快又准。洛九江想:为什么它们就这样快?
因为积蓄。
它们刚刚从天空上降落的时候,当然也没有现在这么快。只是千丈的高空给了它们积蓄的力量和场地,它们越来越快,直到如今把天地间织满了一张水做的幕布。
如果没有积贮,一开始的速度再快也难以持久。但如果他每挥出一刀都存给自己一份催动向前的力量,结果就未必是刚刚那样了。
至于如何存贮这份动力……洛九江笑了笑,把眼睛投向了院内的石板。
方才洛沧的动作太快,快地让人看不清他的动作,视觉里只留下了一片模糊的残影,想要照葫芦画瓢是痴心妄想。但他一套招数走下来,恰好是一个完美的圆。而他身法的合辙停顿,都由轮椅在青石板上压出了一道入地三分的深深印痕。
再没有比这更鲜明的提示了。
洛九江重新挥出了一刀。这一刀和刚刚比起来并不快,可洛沧一见他的架势,眼中便露出半丝笑意。
一刀接着一刀,洛九江手中的刀锋越来越快。与此同时,顺着他挥刀的圆弧轨迹,踩着脚下特定的步法,他每一刀中所积蕴的惯性就如同握着他的手腕一般,带着他更快的向前走。
就是这样。洛九江想:他稍稍抓住那种“快”了。
洛九江不断追随着那吊着他的,有关“速度”的灵感,一直到他力竭为止。
这次练刀最后以洛九江手臂如灌铅般难以抬起作为结束。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雨水和他的汗珠混在一起,把洛九江显得的像个刚从湖中爬出的水鬼。他一头墨发都吸饱了水,紧贴着洛九江的脸颊头皮,让他看起来无比狼狈。
虽然形貌如此尴尬,但洛九江心中却雀跃不已。他能感觉到,如今自己的实力,至少在“速度”这方面上,已与之前已截然不同。
此时此刻,回忆起自己之前的刀法,洛九江脑海中跳出的第一个念头竟是:“慢!太慢!”。
见洛九江以刀拄地,连眼神都有了几分涣散,洛沧才向洛九江招了招手,示意他到自己伞下来。
等洛九江勉强挪动身体走了过来,洛沧丢了个水囊在他怀里:“喝吧,别病了。”
“什么东西?灵丹妙药,玉液琼浆?”洛九江强撑着精神玩笑了一句,用因疲累而肌肉抖的厉害的手臂慢慢把刀送回刀鞘,再用湿漉漉直打滑的手指费力的拧开了盖子。
他刚刚仰头灌了一口,那冰冷的液体就呛的洛九江一个咳嗽:“咳咳,先生,我上顿酒还没醒呢,您这又给我喝酒?”
“你既然在我这里修习,早晚都要习惯的。”洛沧老神在在的抛下了这样一句,“这是好酒。足够香醇,又活血暖身。你之前若是偷懒,不被这暴雨结结实实的浇透,我是不会拿来给你喝的。”
洛九江倒不太介意水囊里是酒是水,左右喝都喝了。何况洛沧说的也是实话,那一口白酒如同一团火一样冲入洛九江的脏腑,慢慢将暖流输送至他的四肢百骸。
他咕咚咕咚把水袋中的液体灌进去一半,一边活动着在暴雨中被冻的冰冷的手脚,一边看着慢慢晴朗起来的天色,和洛沧搭着话。
“真的很巧啊,先生,我练这场刀正好赶上暴雨的前后,等我刀停了,雨也停了。”
“一点都不巧。”洛沧冷哼了一声,“这雨是我招来的。”
洛九江:“……”
他不可思议地张大眼睛看着洛沧,洛沧却没有回望,只是慢条斯理地收起了伞,把它轻轻的倚在了窗台下:“你若想学,这个日后也可以教你。”
洛沧转动轮椅,丢下一句嘱咐:“我昨天和你父亲打过了招呼,以后每日辰时来我这里报道。你若晚上一时半刻,我就吊你在后院的那棵歪脖子树上做靶子。好了,你回去吧。”
得知以后的日程就被对方单方面的决定的消息,洛九江讪讪地摸了摸鼻尖。他虽然年少轻狂,却也不是不知好歹,虽然洛沧脾气古怪,但能跟在洛沧身边学习,明显是他赚大了。
经过刚刚那套新授的步法,洛九江对洛沧也算前嫌尽去。他郑重地向对方礼了一礼,这才走出了悲雪园。
而直到他走出悲雪园后才发现,刚刚那场暴雨轰轰烈烈,气势凛然,然而范围极小,竟然只在悲雪园中才有下雨的痕迹。
此时的洛九江只是对此稍稍感叹,而直到日后,他开始学习这门法诀时,才真正明白,能够做到这点意味着多么精准的控制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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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九江回到院子里时恰好一朵凋落的深雪花迎面飘来,他懒洋洋地抬手夹住,将那纯白花朵凑在鼻端轻轻一嗅。
一股清甜的芬芳被他吸入肺腑,竟然勾的他腹中咕噜一声:方才练刀几乎耗尽了他所有体力,洛沧又连块点心也没给他吃,只拿烈酒把他灌了个半饱,一路走来也消化的差不多了。
深雪花还继续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洛九江随意将其别在襟上,纵使口中生津也不敢瞎吃——没有经过药水浸泡的深雪花有极强的清心之效,一朵六欲尽去,二朵无思无虑,三朵基本就能坐地成仙,万物于其眼中尽如刍狗。要不是这效果一般维持不到一个时辰就会自动消褪,洛九江也没那么容易能弄到深雪树苗。
反正这么多年来,洛九江所见到听过的,敢空口生嚼深雪花的英雄也只有寒千岭一个。
当初他费尽一番辛苦才搞到了深雪树苗又养开了花,兴冲冲地拉寒千岭来看。那时两人都很不知天高地厚。寒千岭吃糖一样的连瓣带蕊啃了七朵,才长出口气:“原来普通人的感受是这般轻松。”
洛九江一时大意,见寒千岭没事便也摘一朵吞了。深雪花香甜如蜜,确实美味。然而一口咽下后色香声味触法皆为幻影的滋味也不是一般人能消受得起。洛九江事后想起那时的感觉,十分怀疑要是有人在那时拿刀把他给阉了,自己也只会不以为意。
深雪树的花枝在微风中摇曳,而树下的舞剑之人却是比其更胜一筹的景致。洛九江静看了片刻终于忍不住道:“剑挥的太低了些吧。”
寒千岭还剑入鞘,一转头看到洛九江,眼中便缓缓晕开了一抹淡笑。他走到洛九江身边,听着对方疑惑道:“‘栖鹤落蝶’、‘月照长空’、‘静影沉璧’的位置全往下挪了不说,那招‘风月闲情’本该是晃眼刺颈的招数,你撩那一下倒像是抹人胸口?你竟还有这样促狭的时候。”
剩下一半的话洛九江含住没说:这样一套连基本位置都没找准的剑法,寒千岭何以用的戾气满满?
“你这一去收获如何?”寒千岭心知洛九江还没向别的关节上想,也不欲让他多想,干脆将话题一转,对洛九江的问题笑而不答。
对方的注意果然被他转开。洛九江当空画了个满圆,“他教了我一门能让我速度提高一倍不止的步法,走出来的效果圆溜溜的,好玩的紧。”
“回风八卦步?”寒千岭眉心一聚,脱口而出,“算他识货。”
“什么?”洛九江一时没听清寒千岭的后半句话,“你说什么过?”
“我说那他对你不错。”寒千岭若有所思的将目光投向悲雪园的方向,自嘲般一笑,“要是这样……真是……白气了那么久。”
洛九江看着寒千岭的眉眼,只感觉到对方先前舞剑时的那股戾气已缓缓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