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从离石县城到西坡村的这条路,位置最好的头尾那两段,都是由县中根基深厚的人家认捐,像马王这样的商贾之家,肯定是争不过这些人的,于是只好选了别的路段。
好的位置虽然被别人争去了,但他们这两家认捐的路段都很长,那一日的认捐过程,差不多也就彰显了他们各家各户在离石县当地的身份地位。
真正底子太薄说不上话的,那时候便也没有吱声,只当是过去瞧了个热闹,又吃了顿饱饭,便高高兴兴回去了,钱财没花出去分毫,倒是长了见识又多了谈资,他们也是乐意的,不乐意也是无法,这种钱也不是谁想花都能花出去的。
西坡村这边是有人抢着修路,沿路的几个村子,也都跟着沾光,而其他地方的人,却只有眼馋的份,比如说距离西坡村不远的小河村。
罗用与他们说,小河村若是要修路,也来西坡村买水泥,罗用便按五文钱一担卖于他们,这也是他最近卖水泥给认捐了他们西坡村这条路的商贾富户们的价格。
这年头不比后世的机械年代,事事都要靠人力去做,一担水泥的生产,要先挖黄泥,加一些石灰石膏和均匀了,再摔成一块一块方方正正的泥坯,搬到土窑里堆砌好,煅烧的时候,也要有专门的人负责看火,这活儿并不是人人都能做得来。
煅烧冷却之后,工人们又要将它们从土窑中搬出来,先用锤子敲碎,然后再放到石碾上碾成粉末,一遍不够细,至少要碾二遍,有时候煅烧的时候若是没掌握好火候,或者是先前和泥的时候没有和好,后面的粉碎工作就会变得十分困难,三遍四遍他们都碾过。
罗用与他的弟子们算过,一担水泥的成本,大约就是不足两文钱的材料费再加上两文多钱的人工费,售价若是六文钱,那便能有两文钱的利润,罗用得一些,他的弟子们也得一些。
若按五文钱来卖,理论上应该也有一文钱的盈利,不过罗用也不能让他的那些弟子们做白工,所以他自己也就不怎么赚钱了,不赚钱倒也没什么,反正水泥厂那边的事情也不怎么需要他费心。
罗用现在最关心的,还是杜仲胶的生产和运用。
如果不考虑效率的话,杜仲胶的提取并不算困难,就在大伙儿轰轰烈烈忙修路的时候,罗家的第一批杜仲胶鞋底也终于顺利问世了。
然后罗用就到离石县城去请了那会做皮靴的匠人过来,连同他家里的一些皮子,一同带回了西坡村。
人就安置在坡上那个院子里,每日到了饭点,许家客舍那边的小孩儿就会提着盖篮过来给他送饭,他若想自己出去走走,那便自己去许家客舍吃饭也行,饭钱都给记在账上,到时候罗用再与许家兄弟结算。
这也是未曾有过的待遇,这皮匠从前去那些商贾富户家中帮人加工皮草制作皮具的时候,大多也就是与那些府中的仆从奴役一起吃饭,若遇着宽厚的,能单独给他一两个小菜,一些炊饼馎饦之类的精细吃食,就算是很不错了,哪里像罗三郎这般,简直是把他当成贵客招待。
他却不知,对于在二十一世纪生活了小三十年的罗某人来说,像他这种又懂硝制又懂鞣制,又会做马鞍又会做皮靴的匠人,基本上已经可以算是一个高级技工了,待遇好那都是应该的。
只不过在这个时代,匠人的身份着实低下,士农工商,理论上说起来他们还排在商人前面,事实上他们往往还是要给商人打工。
这冯皮匠也是家传的手艺,他家祖上当年是逃难来到离石县,靠着帮人制作马鞍硝制皮草的手艺赚取些许钱粮,生活勉强还算能过得下去,从此便在此地定居下来。
城中也有传言,说他祖上原本乃是关外的胡人,冯皮匠自己也认为这话有几分道理,但他对外肯定是不会承认的,再说他祖辈父辈都在此地娶妻生子,早已融入当地生活,户籍也没有任何问题,那他现在自然就是离石县人了。
他的父祖既然没有对他说自己是关外的胡人,那他们肯定就不能是关外的胡人,父亲希望他能在当地安居乐业,他自己也愿意过这种生活,并且也对自己能够拥有相对安稳的生活感到庆幸。
前些年时常听闻关外又有雪灾,牛羊死了无数,胡人怕是又要犯边。对于绝大多数中原人来说,他们只会关心边境安危,对于那些胡人的日子过得好不好,是不是饿死了很多人,他们是不怎么在意的。
关外的生活并不容易,也不是没有胡人想过要入关来讨生活,但是他们怎么入?
没有户籍,在中原地区就是寸步难行,有些人实在被逼得没办法了,也有接受了关内一些商贾富户的庇护,然后甘愿受人差遣的,那就成了奴仆了。
这些给人当奴仆的胡人,通常被唤作胡奴,其中不少胡人都是被人略卖,并非出于自愿。
但是在中原地区,像胡奴昆仑奴这些群体,他们并没有多少作为人的权利,唐律上也说,贱人奴婢,律比畜产。
所以冯皮匠一家还是幸运的,虽然匠人的社会地位相对低下,但他们也是有正经户籍的,受到大唐律法保护,不是别人可以随意打杀略卖。
待做完了手头上这个活计,他回去以后肯定得好好给自家祖上烧上一炷香,他有预感,他们冯家人的好日子马上就要来了。
“我阿姊的靴子做得可顺利?”这一日,罗用又过来查看进度。
这几日冯皮匠已经做好了杜构和马飞阳的靴子,另外还有罗四娘与罗五郎的靴子也做好了,现在正在做的,是罗大娘与罗二娘的靴子。
杜构与马飞阳都是做的马靴,罗四娘与罗五郎的靴子里絮了棉,这绵并不是后世那种棉花的棉絮,而是丝织品,类似于蚕丝被那样的东西,这时候的富贵人家多用它做冬衣。
四娘与五郎平日里要么待在炕上不用穿靴,要么出去活动的话,运动量就比较大,正是爱跑爱跳的年纪,若是给他们做毛靴,估计要不了几天就该把皮毛都给踩塌了,皮靴里面絮一层薄绵,小孩子身上暖,应也足够了。
大娘二娘这两双做的就是毛靴,用的是两块残破的狼皮。
去年离石县城西北边的山上下来几条狼,被村民合力打跑了,其中还打死了两头,拿到城里去卖,那狼肉不好吃,狼皮又被他们打坏了,也卖不着什么好价钱,最后冯皮匠就以相对低廉的价钱收了下来。
这两块狼皮品相不好,被村民用锄头扁担砸出来许多大口小口,毛色又不算很漂亮,所以一直无人问津,这会儿拿来做靴子倒是合适,仔细拼一拼,便也看不出什么残缺,再加上皮毛够厚,应该比较保暖。
“这都快要做好了。”冯皮匠直了直身子,笑着对罗用说道。
对他来说,这皮毛一体的靴子,可比前几天做的马靴绵靴容易多了,就只要把狼毛朝内,裁剪缝制出靴子的形状,再固定到杜仲胶鞋底上面就成了。
“这是用狼肚子底下的皮毛做的底子?”罗用拿起炕桌上一只做好了的鞋子,伸手进去摸了摸,手感相当柔软。
“就是那里的毛最软。”女娃子脚小,做这两双半尺余高的靴子,也用不完那两张狼皮,自然是拣最好最软的料子来用。
“倒是暖得很。”罗用高兴道。
“也不是什么好物,倒不如前面那几双来得精细。”尤其是罗四娘罗五郎那两双靴子,外面用的是鹿皮,里边在絮上薄绵,两双小靴子做得精巧好看,又保暖又好走路。
“够暖就行了,待到明年开春,再给她们做别的鞋。”罗用可不觉得这皮毛一体的靴子有什么不够精细的,像后世那个ugg什么的,动辄都要上千了,那也买不着狼皮的。
不过这时候的观念不一样,中原人用皮具的终究还是比较少,并不像后世那样方方面面深入人们的生活,像这种皮毛一体的靴子,罗用更是从未看到有人穿着。
“若是再染些颜色上去,应会更好看一些。”冯皮匠建议道。
“刚好我那里就有染料。”罗用在炕上坐了坐,觉着有些凉,便下炕去烧了一把火,又掏了掏灶膛里的草木灰。
“哎,哎,你放着,我来就好。”冯皮匠连忙道,他一个皮匠,怎好让罗三郎帮他烧炕。
“无碍,你忙你的。”罗用也知道他们这些手艺人,一忙起来连水都不知道要喝一口,火炕常常也会忘了烧。
“冯阿翁觉着我这种鞋底怎么样,可好?”罗用一边烧火,一边与冯皮匠说话。
“自然是好得很哦。”冯皮匠对着油纸窗外透进来的光线,细细检查自己手里刚做完的一只靴子,看了看,确定了没有什么问题,这才将它与另一只靴子一起,放到炕尾的木柜子上。
“我们从前与人做靴,就没少为这鞋底的事情犯愁,用单层皮子做鞋底太薄,多用几层,用线缝起来,倒是足够厚了,却又怕中间进水,那皮质的鞋底可不比麻布底,中间进了水就很难弄出来,积在里头,皮子就都被泡烂了,若是扎几个洞眼出水,那雨雪天气便不好穿了。”
“你家这种鞋底好,又不怕里头积水,又能隔潮,还耐磨,那些用麻线纳出来的鞋底啊,麻线若是被磨断了,鞋底就不结实了,你们这个鞋底没事,这上鞋底的线,我再给它藏一藏,就怎么都磨不着了。”
说到罗家这个鞋底,冯皮匠越是琢磨就越是喜爱,只可惜这东西实在难得,罗三郎兴师动众,从南边弄来那么多杜种树,种了一整年,雇人摘了那许多叶子下来,又是发酵又是淘洗的,最后怕也出不了多少鞋底。
“我家这鞋底用旧了还能回收。”罗用得意道:“攒几个破鞋底一锅融了,再浇到模子里,放放凉,就又是一双新鞋底了。”
“这倒是半点都没得浪费。”冯皮匠被他讲述的场景给逗乐了。
“我那边发酵池里还有不少杜仲叶没处理,待到都弄出来了,约莫也能得个百十双鞋底,冯阿翁你以后便帮我做靴子吧。”罗用这就是打算要把他们之间的雇佣关系确定下来了。
“小老儿自然是愿意。”冯皮匠给人做了大半辈子的活计,这还是头一回遇着这么好的雇主呢,他还能有什么不愿意的。
“冯阿翁家中可还有能做活的后生,不妨也喊一两个过来帮忙。”既然要长期作业,单靠这么一个老汉,肯定也是比较辛苦。
“我那儿子虽不成器,给我打打下手倒是没问题。”听说罗用让他再喊一两个家里人过来,冯皮匠更高兴。
工钱别的什么都不说,单就凭这一日三餐的伙食,把他儿子叫过来就不亏。
再说这做胶底皮靴的手艺,他这些时日也算是有些琢磨出来了,以后还得继续花心思改进,他儿子若是能在身边看着学着,自然最好,换了别处,哪里能有这样的鞋子给他看给他摸。
“如此,你父子二人便与我做靴,每月工钱算作二百文,一日三餐便依旧在许家客舍吃,让人送过来还是你们自己过去都行,如何?”
对于这种技术性人才,罗用也是愿意多给一些工钱的,不过他也得考虑市场行情。
因为冯皮匠的儿子基本上就只被算作学徒,所以罗用是没有考虑他的工钱的,给他一日三餐,外加学习制作胶底皮靴的机会,也就不算亏待了他。
等将来大伙儿都发现了杜仲胶鞋底的好处,种杜仲树取杜仲胶的人就会越来越多,在这股潮流中,冯皮匠和他的儿子已经算是走在前面的了,若能好好把握,将来挣钱的机会自然不少。
所以这二百文钱,可以说就只是冯皮匠一个人的工钱,外加两个人的一日三餐,这三餐的配置也是比较高的,在这个年代,不是寻常人家能够吃得起。
这样的待遇,在冯皮匠看来自然已经是顶好的了,他连连向罗用道谢,又推说工钱给得多了,罗用却叫他只管好好帮他做靴子,只要靴子做得好,这些工钱他自然能从别处挣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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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六这一日,杜构终于要走了,罗用赶着驴车,一路把他送出了村口。
“三郎莫要再送了,这便回吧。”走到羊圈附近的时候,杜构勒马停住了脚步,劝罗用赶紧回去,这天虽然没有下雪,但气温已经很低了。
“大郎一路走好。”罗用给他递了一个小包过去,那里头装着他今日一早让罗大娘做出来的枣豆糕。
“就此别过了!”在西坡村待了这么久,这时候要走了,杜构也是有些舍不得,他在这里也算是增长了不少见识,一直住在坡上那个院子里,与罗用也是常来常往的。
“大郎若是不惧风雪,不妨先去买些杜种树的种子,再回莱州不迟。”罗用对他说道。
“我也正有此意。”杜构也看到了这种杜仲胶的好处,他脚底下这时候就穿着一双用杜仲胶做底的皮靴,罗用还与他说,这杜仲胶,并非只有做鞋底这一个用处。
这时候南下去买种子,价钱应是不会很高,毕竟这边的消息还没来得及传出去,待到这胶底皮靴出名以后,再想买种子,价高不说,怕也比较困难。
看着杜构骑着马匹渐行渐远的背影,罗用缓缓倒转了驴车,让五对带着他回到村里。
算算时间,距离贞观十七年的太子李承乾的谋反案,还有七八个年头,不知道这一次,历史是否能够改写。其他人罗用既不认识也不了解,所以并没有太多想法,但是对于这个杜构,罗用希望他可以好好活下去,而不是因为一些与他无甚相干的事情,平白落得一个死于边野的下场。
杜构在夏季的时候到来,给罗用带来了占城稻的种子,还帮他做了一批十分精致的牡丹坐垫,罗用打算拿这些坐垫去拍皇帝的马屁。
走的时候,杜构穿走了一身羊绒毛衣裤,一双胶底皮靴,还有几样从罗用这里学得的手艺,就是不知道这些手艺,是否能够稍稍改变他的命运。